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草修剪浇水施肥除虫,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整理完花园已经是中午。
他拒绝了同事们共同午餐的邀请,一个人回了家。
走到楼下却隐约听到小提琴的弦音,他不由地停住脚步。
夏季正午的溽热被激昂的,支离破碎的旋律推上高潮。
似乎是在攻克某些难关,兴许是弓法,兴许是意境。一模一样的乐句重复一次,再重复一次。说不上有什么特别明确的变化,却也不只是机械的重奏,有微小的调整和尝试。
精彩绝伦的演出背后,就是这样枯燥的练习。
演奏家们的旋律是不尽雷同的,就像他们的情绪与思维方式,每个人都独一无二。
而安嘉鱼此刻显然不在状态,往复循环的乐句戛然而止,不知是不是太沮丧。
乔郁绵仰起头看悬挂在半空的爬藤月季瀑布,花朵偏白,被晒得垂头丧气。
好丑。
阳光炫目,城市的噪音太盛,听不到蝉鸣,也听不到风铃,尾气的味道令人焦躁不已。
倏然一阵风,只片刻休憩,窗子里便起了一段新的旋律,蔫哒哒的花瓣掉落下来,他伸手去接。
圣桑b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一扫先前的浮躁,灵动清澈,柔软至极。安嘉鱼的演奏之所以受到认可追捧,绝不仅因为娴熟的技艺,更因为饱满的情绪和感染力。
琴音带来了一丝清凉,轻轻将人包裹。
演奏者似乎理平心绪,试着治愈自己,连带着周遭躁动的一切。
乔郁绵踏着平静的旋律进门,音乐还在继续。
安嘉鱼的琴弦上扣着弱音器,他时常奔波在外演出,偶尔也有在酒店练琴的需求,为了不造成其他住客的困扰,弱音器常备在提琴盒中。
吃饭了么?演奏完乐章,安嘉鱼将琴身稍作擦拭,装回盒子。
没有。乔郁绵堪堪挡住他的手,摇摇头,一身汗,先洗澡。那人便乖乖缩回了手臂。
冲水的时候后颈皮肤隐隐刺痛,擦干也照不到镜子,他只得推开门问安嘉鱼:这里是划破了么?
安嘉鱼凑近看了一眼:没应该是晒伤。
那人拿走他的毛巾浸湿,包了保鲜袋放进冰箱冷冻了十分钟,待他擦干头发换好衣服,那条毛巾还没来得及结冰,却变得很凉。
不严重,敷一敷应该会好。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晨跑。
他们一个练琴,一个上班,日子平静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他不怎么难过,只觉得有些空落落,对方亦没有特别的安慰和关照。
直到又一个周六,他录完vlog,直播之后下了班,按部就班坐上地铁,转成公交,待回过神,猛然发现自己居然站在了疗养院的走廊里,寂静,幽深,一扇扇门中偶有哭闹或摔打声。
乔郁绵?你怎么过来了?路过的护士发现他杵在走廊,走上前问道,是来收拾东西?还是有什么需要补办的手续?
东西在李彗纭去世当天回来结清费用时就取走了,他尴尬地摇摇头:没
哦对了,是来拿花的吧,你的月季,放我们办公室了,很香。护士对他笑得真诚,像他们先前的每一次见面,他竟能从中读出一丝恭喜你终于解脱的意味。正常,这里数不清有多少人在等一个解脱,没有尊严的痴呆症患者和一些身心被拖到半垮的家属,一起等。
乔郁绵不想说自己是糊里糊涂过来的,只得将错就错地点点头,跟在护士身后,去办公室抱起了那盆蜻蜓:另一盆送给你们吧,我先走了。
他走到院子里,放下怀中五加仑大小的盆,掏出手机想要叫一辆车,这样茂盛一株蜻蜓,他没办法端上公交和地铁。
不想才打开APP,安嘉鱼的电话就打进来,他看着那个名字收拾好心里的沮丧,如常接起来。
小乔,你在哪里,不是说想吃烤肉吗?那头的语气莫名焦急,乔郁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饿了。
在工作室今天有点忙,你先预订个位置,我们等一下店里见。乔郁绵不想让他担心,可赶过去少说也要一个小时,只得说谎。
对面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回答:我就在你工作室门口,是想来接你去吃饭的。他们说你两个小时之前就走了你去哪里了?
乔郁绵站在院子里,绞尽脑汁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只得苦笑一声,老实交代,在疗养院。
他听到砰得一声关车门的声音,紧接着是引擎的音浪,对方没有挂断电话,却也没说什么。
那个,你别担心,我过来拿花他解释道,可转念又觉得根本没这个必要掩饰,别人不知道,安嘉鱼还能不明白吗,他说,不是故意的就是,忽然忘记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说完,他发觉自己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他只是一如往常,在周末来看看李彗纭,三年来,形成的一种肌肉记忆。
他和那盆蜻蜓并排,席地坐到干净的花坛边,终于找到了这些天心中那股无以名状的失落是什么。
小鱼,我好像有点慌。
嗯,我知道。安嘉鱼说,你等我一会儿,车挺多的。
他原本怕吓到对方,可那人的语气反倒像松了一口气似的。
乔郁绵抬起头深呼吸:其实特别慌。
尤其是发现自己的世界全无变化的时候。
殡仪馆的焚化炉时时刻刻不知疲倦的运转,它们可没兴趣知道被投入火中的是谁,反正都难逃变成灰烬的宿命。
她那么在意别人怎么看她,比来比去,可到头来除了她自己,谁也不在意。这个世界少了谁都照样转,没有任何区别。小鱼,世界不在意她。他摇摇头,察觉到自己的语无伦次,最终总结定论,这个世界谁都不在意,反正总会有人撑起它。
安嘉鱼赶到的时候,乔郁绵的手机已经没电了。
他看到传达室门口的乔郁绵,正垂头拨弄蜻蜓的花朵,他说这花耐热性好,波浪边在夏季的表现一如既往的惊艳。落日中,那束湿漉漉的目光温柔又伤感,仿佛在无声地与微风中摇曳的花朵吐露心事。寂寞依旧,令人着迷。
他将车子随意地停在院子中,向乔郁绵跑过去,将那些不愿外放的脆弱抱紧怀中。
他一路上都在思索乔郁绵的有点慌,特别慌说的是什么。
乔郁绵,我在意你。特别在意。
他拍了拍那人微微拱起的肩膀佝起的脊背,试图安抚他,却发觉乔郁绵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茫然失措,只是默默在他耳边说道:我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他平静地说,小时候,为了我妈的期待活,为了做别人家的孩子活,后来长大了,为了我妈能活下去而活。我吃什么穿什么,几点起床做什么,都是我妈的选择。我努力考第一,学长笛,进私校,学理科,也是我妈的选择。上大学学什么,是就业数据给我的答案,进哪家公司,是朋友的建议和薪资的保证。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乔郁绵轻轻推开他,认真凝视他的眼睛,带着轻微刚哭过的鼻音:好像我的人生走到现在二十多年,只有一件事是我自己的决定的,就是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肩上沉重的负担卸下来,他终于可以做自己。
第104章
他们相识八年,这个人从不会说情话,安嘉鱼愣愣地看着他那双附着着水汽的眼睛,眼角与眼皮微微发红。
你不要担心我了。对不起啊,好像又错过了你生日。乔郁绵边说着,边用手指拨了拨他勾住睫毛的刘海,刚摆弄完月季的指尖缭绕着若有似无的花香,你是不是一直很想去露营,那我们去露营。
安嘉鱼一怔。
上一次乔郁绵逞强,试图证明自己没有问题,让他不必担心的时候,是高考之前,他们分手之前。
乔郁绵的手倏忽被安嘉鱼攥疼,这才分辨出他目光中的惶恐。
露营然后呢那人眼底水光晃动,甚至出现了一丝丝绝望。
然后我们回来。或者,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那里我跟你一起。乔郁绵笑笑,你想到哪里去了
小乔,你安嘉鱼眉头皱起又舒展开,眨了眨眼睛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你有什么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
嗯。没有。只是有点迷茫,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才对。乔郁绵叹了口气,他第一次有机会可以全心全意成为自己,这感觉让人既欢欣又不安,也不是不难过,毕竟,以后就没有妈妈了,虽然我和她大多数时候都不那么快乐,但她总归是用尽全力在爱我的。我没事,大概是因为
刚刚才说完没事,打脸似得,他倏而鼻子一酸,在安嘉鱼面前不争气的落了泪,大概是早有准备,也因为自己真的竭尽全力了吧现在倒回去想一想,好像找不到什么让自己悔恨的事我觉得每个选择好像都是对的
他无愧于任何人,不后悔任何一个决定。
他对得起李彗纭,倾尽所能满足她,照顾她。
他对得起乔哲,即使他去跟别人结婚生子自己也没有怨恨他,而是希望他以后能过得好。
其实他也不后悔曾经狠心地放弃跟安嘉鱼的感情,因为那分别的六年就像薛定谔的猫,他当初根本不敢想日后盒子打开,自己是困窘还是堕落,是意志消沉还是穷途末路。
但是命运终于眷顾了他一次。
阔别六年,盒子里那只猫还活着,可爱,健康。他们都没有放弃彼此,何其有幸。
看到他终于好好哭出来,安嘉鱼如释重负地抱住他,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砰砰两声又气又急,而后陪他红了眼圈。
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对。没什么好后悔,谁也比不上你。
夜里他们蜷在一起,他伸手捏安嘉鱼的左手腕,顺着肌理轻轻推拿,最近安嘉鱼的练习时间恢复了上午两小时,下午两小时,中间穿插一个半小时的运动,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回来是去游泳,没有则是力量训练和瑜伽课。艺术家一边锻炼体魄一边学着拉伸放松,避免未来再度罹患什么职业病。
不困么。窗外月光和灯光与他们一样纠缠着分不清彼此。安嘉鱼用手指的背面磨蹭过他的侧脸,又挡住他的眼睛。
刚刚忽然想起来,于阿姨晚饭的时候提醒我在餐桌上放一碗排骨面。乔郁绵顺势闭上眼睛,说头七死者的灵魂会回家看一眼,然后吃些东西再彻底离开。
嘶安嘉鱼一激灵,不然我今晚回家
你信这个?乔郁绵重新睁开眼睛,你觉得这世界上有鬼神?
也不是信鬼神就觉得我们这个样子如果真被她看到了不太好
看不到。她从没来过这里,要回也是回疗养院,或者我们租住过的屋子,再不然回去过去的家,现在我爸住在那儿该怕的是他。
不然还是,放点什么吧万一呢,不要又生气又没东西吃,只能饿着肚子离开安嘉鱼跳下床,翻遍了屋子也没什么吃的,只有口袋里一块凤梨酥。
乔郁绵躺在床上看到他取了一只空盘子,将凤梨酥拆开,方正一块,恭恭敬敬放在正中央,又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动了动嘴唇。
客厅没有窗帘,皎洁的光落在他光裸的背上,穿透他蓬松发丝的缝隙,乔郁绵依稀分辨出他虔诚地无声地对着空气说了一句,放心吧。
然后那些光一点一点消失,真像是有什么一步一步走近,挡在了安嘉鱼的背后。
他猛然坐起身看了一眼窗外的夜空,果然,只是月亮忽然被游走的云遮住。
乔郁绵丧假只请了李彗纭去世当天,他不需要回乡奔丧,李彗纭也没有需要举办追思会的身份地位,至于安葬的方式,他还拿不定主意,只挑了个简约的骨灰盒寄存在殡仪馆中,待日后慢慢思考。
你要一次录多少期?苏芮可挑起眉毛。
六期吧,保险起见。乔郁绵打开手机日历,月底走,不出意外八月初回来。
这次这么久?不是一般都两周吗?
之前跟另一个同事换了班,这次我要替他多待两周。还有一周想出去玩玩。他看到女孩满眼冒出八卦之火,无奈交代,嗯,跟他一起
那你可千万得按时回来啊!女孩点了两下鼠标,把显示器支架扭了一百八十度给他看,八月有七夕,前后两个活动,一个是跟初晴的合作,另外一个是上周才谈好的,一个香水品牌在商场的快闪店。
乔郁绵凑近屏幕,这个沙龙香的品牌这两年在国内非常火爆,似乎每个美妆博主或是明星直播都在带货。
我没回来不是还有别人
那个,人家是看了婚纱周时装秀的新闻视频找过来的大概一半是冲你本人。人类嘛,都是视觉动物,有谁会不信任业务能力过硬的帅哥呢。苏芮可说,对了还有件事,你这次过去那边带上我们工作室的摄影师一起吧,我们有计划做一期鲜花农场的纪录vlog,让大家看看我们这些花是怎么一路辗转,从遥远的非洲交到客户的手中的。要又辛苦又浪漫那种,总之他有什么需要录制的素材,你就尽量帮他张罗一下,当然,茹毛饮血的部分就不用了,毕竟安全第一,不要得罪部落的人,如果他们不能看摄影机的话。女上司随口交代。
不至于。记得让他出发之前打好黄热病疫苗。而且内罗毕是个城市,不是部落其实东非并不像人们印象中那样危险,那里气候宜人,盛产玫瑰茶叶和有色宝石,旅游业更是发达,豪华的游猎是全球最受追捧的项目之一。
也是他跟安嘉鱼的下一个目的地。
自从那日他提出要露营之后,他们便日日查找适合的露营地,可那些旅行博主的露营vlog看上去大同小异,深深打击到了安嘉鱼。
有些是现成的帐篷驻地,大家去了不过生一堆火野餐一顿。有些要自己搭帐篷,磕磕碰碰搭完了,耐心也消耗干净,依旧是吃一顿就到睡觉的时候了,唯一让人有些期待的便是第二天的日出。
兴许是在非洲呆久了,乔郁绵觉得那些游记里的视频和图片没有丝毫吸引力,人们在山间看到一只野鸡都要围成一圈拍个不停,实在无趣。
好像有点无聊啊就是换个地方吃一顿饭还不如我们高中校区好看安嘉鱼仰倒在床上。
不去露营了,去非洲吧。他扣上了电脑屏幕,我们去草原safari,看大迁徙。你一定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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