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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英雌养成手册(17)

    母亲唯一的女儿被视为物品,被兄长友人评头论足,还要家中长辈调停,这时候,母亲想的是什么?
    阿楚看出来母亲不寻常:她出身尊贵、性格强硬,听得懂政治、更愿意谈论政治。这样的女子,与世俗推崇的典型是截然不同的。
    正是因为她有所不同,所以有些话才能够说给她听。
    刘华听完她毫无停顿的将这番话说完,几乎发不出声音。
    八岁女孩说话还有些缺乏体系,但她很聪明地回避掉那些理论问题,更多时候实在动之以情。
    阿楚说的这些问题,长公主殿下难道没有想过吗?
    她在很多时候都曾经幻想过,假如我不是女子呢?这想法从年幼时便伴随着她,一直到她及笄、离开皇宫,嫁作人妇,再成为人母,等到她眼睁睁地看着太后杀了曾经最受宠的贵人田圣,外戚推了旁支里年幼的刘宏上位称帝,这荒唐的想法才渐渐消失。
    可是八年后,她那个已经有了想法的女儿,又一次提起了它。
    只是阿楚说得更加直白:
    母亲,如果我想被当做人来看待呢?
    我能够在身为女子的同时,不被衡量价格地、像男子一样活着吗?
    少女时期的宫廷生活在她脑中走马观花地掠过。刘华渐渐冷静下来,轻轻地摇头,安抚着女儿坐下。
    这还为时过早了,阿楚。她不再使用七娘这个称呼,试着以一种更平等的姿态面对小女儿。
    刘华的声音压了一压,在安静的车厢内依然能听得很清晰:
    我明白阿楚的志向了。
    我保证,她的神色很郑重,阿楚不愿意,母亲便不会让你出嫁。
    阿楚望着她:还有呢?
    刘华的嘴角微微一弯,她看得很清楚:
    小滑头。这么早就开始想着拉拢你母亲了?
    好,那我就再向阿楚承诺无论你以后有怎样的志向,我都说服你父亲,放你出去。
    阿楚轻轻抽了口气,她握住了母亲的手。
    这承诺的意义太大了。
    这个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如果她想以女子的身份行走,就必须获得足够的支持。
    刘华的为时过早或许是说她自己,或许是说其她女人,但现在来看,是不包括阿楚的。
    长公主的庇护究竟能支撑她走到哪一步呢?阿楚不清楚,但她愿意相信,至少现在,她能够安稳地向自己想要的道路前行。
    不过,刘华又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叩在桌面上,阿楚随之瞪大了眼睛。那只食指移到了阿楚头顶,变成一只妇人的,温暖的手。
    刘华摸了摸她柔软的黑发,不过,如今与傅家的事情,母亲不能完全告知你。
    但阿楚若想去找荀家郎君,我也不会阻拦。
    我明白的,母亲!
    刘华看着她难掩兴奋的目光,不知怎地叹息了一声,轻声道:
    当年你叔父与信来,说阿楚有非同小可的抱负,我当时不以为意。如今看来,阿楚果真
    阿楚止住母亲之后的话:
    我没有,母亲。阿楚只是觉得,我们还可以有另一种可能。
    对不住,让荀郎君久等了。
    荀彧摇摇头。他和秦楚没有约定具体时间,并不存在什么等与不等的。
    阿楚是被母亲的马车送过来的,阳安长公主还特地替阿楚补上了见面礼,投荀氏所好,带了不少典籍与香料,连荀爽都被惊动了,赶忙从书房起了身,去见长公主。
    阿楚来得的确匆忙,荀彧没有预料,房间里的香也还熏着。不过这一回,香炉被安置在木榻旁的矮柜上,旁边还放着小剪。
    阿楚第二次来,还是不太习惯,手又不自觉地摸上了鼻头。
    她看了眼荀彧将伸未伸的手,又看到一边的矮柜,大概猜出这位礼貌的少年想做什么了:
    荀郎君在自己的书房,可以不用顾虑我。
    她的嗅觉不灵,在室内待上一阵子就习惯了,没有特地为她剪香的必要。
    不想荀彧错会了她的意,闻言轻轻颔首,把小铜炉抱到书案上,握起剪刀,低头剪起香头来。
    荀彧道:女郎请稍等,一会便好。
    阿楚无言地看了眼他白净的手指,不知怎么地想起自己给袁术的那一巴掌。
    袁公路,你看到了吗。
    人比人啊。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看着荀彧快剪完了,便直接开口:
    昨日与荀郎君信中也提到了,我归家到现在,听了些雒阳传闻。今日去了袁周阳的司空府,听袁袁家的人说了些未曾听过的内容,略有了些头绪。
    只是,还有一些事情我不明白,所以想请郎君来为我解惑。
    彧明白了,女郎请讲吧。
    等一下阿楚的问题不多,只有三个,但未必都是人们有勇气谈论的话题。即使这样,郎君也愿意回答吗?
    荀彧脸上惯有的谦和不见了,他蹙起眉,眼底唇边却含着点笑,有点无奈的模样:
    女郎既然都引了彧作答,如今又何必问这些问题呢?
    他倒是看得明白。
    阿楚露出狡黠的笑容。不过她还是体贴地为荀彧打了个不痛不痒的补丁,意思意思:
    好吧。那我提问时,荀郎君回答我是或者否就好。
    好,女郎请问吧。
    第一,汝南傅氏受党锢之祸极重,是因为他家还是当年诛宦失败的外戚,窦氏的余党吗?
    荀彧一怔,没想到她的第一个问题居然与已经消失多年的窦氏相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是。
    第二,我家立场模糊,但这一年有变动的端倪?
    彧不在庙堂,不好回答。
    其实阿楚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
    最后,她声音清晰,一字一顿地问出了自己的猜测:
    傅氏想与我家结亲,和窦氏不,和反宦有关系吗?
    少年谋士纤长的睫毛猛然一颤。
    他微微抬头,视线不闪不避地指向了眼前那张稚嫩的女孩的脸。
    或许有。他说。
    第26章
    阿楚迄今为止在政治上表现出的敏锐, 多赖于她后人的身份。
    因为站在千年后看这个世界,才知道宦官、外戚、士族的摩擦;因为站在千年后,才敢给无能人难堪而亲近可信者。
    因此, 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表现得甚至不如阿楚。在这些人看来, 很多情况下,外戚与清流是一体的。
    就像窦氏与傅氏。
    这点从时人称窦武与刘淑、陈蕃为东汉三君就可以看出。
    在窦武长女成为窦太后、窦氏跻身为外戚之前, 他们与其他士族是相同的立场, 因此才能轻易获得傅氏与陈氏等世家的支持。
    当年窦武与陈蕃等士族商议翦除宦官,宦官亦有所察。
    在窦太后摇摆不定之际, 他们先下手为强,通过皇帝刘宏之手, 将事件主要参与者尽数诛杀, 余下相关人皆受党锢,罢免之后赶回家乡。
    后世认为,党锢之祸排挤清廉官员, 使宦官为祸乡里,可以说是激起民怨的最大原因。
    天下士人皆受其害,单单是阿楚知道的, 就有荀氏与傅氏两家, 更不用提那些她接触不到的家族了。
    就说傅公明, 当年的辅政大将军窦武与太傅陈蕃意欲拔除宦官, 启用天下名士,汝南傅氏亦在此列。
    之后事败,在朝为官的傅氏长辈一样下狱问斩,就像大多数世家一样, 傅氏一蹶不振。
    只是, 阿楚没有想到, 辛亥政变后这么多年,傅氏居然还不忘此事,哪怕宦官集团早已交替一届,他们还是抓住了高望议亲这件小事,想借此把中立的伏氏也拉下水。
    下手真是快狠准。
    当时与荀彧梳理此事背后的关系,他曾随口一提,说傅氏在这件事上的作风相当眼熟,与自己在颍川的某位友人类似。
    阿楚还想再问,荀彧又摇头了:傅氏是汝南贵族,和颍川寒士的确有些距离。
    阿楚脑中立刻跳出来两个名字。
    话又说回来。正如阿楚父母谈话中提及的:今岁四月,天子宦官议定卖官弼爵以饱私囊,伏完身为侍中,极力劝阻不成,反遭宦官反感。
    在这样的情况下,伏氏坚持的中立更显得摇摇欲坠荀爽虽未有大错,却在党锢祸起时准备弃官而逃,伏完相留才辞官居于雒阳;又有伏完反对卖官,痛惜皇帝被拥蔽在后,宦官当然更加不满。
    显然,傅公明也看出了这一点。
    阿楚已经完全意识到了,傅公明是想借着自己伏氏嫡女的身份,以议婚为契机,推她家入火坑。
    傅公明严拒高望之后,立刻大张旗鼓地提亲于伏氏女儿,哪怕对方只是总角幼女也不在乎,目的也不过就是推波助澜,让宦官加倍记恨伏完,逼着伏氏放弃中立,站到清流士人的队伍中去。
    即使伏完所娶的是阳安大长公主,理应亲皇也没关系。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如今的皇帝刘宏,乃是窦氏从旁系挑选的宗亲,与先帝、长公主并无血缘关系,他们关系生疏,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傅公明倒是打得好算盘:伏完若是接受,那再好不过,沾着伏氏的光,傅家自可再起;更大的可能是不接受,但那也没有关系,宦官对伏氏已生出不满,就算此时没有表现出来,日后是否会被陷害也未可知。
    只要入了局,哪能再轻松脱身了?
    无论如何,搭上了与皇室有亲的伏家,一切就都好说了。
    阿楚是这样猜测的。
    但是,荀彧对傅氏想法的揣测似乎和她有些分歧,可当阿楚问起时,他又不明说,只告诉她再等一等。荀彧和她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天,你家长辈大约已有想法了。
    荀彧说得没错,父母的确有了行动。
    母亲带她来了皇宫。
    阿楚今天换了正式的大袖袍服,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后,穿梭在南宫花园中。
    花园里栽了不少槐树与梓树,春季树叶还泛着嫩绿,阿楚一路走一路看,不禁想起自己一路前往雒阳时看到的萧条景象。
    朱门酒肉,路旁寒骨。
    阿楚早就看出来,阳安长公主私下里也看不太上刘宏,不过毕竟是皇宫出来的女人,她掩饰得极好,即便是已经知道真相的阿楚,也挑不出错来。
    昨日母亲派人向黄门递了帖子,说许久未见天子,心中思念,今日便带了阿楚,来拜见皇帝了。
    卖官之事一出,各地已有了声响,刘宏如今忙着建他那用于享乐的西园,对这位便宜长公主姐姐也少了点耐心,不到一会儿,便显露出腻烦来。
    尽管后世对他的评价极其糟糕,一个有本事借着宦官掰倒外戚的皇帝,多少还是有些自己想法的。
    只不过窦氏垮台后,刘宏的心思就全然不在为君治国了,或者研究水利,或者吟诗作赋,但更多的时候是思考如何充盈私库,满足私欲,其他事嘛,一概不放在心上了。
    十常侍手下的小黄门遍布宫内,可以说四处都是眼线,刘华暗中思忖,究竟是没有提及高望养女的亲事,不轻不重地带了句阿楚,说家中已收到傅氏来信,一时难以应对。
    刘宏没有注意到长姊的试探,只是瞥了眼阿楚,赞了句容貌妍丽,傅家有福了,便收回目光。
    阿楚露出假笑,微微低头,装出一副含羞的模样,其实心里恼火得很,对这把女人当商品、容貌当附加值的封建社会彻底无语了。
    真晦气。他如果是袁术,现在早就站在原地哭了。
    阳安长公主则是真心实意地微笑了,她意识到:高望的事情,刘宏是不在意的。
    想来也不稀奇,阉人到底是阉人,收了养女还想嫁人已经是稀奇了,难不成还想要皇帝的支持?张让赵忠这等头号马屁精也还有可能,其余的人,不如收收心,安心当个奴才吧。
    这事往小了说,是他不关心宦官子女的亲事,说大了,那就是天子没闲心事事关照阉党。
    刘华于是从善如流地换了话题,又聊到正在建设的西园,间或提及一两句南宫之事。消磨了好一阵,刘宏终于耐不住了,一挥手:
    皇姊若是想去西园或者南宫,尽可自便,宫里随便找个黄门,让他带路就是。朕还有事,先走了。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呢。
    刘华当然不会去他那民脂民膏堆出来的西园。她牵着阿楚的手,带她去了南宫。
    长公主为了人妇,依旧是长公主。刘宏前脚下了逐客令,她后脚就笑容得体地退出去,又屏退了试图跟上的小黄门,神色自若地带着阿楚进了南宫正门。
    北宫为皇帝居所,南宫则是后宫妃嫔的住处,刘华年幼时在此生活成长,对这里不可谓不熟悉。她牵着女儿,步态优雅,走的却是僻静无人的小路偌大的雒阳南宫,对她而言是闭着眼都能寻到路的旧居。
    走了许久,刘华小心地为女儿拨开灌木丛与槐树叶,迈开脚跨进去,在一片空寂中,终于看到那座隐匿在树荫下的高大建筑。
    窦太后就被囚在南宫云台。
    她被锁在这里太久了。久到连关住她的人,都已经忘记了这个女人的存在。
    家族几乎分崩离析,父兄早被枭首,母亲亦被流放越南,刘宏顾念她的扶立之恩,将这女人囚于南宫,也算是优待了。
    可是,她曾经又是什么样的呢?
    窦妙也是名门官宦家的女儿,自小受尽宠爱,出身显赫,与大多数贵女无二。这位容貌普通,身份高贵的女性,就像历史上大多数贵族女性一样,少女时被选入掖庭,封为贵人,又幸运地等到原皇后被废,成为了新的窦皇后。
    如果她足够聪明,就可以像东汉的所有掌权太后一样,开开心心地等着皇帝早死,用余生所有时间成为一名没有男人、但有实权的天下最高贵的女人。
    可窦妙没有。
    封建社会贵族女人,她们的的时代局限性就在于,这些女子始终认为自己应当倚靠男人。丈夫的垂爱胜过一切窦妙为自己平凡的相貌与不受宠的境况而无比焦虑,她咬牙切齿地看着皇帝出入她人殿门,想方设法地通过身份差异对这些女人们打击报复。
    再桓帝去世后,她斩杀了曾经最受宠的采女田圣,又意图对另外几位贵人下手,经过宦官苦劝才罢休。刘华的母亲、贵人蒋氏也先显些命丧于此。
    当时的窦妙,风头多盛哪。
    这位窦太后,实在是幸运又不幸。
    幸运的是,她在成为贵人后不久,便先后跻身为皇后、太后。以她身份之尊贵,大可以操纵年幼的傀儡皇帝,掌握天下大权;
    不幸的是,这时代让她只看得见掌权的男人,她以女人的身份拿到了权柄,却不知道如何使用。若非她的犹豫,宦官不会如此快速地查到窦武等人的计划,诛灭宦官之计或许可成。
    可是阿楚觉得,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过错呀。
    阿楚不知道母亲是怎样的想法,但是当她看到眼前这个头发散乱、衣着朴素、脸色苍白的女人时,她只觉得胆寒。
    一个女人,她最显贵是因为丈夫与儿子显贵,她最落魄是因为父亲与兄长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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