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飞白的右手断了,又因被铁链锁了一夜,血脉不通,断骨相磨,整只手淤肿黑紫,让人不忍直视。他仿佛并无痛感,慢慢走到桌子前坐了下来,左手端起茶碗,咕咚咕咚把凉茶喝了个干净,然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周珩待他缓了口气,这才道:云飞白,你是司音高手,可你这只右手废了。
云飞白举起右手放在眼前看了看,脸上露出些许惋惜的神色,又轻轻垂放在膝头,是啊,无论做什么事情,总会有些代价。
你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行刺王爷,是受何人指示,是为了什么?
云飞抬头看了看周珩身后的二人,沉默不语。于是周珩做了个手势,杨行远和宋林悄然退了出去。
现在可以说了?周珩道。我的时间不多,耐心也不多,希望你对我说的话,不是废话。
周大人,有句话,叫做物不平则鸣,士有怨而发。云飞白平静道。
可笑。你有什么不平?什么怨?我朝自有律法,有衙门,有父母官,你不去伸冤,却去行刺?
若是我的不平,衙门管不了呢?
你的不平是什么?
云飞白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目光沉沉望着周珩,仿佛是在挑衅,唇边溢出个淡淡的苦笑。周大人,我说了,你敢去查么?
你行刺顺王,不就是想将这件事通了天么?既然通天了,还问什么敢不敢?
云飞白听了他的话,仿佛乌云中透出一点光,脸上竟有了几分欢欣之色。如此便好,也不枉我舍得一身剐。
周珩也坐了下来,隔着桌子,听云飞白讲起往事。
我本姓白,祖籍是澶州东南祈村人。那村子就在海边,乡亲们打鱼晒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数代相传。云飞白已经多年不曾对人提起旧事,如今说起来,仿佛这一切都还在眼前。
早年间,父亲出海时遇到风浪,亡故了,全靠乡亲们接济,母亲又日夜帮人结渔网,干杂活,才能养大他和妹妹。日子虽然清苦,但也过的平静。
少年时,他在海边偶然遇到一位精通音律的江湖人,临滔吹奏,惊为天人,从此迷上了音律。江湖人收他为徒,村子里的族长本来不同意的,可母亲不想让儿子做渔民,宁愿让他离开故土,远走他乡。
再后来,云飞白在东南也有了些名声,就定居澶州,想把母亲接来。可是妹妹已经出嫁,母亲舍不得从小带大的外孙,不肯离开故乡。他想着舞榭歌台之地也非所爱,待有朝一日倦了,就回祈村盖一座小院子,修一座小学堂,陪着母亲安度晚年,也报答早年乡亲们的救济。
他的声音中有无限哀伤,可神色却分外柔和。仿佛小院子里的炊烟已经升起,学堂中的小娃娃正在朗朗读书,海风吹过带来清爽的风,那是他半生梦想,半生期盼,却终究都成泡影。
他忽的问道:周大人,您可听说过祈村?
祈村?周珩略皱眉,我熟知大梁图鉴,来澶州前,还特别查过此地风物人情,东南并没有祈村。
云飞白沉默的看着他,眼中渐渐续起泪意,声音也激愤起来。
祈村,已有一百六十年,村中大多白姓,村中有祠堂,祠堂有族谱,这一代的族谱上共有男子四十二人,未上族谱的女子六十七人。八年前全村一百零九口,都死了!
说到这里,他仿佛已耗尽全身之力,闭上眼睛,眼角滑落两滴泪水,如今,大梁图鉴之上都没了祈村的痕迹。
周珩眯着眼睛,紧盯着他,八年前?怎么死的?
云飞白缓缓睁开眼,话语中带着不能再明显的恨意。澶州官署的布告说,是海匪上岸屠村。
那你的说法是什么?
是官军,官军屠村!
周珩听的心头大震,喝道:胡言乱语!大梁军士之责任,是守护疆土百姓,怎么可能屠村?又有什么理由要屠村?
云飞白抬起扭曲的右手,给周珩看。你瞧,我的话,没人听,没人信,八年来,敢说的人也都死了。我为了说几句真话,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这就是你行刺王爷的目的?让朝廷也好,陛下也好,肯听你说话?你有证据么?你可要知道诬陷官兵,屠杀平民,是什么罪?
云飞白静了片刻,要做事,总要付出代价,要说真话,也是一样。
他也挣扎着站起身来,与周珩隔桌对视,目光里都是坦然。
左右不过死罪,砍头也好,凌迟也罢,我已准备好了。至于证据,我或许有,现在却不能给你,我不知你是否与他们沆瀣一气。我最后一点希望,不知你值不值得我托付。
你如何才肯给我证据。
请周大人去东南海域的祈村看看吧。当年之事后,官署又陆续迁了些百姓过去,如今那里改名叫七安村了。
七安村?周珩在心中默念,这名字他倒是有印象。七安村在澶州东南百余里,隶属澶州第一大镇长安镇,渔帮总堂就在长安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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