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东晃西晃,直到天蒙蒙亮,大家也没能走进仙人洞,反而来到了村落边缘。
众人之所以认出来是村庄,倒不是因为瞧出了草棚和泥巴房。实际上这里茂林修竹,连茅草都长得老长。天色并不十分明亮时,房屋也没那么显眼。
只是食物的香气,还冒着热气的南瓜是那样的诱人。它们就堆在石缸里,一块块的,散发着勾魂的香。
田蓝闻到味儿,就下意识咽口水,然后她就心中咯噔一声。
完蛋了。
果不其然,士兵们接二连三冲上前,争先恐后抓起南瓜就往嘴里塞。
从昨天到现在,他们除了在船上吃了点儿煮山芋之外,肚里就没进过任何东西。本来大家还准备去前面的城镇补给,现在都上聚龙山了,还指望啥呀。
饥兵比流民更可怕。
田蓝急得大喊:你们是土匪吗?说好的不拿群众一分一线。你们的胸章后面不是印着爱国家爱人民吗?有你们这样的吗?
可是大家一个个吃的直翻白眼,根本没空搭理她。
陈立恒虽然没有过去吃,但也没阻止。他低声劝慰田蓝:大家已经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我身上还有点儿银元,一会儿留给主人。
田蓝瞪眼睛,还想说什么,可是主人家已经听到声音跑了过来。瞧见这一群兵大爷,可怜的主人吓得愣是没敢凑上前。
陈立恒走上前,朝那年过半百的农妇敬了个军礼,正色道:对不起,大婶,我们是打鬼子的。补给没跟上,吃了你家的南瓜。这是饭钱,你看够不够?
那农妇瞧见银元,比见了鬼还害怕,一个劲儿摆手:不不,不用。
田蓝赶紧过去劝她:您收下吧,我们是讲纪律的队伍。不问自取已经是大错了。你放心,我们不是土匪,我们真打鬼子,你看,这就是我们打死的鬼子。
这时天色已经明亮些许,农妇瞧见地上的死人,吓得嗷的一声,直接跑回头。
士兵们好歹嘴里塞了一两块南瓜,居然都忘了继续争抢,还有心思无语地看着田蓝。
哪有她这样的?但凡是个女的,啊不,但凡是个正常人,瞧见这么多尸体都要吓疯了好不好?
她还好意思让人家看。
田蓝直接翻白眼,没好气道:我打死的,我怕个屁!我要怕的话,我就开不了这个枪。
众人低下头继续吃南瓜,懒得再搭理她。哎呀,这南瓜真甜,这南瓜的甜汁水就像蜜糖一样。
前面又响起了脚步声,这一回噼噼啪啪,居然跑来了好几十号人。
陈立恒都紧张地抓紧了枪,必要时真的得当空来一枪。
作为曾经参与过军管,阻止过无数场群众武.斗的人,他实在太了解农村械斗的杀伤力了。他有战友就是在混乱中被活活打死的。
没想到大家一手抓南瓜,一手抓枪时,那领头的老头儿居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发话了:你,你们真的是打日本的?
田蓝瞧着这一大串老的老小的小,搞不清楚这是一大家族还是全村人都跑来了。
她想说话,陈立恒先开了口:对,我们是军人,只要敌人胆敢侵略,我们就誓死捍卫。
60来号士兵异口同声:我们奉委员长之力誓死守卫国土,敌人进攻南京,我们就守卫南京,敌人进攻四川我们就守卫四川。
这话挺有气势的,如果他们能放下手中的煮南瓜,那就蛮像那么回事的了。
陈立恒也意识到不妥,赶紧将银元推上前,态度诚恳:老丈,请你收下吧。是我们鲁莽,吃了你们的食物,请谅解。
没想到那老人摆摆手,完全不在意:没事,反正这也是煮给猪吃的。
手里抓着枪还不忘南瓜的士兵们集体大眼瞪小眼,当场悲愤。
难怪南瓜连瓤都没去,他们还想着这里人果然穷,连南瓜瓤都吃。合着人家是喂猪的,自己吃的都是猪食。
老头说完话才意识到有点尴尬,赶紧往回找补:干净的,这都是干净的。不洗干净了,猪吃了会闹肚子的。
大家默默地放下南瓜,感觉自己还不如猪。因为他们是摸爬滚打上山的,一个个手都脏的够呛。
田蓝暗自捂嘴,假装没看到大型社死现场。
陈立恒也轻咳,收回了银元,不再提付钱这档子事,不然更加感觉像是花钱买猪食。
他端正颜色,招呼老人:麻烦老丈将村里人都叫过来,我们有事情要跟大家宣布。
那老头浑身颤抖,嘴里一直强调:军爷,我们这里群山僻壤,怕是供养不了军爷。
何大勇眼睛一瞪:让你去就去!
老头子吓得脖子往回缩,再也不敢吱声。
旁边的男女老少也个个缩着脑袋,瞧着就像逆来顺受的鹌鹑。
田蓝瞬间鼻子发酸,要过得多小心翼翼才能这样,连句公道话都不敢替自己说。
陈立恒态度相对和缓些,强调了一遍:不要误会,我们不是打家劫舍的,我们是正规军人。喊大家过来,是为了跟大家宣布重要的事。
不得不讲,强权之下的效率即便不是最高,那也相当高。
不到10分钟的时间,全村100来号人,就连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奶娃娃都一并瑟缩地出现在村口。
有人伸长脖子好奇地打量地上躺着的尸体,有人则惊恐地缩回脑袋,眼睛根本不敢朝那个方向看。
然而这群从天而降的士兵却不允许他们躲藏,反而逼着他们一个个走过去看。
看清楚了,他们既没三头六臂,也不是青面獠牙
陈立恒原本气势挺足,瞧见老头老太太皱成一团的脸,在自己回过头瞧那四具尸体的惨状,不得不咽下后面的话。
这个,它们,嗯,畜生不能用他们,即使跟青面獠牙没啥关系,但也不比青面獠牙好到哪里。甚至摸着良心讲,这些已经死透了的日本兵跟汉奸的脸应该算更糟糕,而且肚子也开始往外面鼓。再坚持一段时间,估计能够彻底变成绿巨人。
陈立恒清了下嗓子,满脸严肃:日本鬼子也是普通人,他们既不会嘴里喷火,也不会张嘴就能吞掉你们。他们就是强盗土匪,有枪有炮武器装备特别好的土匪。但是,只要我们万众一心,大家齐心协力,还是能够打败这些土匪的。
然而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所有人都面色惨白。
日本鬼子他们还没见过,不晓得是怎么个三头六臂法。但土匪他们晓得呀,倘若当初不是土匪屠村,他们何至于拖家带口,在这深山老林里辛苦度日?
之前领头的那老大爷嘴唇哆嗦着,战战兢兢地问:有那厉害的强盗?
陈立恒感觉他跑偏了方向,又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清楚。
还是田蓝开的口:对,洋土匪,庚子年那会儿的洋强盗,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一说庚子年闹匪乱,大家就恍然大悟。
领头的老头愤愤道:洋鬼子坏的很,吃小孩的。
田蓝顿时满脸的囧,因为她知道这是个误会。
老头儿口中的洋人吃掉的小孩其实是指教堂设置的育婴堂从外面捡回的弃婴。这些孩子被父母家人放弃时本身多有伤病,而后夭折并非稀奇事。只是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被以讹传讹了。
但田蓝并没有打算纠正老头的错误认知。毕竟,在信息如此闭塞的1937年,在文盲率如此高的现在,你想把事情讲清楚实在太难了,一刀切虽然粗暴,但在大层面上来讲却相当有效。
陈立恒点头道:没错,这些洋鬼子非常凶残。我们在路上就碰到了被杀死的小孩,他是从妈妈肚子里头被剖出来,又叫挖了心肝肺。
在场的人都吓得浑身颤抖。尤其是抱小孩的妇女,个个都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
陈立恒目光扫视一圈,态度严肃:我们即将面临的就是这样一群凶残的强盗,他们是豺狼是虎豹,他们没有人性,他们绝不怜悯,他们也从来不讲道理。他们的眼中只有鲜血,他们的刺刀会插入我们每一个人的胸膛。
村民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组织拐杖的老头儿发的话:那,那军爷,我们村虽然穷,当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供养诸位军爷。还劳烦军爷给个数,我们好想办法凑齐了,绝对不亏待诸位军爷。
这回面面相觑的人变成了拿枪的士兵。
这叫什么话?他们是国家军人,又不是看家护院的。
何大勇皱着眉毛要发话。
陈立恒却开口应下:好,我们兄弟一日三餐就有劳诸位了。伙食标准,南瓜也可,山芋也行,保家卫国是我们的职责,我们不靠这个发家致富。
老头儿慌忙摆手,一再强调:哪能呢?我们肯定不会亏待诸位军爷。
陈立恒不与对方啰嗦,只说下一步的打算:好,既然咱们说定了,那今后还望大家能听从我们的指挥。我们会勘察地形,寻找合适的避难场所。一旦巡逻发现日本鬼子来了,大家就赶紧上山避难,千万不要耽误。
村民你看看我看看你,虽然没一个人敢开口。但大家脸上都明晃晃写着失望两个字。
搞了半天,这帮军爷吃他们喝他们的,最后强盗来了,军爷们不赶跑强盗。居然将他们丢下家,直接逃跑。
他们可真是谢谢这帮军爷啊。
军人们被明晃晃地diss着,有心想要为自己正名,却又找不到话说。毕竟他们要真牛掰到可以当面锣对面鼓地跟日本人硬杠的话,也不至于现在像丧家之犬一样,只能躲进深山老林。
比起同伴,陈立恒的心理素质过硬多了。因为他从小受的教育就是抗日乃敌后战场定输赢。在深山老林里打游击,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是胜利的王道,根本就跟丢脸两个字没关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陈立恒认真道,战争争的不是一时之长,而是最后谁能活下去,谁能好好活下去。逞匹夫之勇,无济于事。
士兵们得到了安抚,又个个都挺起胸膛。
他们手上还抓着枪呢。村民即便有意见也不敢当面说呀。
领头的老头儿赶紧强调:哪里哪里,我们一定好好听军爷的话。但凡我们能做到,我们绝对不敷衍。
这话说的更让人憋闷。
何大勇他们跟着队伍上山时,就忍不住骂了一声:当老子是什么?土匪还是护院的?
陈立恒看了他一眼,突然间开口问:咱们原先多少人?现在多少人?没上这座山的兄弟们眼下又在哪里?
众人瞬间沉默。
当初乱糟糟的,有人吓破了胆再也不想当兵,有人号称尽忠为主,一切以霍振彪的意思为先。除了他们这些实在憋闷不下去的,谁也没跟他们一道走。
当兵的能干什么?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对敌投降,要么就是落草为寇。自古兵匪不分家,当兵的不就是正规受训的土匪吗。
陈立恒满脸严肃:我们要真正让老百姓信服,就必须给立正其身。像今天这种不问自取的事,今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发生。
众人憋闷,谁也没吭声。
何大勇不愿意再理会陈立恒,就不耐烦地追问田蓝:到底什么时候到?从昨晚走到现在,你还有完没完?
田蓝也不客气,直接让出道:要不你来?
何大勇要发火,娃娃脸赶紧转移话题:咱们要背着这尸体道什么时候啊?
本来他都酝酿好了,要跟老百姓强调无论鬼子还是汉.奸,都不会有好下场。干了坏事,那就是一个死字。而且是死了也不得安宁,绝对不会入土为安。
结果村民完全不关心这群人的身份,他们当真是白呼哧呼哧地背了半天尸体。唉,也不晓得这会儿还有没有艾草,要用什么来洗身去晦气。
田蓝也头痛。果然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现在日本人的凶名似乎还没传进山里,村里人居然完全无所谓。
她抓着脑袋,瞧见那几具尸体就烦得慌。
烧了,烧成灰,刚好做肥料。
事实上如果不是目标太大,她手上又没有菌种,她都想直接做生物肥料了。
别跟她谈人道主义,人道主义的讨论范围局限于人,不包括畜生。
娃娃脸跟其他几个同伴互看一眼,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吭哧吭哧地往上搬尸体。算了,反正二傻子不止他们一个,也就无所谓了。
就在大家好不容易沿着狭窄的山路爬上山顶,准备翻过山头就停下来歇一歇时,突然间,走在前面的士兵惊恐地喊了一声:日本人!
山上茂林修竹,树影重重,那碧树之间摇晃着的可不就是日本兵。衣服还瞧不真切,但日本人的帽子可清清楚楚。日本兵朝前面极速前进,影影绰绰的,队伍人数似乎还不少。
众人瞬间慌了。日本人怎么跑上山了?
之前他们虽然伏击过日本人的船,但那是敌在明,我在暗。现在面对面交锋,大家的压力瞬间拉到了顶点。
陈立恒立刻下令:卧倒,就地掩护。,说着,他在地上滚了一圈,趴在树后掏出枪就往前射。结果日本兵的衣服飘荡了两下,居然直接消失了。
士兵们愈发惊悚,日本人骁勇善战,果然名不虚传。
田蓝却大喊一声:停下,不要打!
没等她解释,旁边山上突然滚下落石。要不是娃娃脸反应迅速,直接丢下尸体打了个滚,那被砸烂的就不是日本兵的尸体,而是他的脑袋了。
田蓝赶紧大喊:是我,田蓝,误会!他们是真正打日本鬼子的。
山林里一片寂静。
过了足足好几秒钟,才响起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田蓝,唉,田蓝,真的是你呀!
周老师和龚丽娜还有其他好几个女生冲了出来。大家个个狼狈,脸上沾了不少灰尘,丝毫不见闺秀的风采,却人人都动作敏捷,眼睛闪闪发亮。
短短一天一夜不见,所有人都跟脱胎换骨了一样。
一照面,大家就紧紧抱着田蓝,差点儿没勒得她直接撅过去。
周老师激动地眼泪都下来了,嘴里一个劲儿念叨: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活着的,你一定会活着过来找我们的。
龚丽娜哭着喊: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啊?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们以为你再也不来了。
田蓝眼睛直翻,不是她对这群姑娘有意见。而是大家能不能松松手,好歹让姐姐喘口气呀。
士兵们集体傻眼了,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陈立恒身上。
什么叫做红颜祸水?这就是典型啊。见色忘义,完全不顾同袍的死活,其罪行罄竹难书,令人发指,实在太不地道了。
陈立恒冤枉死了,因为田蓝根本没跟他提这茬。要不是这些人都穿着女师的校服,她连这些人的身份都搞不清楚。
他哪知道有这么个大礼等着他们呀。
田蓝好不容易等到周老师她们松开手,才缓过气来说话:我本来想早点回来的,不过刚好碰上解这群将士伏击日本人的船,所以就耽误了些时间。
女学生们集体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群人:你们敢伏击日本人的船?
这话说的,何大勇他们差点儿当场跳起来,是在打他们的脸。
结果女学生们完全不会察言观色,对着士兵们也丝毫不客气,还公然开口问:他们打了几个日本人啊?有我们多吗?
龚丽娜踮起脚尖,看清楚剩下的三具尸体,相当认真地强调:那可不算你们杀的,那都是我们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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