“可我怎么听说,他最初是奉了承和帝的命,与赵庸虚与委蛇呢,而且他体内的蛊毒,也是赵庸所下,从前种种,兴许是不得已而为之……”
“嚯,有证据吗?承和帝都入土多少年了,自然是旁人想怎么编纂怎么编纂,你说不得已而为之,昔日惨死于霍显手中的同僚,不若问问他们答应不答应。”
“你……”
这几日,不知哪里传出了风声,说众人“冤枉”了霍显,他乃是承和帝埋在赵庸身边的棋子,今厂卫的败落始于几个月前三法司彻查赵党、捉拿赵庸,而传言说,大理寺和刑部当初拿出手的罪证,正是出自锦衣卫。
再加之他前率锦衣卫于太原御敌、后又与朝廷里应外合剿灭反贼,这些话传着传着,听起来就尤为可信。
可真真假假,如今又怎么说得清?
这些年来,厂卫只手遮天,迫害多少无辜性命,官僚臣属无不日日恐惧,那种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阴影曾经笼罩在他们头顶,让他们夜里也不得安睡,如今厂卫是败落了,但那冤死在诏狱,痛苦而亡的性命,仍是梗在无数人心中的一根刺。
他们对赵庸有多恨,对霍显就有多恨,因为霍显才是那个直接动手之人,他代表着赵庸,成为了阴影本身。
如今赵庸死了,那么轻巧就死了,甚至没有接受朝廷的审判,那些翻涌而来的恨意自然只能发泄在仅活着的霍显身上。
可这时却要说,霍显是无辜的,这让他们心中的委屈如何宣泄?
纵有证据,他们也是一万个不信,何况没有证据。
此时就有人说:“按姚大人所言,霍显身上疑点不明,未免我等冤枉了他,那更应让他回京受审才是,这么不清不楚的,又算个怎么回事?”
可这若是能查得清楚,还用费这般口舌吗?
眼下要抓他回京审查,无非是趁人病要人命嘛。
懂的都懂,但多数人都是这个意思,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众人正要附和之际,殿门倏地被推开,小太监匆忙跑来,甚至在御前跌了一跤。
吴升清了清嗓音:“大胆,殿前失仪,成何体统!”
那小太监哆哆嗦嗦,仿佛身后有鬼追他,他哭着说:“皇、皇皇皇上!外头有人觐见,是,是……”
吴升不耐,“究竟是谁?”
“是,是许太傅!”
满朝哗然。
谢宿白终于抬起了眼。
……
一路护送许鹤进宫,看他迈入太和殿,篱阳在门外站了片刻,才不急不慢地离开。
如今镇抚司没落,捞不着什么好差事,他也不必似从前那般行事匆忙,便垂首慢悠悠地走,只没几步又停下,回首看这巍峨宫殿,不由叹了叹气。
太傅匆忙赶来,为的正是霍显的事,以他在世人眼中的威信,他的出现无疑是能更有效证实传言非虚。
但篱阳知道,即便是许太傅也只能勉强免去霍显那顿“审讯”,真要把他洗得清清白白是不可能,将来市井流传,恐怕也会传出两个版本,有的说他清白,有的说他奸恶,传来传去,较不出真假。
有些事儿,就只能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了。
小太监阴阳怪气催他出宫,篱阳这才回过神来。
刚一提步,就见沈青鲤携周白虎从远处走来。周白虎经东乡县一战,如愿入了宣平侯帐下,如今在在京都也算混得如鱼得水,但唯有一事闹得啼笑皆非,他竟是个路痴!
到京都这么多时日,愣是记不住京都复杂的道路,几次因寻错宣平侯府而耽搁军务,屡教不改。
他委屈道:“怎是我不改呢?我记了,没记住啊!”
沈青鲤骂道:“军事图你都能记住,几条路你记不明白?边境军情可是要紧事,皇上一会儿下朝急着召侯爷商议,你若再像上回一样耽搁,是想让皇上等到夜半?罢了罢了,我怎么能指望你……”
他转而道:“篱千户在太好了,不知千户可有要紧事?能否陪给周白虎带个路?”
篱阳正是闲人一个,自是没什么异议。
他与周白虎不算相熟,但好在周白虎五大三粗是个话唠,一路呱唧个没完。
听他提起宣平侯府的事,篱阳才问:“侯爷今日怎的没来上朝?”
到了侯府,两人勒马而下。
篱阳不想进去侯府,有意放慢步调,周白虎道:“害,近日早朝都在说霍大人的事,侯爷懒得参与,索性就称病告假了,但侯府近日确实也是家宅不宁,只怕侯爷正头疼着呢……”
篱阳欲要问头疼什么,就听门里传来一阵争吵声——
“当初侯爷逐他出家门时是如何说的,你说他与霍家就此断绝关系,往后是死是活皆是他的命,你绝不会徇私枉法,可现在呢,你竟派人,去救他……”
这孱弱的哭腔,定是宣平侯夫人秦氏无疑。
篱阳顿在门外,凝起了眉梢。
此时宣平说:“可那不是我们误会他了吗,夫人呐,楼兄都将事情与我说了,我既知晓真相,又如何能见死不救?说起来,还是咱们亏欠了他。”
“亏欠?”秦氏面色惨白,不可置信道:“你说亏欠?那我们琮儿呢,他当初给琮儿下药,侯爷忘了吗!他并非我亲生,可自幼玦儿琮儿有的,我从未落下他一份,我又何处对不住他?可他是怎么对我的,他对我仅有的儿子下药!寒食散,那是寒食散啊!这难道也是我们冤枉了他?”
她哭笑道:“楼盼春是他的师父,自是向着他,比起身体羸弱的琮儿,老爷也更喜欢他……”
听到这里,周白虎摸了摸鼻,他也是到京都才听说这些陈年旧事,只觉得霍家内宅的阴私比那戏台上唱得还精彩。他偷觑了眼篱阳,小声问:“小兄弟,霍大人当真干过这事儿?”
谁料篱阳一个冷眼扫过来,周白虎竟打了个寒颤。
篱阳阔步垮上台阶,推门进去。
秦氏哭得面容狼狈,几欲昏厥,闻声撇过头去,揩了揩泪水,才拿出一副冷静淡然的模样。
宣平侯道:“篱阳,你怎么来了?”
他想问是不是霍显那里出事了,可眼珠子撇向秦氏,却是没问出口。
篱阳往日谦逊有礼的神色变得冷淡,他素来要比南月沉稳,从前听到这些话,向来是置之不理。
可如今却不想忍了。
他声色冷淡地说:“大人是给小公子下了毒,可寒食散难得,老爷夫人当初可问过一句,毒药是从何而得?是承和帝,寒食散是承和帝亲手交给大人,也是他亲自授意大人这么做的,为的不过就是借机与霍家脱离关系,日后好不牵连侯爷罢了!是,小公子是受了苦,但那寒食散无色无味,你们怎不想想,嬷嬷又是如何发现小公子的食物里被下了药?况且,大人若真想要小公子的命,何须令他少量多服,一次毒死他岂不痛快?他打死不认,你们又耐他何?你们……”
篱阳说着甚至喘不上气,他红着眼说:“你们都说小公子受罪,可这该死的世道,大公子命丧小人之手,大人更是四年来受蛊毒折磨,霍家的儿郎谁不受罪,凭什么只小公子就受不得了?夫人以为,若非如此,那些四海而来的医士高人是为何恰恰就与侯府投缘,争先恐后地要给小公子治病,巧合吗?”
周白虎心道赶上大事了,听得心头突突直跳,说:“篱阳兄弟,别激动,别激动……”
篱阳抬手抹了把泪,冷声说:“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篱阳离开后,一院子鸦雀无声。
周白虎不知所措,学着那些奴仆也将头压了下去,全当自己没听到。
可怕的寂静中,围墙后头发出一声响,他扭头去看,就见那霍小公子失魂落魄地站在拐角处,他眼里似有泪光,身形在风里晃了两下。
篱阳将心中愤懑尽数宣泄之后,只觉得畅快无比,只他肤色白皙,回去镇抚司时,那泛红的眼圈实在瞩目,恰又撞上一群结伴出门的锦衣卫。
刘五火急火燎的,却在看到他时步子一顿,“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那群王八蛋又欺负咱们锦衣卫没人了!”
篱阳忙说不是,反而惊奇地问:“有案子?你们这是要去哪?”
刘五道:“哦,不是,听说大人回京了,我们打算去看看。”
篱阳亦是惊诧,前阵子南月还传信回来,说大人早就醒了,但身体还很虚弱,不便舟车劳顿,恐怕要休养到暮春才能动身。
竟这般快?
他面露喜色,二话不说就与刘五等人结伴而行。
只是众人都没料到,竟会是这样一番情景。
霍府早就被查抄了,霍显如今住的是姬玉落在外面置办的私宅,不如霍府富丽堂皇,但也打理得干净雅致。
东边是霍显住的院子,还没走近,就已经听到霍显叫唤了,“南月,我知道你在外头,给我进来!”
中气十足,看来恢复得很是不错。
只是南月不知怎么的,抱着剑杵在廊下,跟聋子似的,任屋里人怎么唤他也无动于衷。
见到昔日同僚,他只是说:“大人成日在屋里休息,难免烦闷,你们来了正好。”
他推开门,众人也就进去了。
却见霍显斜倚在榻上,手半吊着,被手铐拴在床头,中间的铁链大概一尺长,也就够他下床迈个一步吧。
这……
狗都不带这么拴的。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还是篱阳率先反应过来,他神色自若,佯装没看见那根锁链,抿唇说:“幸而大人无恙,否则篱阳万死难辞其咎。”
刘五等人才回过神,困惑的目光还舍不得从那锁链上收回来,头就已经跟着点下了,“是、是啊,幸而大人无恙……”
第127章
刘五几人并未久留, 因霍显瞧着并不很欢迎他们的模样,与他禀明过京都近来的变动后,便都非常有眼力见儿地告辞离开。
其间谁也没提那条铐在霍显手上的枷锁。
一直到出了这座院子, 确定所言不会传进霍显耳朵里, 众人才燃起了熊熊八卦之火。
“……你们说, 是谁将大人铐起来的?”
有人道:“还能是谁, 夫人呗,那镣铐怎么可能铐得住大人, 他随便就能将锁芯给撬了,若非甘愿被铐着, 谁能关得住他呢?”
“有道理。”
“万万没想到, 咱们夫人也是不鸣则已。”
“没想到的事情多了,我这些日子每每睁开眼,都以为自己在梦里。”
“但你们说的夫人是……”
话音落地,迎面就走来一眼熟的女子。
她捧着盛放汤药的托盘, 着一身藕色轻衫, 步履轻慢,刘五等人刚要拱手喊夫人,就听篱阳往旁让了两步, 拱手道:“玉瑶小姐。”
姬玉瑶顿步,朝她颔首后才走过。
众人望着那背影, 堪堪回过神来,原来这就是那货真价实的姬大小姐。
但更令他们惊讶的是, 传言竟是真的。
自那群去了东乡县的太医回京后,京都便传出了有关姬家的陈年旧事, 说是那清风高节的姬大人当年抛妻弃女, 这姬家长女本是对孪生姐妹之一, 并非夫人林氏所生,故而自幼遭受虐打。
一簪雪 第1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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