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叫刘五的锦衣卫转过身来,憋得脸都红了,“大人,我、我家那幺儿又犯病了,得去看看。”
话音落地,篱阳面露了然。
刘五媳妇儿年初刚生了个闺女,可惜生来就患羊角风,时不时抽搐,口吐白沫,小小的娃受尽了罪,就这两个月,刘五没少因银子的事操心,接连向司里支了几个月的俸禄。
于是篱阳紧接着道:“刘哥,你那儿银子够吗?要不我——”
说话间,一枚腰牌从空中丢了过去,篱阳顿时噤声。刘五接住,一看是霍家的牌子,就听霍显道:“去府里支钱,缺多少尽管跟账房说,别为了那几个铜板苦了孩子。”
刘五酸着眼,哽咽道:“欸。”
见他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霍显皱了下眉,“啧,就这么走着去?牵匹马再走。”
“欸,欸!”刘五打起精神,拔腿便往外跑。
篱阳看着,叹气道:“刘哥那孩子也是挺可怜,”
霍显没说话,抬脚要上台阶,却忽然又被不知打哪冒出来的锦衣卫叫住,他忍气捏了捏鼻梁,脚步一拐,往另一头走去。
姬玉落已在值房里等了许久,无意听到霍显与刘五谈话,一时觉得纳罕,便多站了片刻。
她推门出去,正要跟着离开的篱阳脚下一停,转头过来:“夫人。”
他往另一头看了眼,说:“大人有事给耽搁了。”
姬玉落“嗯”了声,好奇地往刘五离开的方向看,道:“你们锦衣卫不都是官宦子弟,锦衣玉食的,方才那个是怎么回事?”
篱阳笑了一下,“夫人有所不知,锦衣卫里确实许多是靠承袭上任,家里体面,可其实也不少是层层选拔进来的,这些人大多家境贫寒,就指着这身衣服和腰牌挣体面呢,那刘五便是这样的人,可不容易了,家里还有个生病的老母,若不是大人接济着,更难熬。”
姬玉落抱臂往门框上靠,闻言点了点头,“你们大人这么慈悲心肠呢?”
篱阳想到什么,重重点头,抵唇咳了声,说:“我们大人一向很好,别看他脾气不好,有时说话阴阳怪气,动起怒来房顶都镇不住,但其实镇抚司许多弟兄都受过他的恩惠,大人虽出身宣平侯府,但当初进锦衣卫时没靠家里帮衬,他也是靠考核选拔才进来的,最懂这些人的不易了,平日里私账也没少走。”
篱阳说得感动极了,姬玉落安静听着,道:“可你们大人俸禄又有几个银子,不也都是贪污受贿来的么?”
篱阳怔了怔,“……”
说到这儿,姬玉落更好奇了,道:“他这贪污受贿的赃款,是真收了?”
篱阳犹豫,压低声音道:“在这个位置,有时也是身不由己,大人说了,要当个烂人,就得从骨子里腐朽给他们看,装也得装得像。”
姬玉落笑:“那他这是劫富济贫?”
篱阳摸了摸鼻子,一时无言。
但看到姬玉落那毫无芥蒂的笑,他顿时反应过来,他跟这催雪楼的人证什么清白,她自己就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好人。
姬玉落似是能看出他心中的腹诽,不由莞尔:“你这么护着他,倒是衷心,往后锦衣卫呆不下去了,不若替我做事如何?我们那儿比这儿自在,还不用日日点卯。”
篱阳心惊,然还不待他回话,身后就有声音传来:“还不快谢过夫人。”
他猛然回头,原来是霍显回来了。
霍显似笑非笑地看着姬玉落,“说不准将来真有那天,咱们都得跟着夫人混饭吃呢,是不是?”
篱阳低头,听出了些许打情骂俏的意味,找了借口匆忙退下,姬玉落进到房里,霍显紧随其后。
房门阖上,她就靠在门板上,侧头看着霍显。
霍显走过去,高大的身影覆盖在她身上,捏住她的下巴吻下去,放开时姬玉落的唇已经染上了深色,比原来更好看。
她撩眼看他。
平静地,淡淡地,但又含着那么一丝欲说还休的意味在里头,就是这一丝足以将人钓住,但对姬玉落来说兴许只是平常的眼神,霍显觉得她像是个施蛊的人。
他道:“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平白无故,姬玉落应该不至于找到镇抚司来。
紧接着,姬玉落便从袖袋里拿出一只盒子,说:“受人之托,跑这么一趟,我是来给霍大人送药的。”
这盒子甚是眼熟,霍显立即便明白过来,是静尘师太配制的新解药。
他顿了顿,伸手接过,再看姬玉落,她脸上并没有太过震惊的情绪,不像是刚知道的样子。
她心平气和地走到桌前坐下,继续吃那碗本是给霍显带来的瘦肉粥。
碗已经将要见底了,根本也不见得是给他带的。
或者本是要给他的,后来又不乐意给了。
姬玉落吃下几口,才说:“你先服下,看看有什么疗效,盛兰心说,师太那里已愈发接近解药的配方了,应该有很大把握能解了你的毒。”
她说罢,停了瞬,抬头看他:“你原本知道这事儿么?”
霍显服下药,抬了抬眉梢,“当然知道——”
“你不知道。”姬玉落打断他的话。
在今日之前,她被霍显那胜券在握、胸有成竹的样子唬弄住了,他井然有序地安排一切,让人以为他也给自己稳稳当当地安排好了一条退路,尽管姬玉落百思不得其解,他有什么法子能逼赵庸临死前替他解毒?
但霍显总该是有办法的。
可其实他没有,所以他才会在这些日子迅速地搜罗证据,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斩断赵庸的退路,然后瓮中捉鳖。
至于他,那时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为宁王安排了更适合的人选,宣平侯和文彬,倘若真有敌军逼宫的那一日,宁王府的兵力将成为文彬和宣平侯的助益。
姬玉落扯了扯唇角,笑道:“以身殉国,真令人感动,霍显,你不愧是姓霍的。”
自盛兰心走后,她心中便没来由腾起一簇无名怒火,一路走来,这火苗熄灭了,却化作了一股烦闷之气。
因为她愈发发现,霍显其实是个很不受控的人,他不像朝露,也不像催雪楼里的任何一个人,可以照她的心意令行禁止。
他甚至可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消失不见了,他似乎本身就没那么想活着。
可为什么?
姬玉落自知骨子里没有那种圣洁的东西,所以她恐怕永远也无法理解霍显。
诚然,她也并不想。
她只是觉得,霍显就像一匹驯不服的野马,格外令人讨厌。
第77章
四目相对, 房里有片刻的寂静。
姬玉落话里的讥讽意味,是个人都能听得出来。
霍显垂眼笑笑,没接这话, 他走过来, 看着她面前的瓷碗, 说:“这粥好吃么?”
姬玉落不是那种纠缠不休, 非讨要个说法的人,何况她心里明白, 此事没有说法,他们都有各自的算盘。
她不冷不热“嗯”了声, 收拾了食盒道:“我吩咐了篱阳请大夫来, 以防药性与毒性相冲引起不适。东西送到,我先走了。”
衣摆自霍显手边擦过,倏地被他反手攥住,姬玉落拧眉回过头, 就听霍显道:“太仆寺新进了一批军马, 我打算给锦衣卫多添几匹,要不要跟我去挑?养在狸花山的御马场,这会儿出城还来得及。”
姬玉落稍顿, 正在想她去做什么,就被霍显拉着转了半圈, 径直推门出去,从马厩里牵出两匹马。
-
途径闹市, 人烟阜盛,暮色里的祈愿花灯夜夜都漫天升起, 起初还有些新鲜, 连着几日便也没那么稀罕了,
两人骑马慢行,一路穿过人群,行至城门口。
城门的士兵看了腰牌,很快便予以放行。
出了城,马才能肆无忌惮地跑起来,狸花山尚有些距离,行至中途时姬玉落也没想明白,他好端端,做什么非要夜里来挑马。
这个时辰,便是太仆寺的官员也该下职了。
倏地,快她一步的霍显忽然在一棵榕树下停住,姬玉落往前赶上几步,“怎么了?”
霍显抬着下颔示意她看远处山上的塔尖,那是御马场的位置,就快到了。
他道:“咱们比比,看谁先到?”
姬玉落看了眼霍显,又看了眼塔尖,她功夫上落他一成,至今还有些耿耿于怀,加上今夜心里也不那么痛快,几乎想也不想,还不等开始,便拽着缰绳飞了出去。
霍显一怔,哑然失笑,扬鞭追上,他喊道:“前面是一片密林,枝杈低,小心划伤,咱们这没有彩头,不必太较真儿。”
他的声音被风吹来又吹散,姬玉落才不理会,她余光注视着将要追上自己的影子,扬手又挥下一鞭,马蹄声愈来愈快,任风扑面而来,竟生出一丝快意之感。
然而霍显的骑术她在新婚那日就领教过了,人群里他尚能跑得飞起,此时山路空旷,他就像一阵风似的,身子伏低,衣袂翩起,已经追上了她。
姬玉落眉梢轻压,侧头看他一眼,就见霍显也笑着望过来,她一抿唇角,愈发较劲,眨眼就到了霍显说的那片密林。
穿过这片林子,不远处便是御马场了。
这林子的树枝杈确实长得低,树叶又茂盛,人骑马从林里穿过,很容易被勾住衣料,划破肌肤。
姬玉落忽地心生一计,她折断枝杈,当作利剑向霍显掷去,霍显果然勒马躲开,姬玉落趁机先他一步迈进密林,而后拉住一簇枝叶,跑出一段距离才松开,顿时回弹。
那繁茂的枝叶像一张巨大的网,朝后面的一人一马笼去,幸而霍显及时伏低身子,才险险躲过一劫。
他简直气笑了。
而待他刚勉强坐稳时,前面的人又一鞭子甩了过来。
霍显往后仰去,眼疾手快地攥住那条马鞭,往回一拉,姬玉落的身子顿时歪了歪,她回头看他,手里力道更重,企图将鞭子拽回去。
霍显死不松手。
两人你来我往地拉扯着,眼见就将距离越扯越近了。
霍显喘着气道:“你这比试的手段可不光彩,下手太狠了吧,玉落小姐?”
姬玉落道:“我又不是你,要什么光彩。”
说话间,两人之间的距离被马鞭缩短,夹着马腹的腿几乎都擦在一起了。
姬玉落干脆松开手,转而去攻他的上躯,交手间,衣料摩擦的摩擦声簌簌作响。
一时间无人去管那马儿往何处跑,再抬头时就见两棵大树并排拦在前面,眼看就要撞上去,两人双双松手,紧急拉住缰绳,只闻一声惊啼,马儿高仰,马背上的人当即跃下,滚落在草堆上。
姬玉落累极了,仰躺在草堆上喘息,四周绿树环绕,只余头顶窄小的天,半弯的月亮如挂在树梢,风一吹,摇摇欲坠,像要掉下来似的。
她鬓角湿了,心头也畅快了,这才明白过来霍显根本不是来挑马的,而且来跑马的。
这一通疾骋,便是再有郁闷也化解开了。
这时,身侧传来一阵很低的笑声。
一簪雪 第7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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