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炽带他坐的这块石头很平坦,后面又有倚靠,前面还有一块正合适踏脚的地方。
十年前的那团火,不只是会炽烫明亮地灼烧在海滩上。也会很温柔地亮在这种没人发现的地方,亮在被潮水抱着的月光里,给一群不能到处乱跑的石头弹吉他。
我要是石头。明危亭说,每天数着别的石头打发时间,想太阳怎么还不落,吉他怎么还不响。
明炽笑出声,当场给幸运粉丝这次即兴发挥打一百分:快了快了,就差一点点。
明炽的右手康复了,对待吉他反而更慎重认真,每天都一个人跑去小屋里练琴,还不准影子先生和禄叔偷听。
有次明炽练得累了,只是想闭上眼睛歇一会儿,不小心抱着吉他在小屋里睡着了,做了一场变成船沿着水晃晃荡荡乱飘的梦。
等船随着水流飘着进港,他也从梦里醒过来,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主宅自己房间的床上。
房间超级安静,一切都像是在夜色里睡熟了,露台的窗帘掩着,在最远处给月光留了能进来做客的缝隙。
月光进来做客,帮他把房间描摹清楚,让他不用开灯也能看得见。
吉他躺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好好盖着被子。
影子先生也躺在他身边,睡得很安稳,手臂护着他头上还没彻底愈合的刀口,也帮他护着那把吉他。
那其实是种相当奇妙的感受。
那天晚上,明炽躺在床上,枕着影子先生的手臂,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他想着等早上起来就要画一幅画,后来又觉得还是把今天写的那首曲子再好好编一编。他想过吧,当然他想过哪怕那十年发生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这种念头也还在某个角落里。
他想过顺水漂流也很好,水会把他带去随便什么地方,他可以在那个地方停下,睡上最安稳和舒服的一觉。
这个愿望在他这里并不清晰,直到现在才被彻底填补完整。他过去完全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好的事,他在水里舒舒服服睡着,水会把他送回家。
话是这么说。
话是这么说,接下来的几天里,有些一沾吉他就恨不得废寝忘食的人的确克制了很多。天一黑就主动回家,再也没把自己练到睡着过。
这些天的高强度练习相当有效,明炽大略估量了一下,再过些天就能基本恢复到十年前的水平。
虽然和十年前的自己比这种事,不管怎么看都有点不争气,但考虑到中间发生的波折,也已经是个相当值得庆祝的成就了。
明炽握住身旁的手杖,轻轻搅了下映着月色的水。那些月光像是被打散的碎银,随着涟漪漾开,石头们的颜色也跟着变幻不定。
影子先生。明炽忽然小声说,晚安。
明危亭正在用贝壳练习垒亭子,闻言转过身来看他,难得的有些惊讶:现在?
明炽控制着幅度,慢慢摇了摇头:补前几天的有天晚上没来得及说。
我在小屋练琴。明炽说,睡着的那天。
明炽的耳朵又有点红,他低着头看水,用手杖轻轻戳水里那块石头。
那块石头底下就是坚硬的石滩,再怎么戳也没处可动,很不客气地往回顶他。
明炽慢慢活动了下手指。
这种强度的练习,不可能不伤手。弹吉他的人一开始没有人手不伤的,就要练到逐渐能够习惯和适应琴弦的硬度,练到固定拨弦的位置不会再被磨破,才能算是练出来了。
那天溜进房间的月亮实在很亮,把什么都照得很清楚,所以他也看到自己的手上被上了药这个也没什么奇怪,他这些天也没少被影子先生捉住上药。
明炽一开始还不太习惯,毕竟他相当小就开始自己给自己上药了。但禄叔对他说这和护士长给他头上的刀口换药没什么区别,竟然也很有道理,他想了一晚上都没想出哪里有问题。
明炽知道自己的手被上了药,现实的感受会延伸进梦里,他那天其实也梦到了。
他在梦里变成了一艘船,水流柔和地触碰着他,帮他把磕碰损伤的地方都细细裹住,疼痛温顺地蛰伏下去。
上药的触感他很熟悉,闭着眼睛也能分辨出来,但是好像还有别的。
好像还有一点别的,不太熟悉。
明炽悄悄攥了下手杖,给自己鼓了鼓劲,小声问:影子先生,你那天还做了什么吗?
他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回答,抬起视线时,正撞进明危亭注视着他的眼睛里。
糟了,明炽想。
影子先生说不定真是块石头。
不然为什么那双眼睛平时也会这么看着他,但坐在这片缓慢冲刷着石滩的海水间,坐在月亮底下,居然也变得完全不一样。
明危亭抬起手,忽然轻敲了下他的额头。
明炽跟着眨了下眼睛,他的手被影子先生牵过去,手杖被妥当放在一旁。
谁啊。明危亭学着他的语气,叹了口气,练到天黑。开着窗户睡着。差一点就着凉。
想起要问的第一件事。明危亭说,是这个。
他每说一句就轻轻敲一下明炽的额头,力道很缓,几乎只是指节的轻碰。
大概是因为观察得太仔细,明危亭总能把明炽的语气学得很像,加上自己惯有的咬字和嗓音,水里那些石头都像是变成了一个接一个的句号。
明炽忽然被翻旧账,当即心虚到不行,低头小声认错:谁啊。
这件事其实真挺严重,明炽是真的知道错了他当时也真的只是想歇一会儿,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一上头就练了那么久,也完全没注意到开着窗户天已经黑了。
但错了就是错了,明炽低着头,老老实实承认:是我。
是我。明炽虚心道歉,坚决改正,这人怎么这样,以后绝对不准。
明危亭并不想让他反省到这个地步,主动替这人说话:也没有这么严重。
明炽犹豫了一会儿,悄悄眨了下眼睛,把手放在明危亭的手上:真的?
真的。你穿了风衣,那天的风也不冷。
明危亭点了点头:况且
况且。
他当时看到明炽抱着吉他睡着了,其实想起的第一件事,也不是这些。
他没有等到明炽回去休息,就去小屋找,看到熟悉的人影靠在窗边。
明炽坐在飘窗上,后背靠着窗,手杖倚在身边。
桌上的几张素描纸上有画过的痕迹,只不过全被扣了过去。明炽抱着吉他,半张脸被风衣的衣领盖着,安安静静阖着眼但其实依然完全能一眼就看得出。
一眼就看得出,在睡着之前,有些人一定正在深思熟虑,想要找出一个能穿着风衣弹吉他还足够酷的姿势。
明危亭也说不出,他只是站在明炽的面前,看着睡得正沉的人,心里很软。
他关上窗户,拿过一旁的药。想要趁着明炽这会儿难得睡着了,帮明炽把手上的伤涂好他不知为什么,心里很软。
追星会有这种体验么?
他不清楚,或许成为朋友和家人了就会,但又好像也不尽然准确。
他握着明炽的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做一件事就像现在,明炽的手覆着他的手。
如果他只是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等今夜过去,当然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或许在几十年后,他在船上写他的日志时,依然会难以避免地想起今晚。海风会跳进来追问他为什么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坐在这里。
况且这件事。明危亭说,也该承认。
明炽微微睁大了眼睛。
在他的眼前,影子先生被他覆着的手轻轻转过来,把他的手握住。
影子先生以前一定是块石头。
月色底下,涨上来的潮水粼粼闪着银光。石滩寂静依旧,却又和平时的朴素平淡迥异,那些颜色绚烂神秘,像是一场开在水里的沉默的烟火盛会。
风过来凑热闹,把水面掀起柔和的涟漪,被涟漪搅开的月色横冲直撞,跳进视野里,晃得亮起一瞬。
明危亭把明炽的手牵起来,单手撑在明炽身后,俯肩稍侧过身。
沉默的烟火盛会,明危亭轻吻他的指节。
第66章 比如
梦里的潮水涌上来了。
完全存在于梦中, 记忆里无处可循的、相当陌生的触感。
明炽察觉到指间有轻微的气流拂动。他起先以为是风,但要是风也未免太过柔和了,这样的夜风就连月色也不会有半点惊扰。
然后他察觉到温暖。
不是风。
风在一边玩水。
影子先生的呼吸。
明危亭呼出的气息正牵着他的手。
明危亭正牵着他的手, 在一点点轻碰他的指节。用垂下来的视线、用呼吸带起的温暖气流, 还有嘴唇。
完全审慎的力道。明炽的手指不受控地本能蜷起, 然后曲起的指节又碰到下一片柔软,然后他们两个都忽然顿住。
在短暂的几秒钟里, 硬的指节抵着软的唇,润凉抵着暖,或许没有人在呼吸。
没有人在呼吸, 但风在他们脚下玩水。月色下的水面荡起片片涟漪, 连同人在水中的倒影一起打乱。
海浪拍在礁石上, 哗啦一声响, 把人瞬间扯回现实。
明危亭慢慢抬起视线。
明炽仍然把眼睛睁得很大,整个人大概已经熟了,一动不动地坐着, 怔怔看他。
明危亭抬起手,在明炽的眼睫上轻轻碰了一下。
明炽本能地眨了下眼,堪堪回过神, 热腾腾四处找石头缝:啊啊啊啊。
明危亭静看着他,听到明炽不带语气地一连串棒读啊, 笑从眼底透出来,伸手护住他以免他滑倒:是什么?
是一种表达心情的句式,网上流行的。明炽没能成功找到石缝, 恰好看到影子先生伸过来的手, 熟门熟路掀开对方的手臂,把自己藏进去, 感叹号感叹号。
其实他现在的脑子里,那片影子先生专区的啊远比这个多,还不用特地加感叹号,每个都加粗正在到处乱跑。
主要是现在的气氛太静,月色渺远风轻水柔,连海浪都像是软的。
而且禄叔还在。
禄叔没有看过来,正在非常感兴趣地研究一块石头的花纹,不知道石头从水里拿出来还有没有花纹。
他那首曲子应当重新编,加个小高潮。
石头们是不是在看。
月亮下的海水原来亮得这么晃眼睛。
明炽试图用其他想法来占领地盘,让啊们不到到处乱跑,但看起来其他想法冒得更快更密。有一部分的脑子甚至已经不跟他商量,主动去沉浸进编曲里了。
明炽热得实在发烫,那一口气就在他胸腔里撞来撞去,催着他小声把感叹号也念出来:啊!
明危亭在他掌心轻轻画了个问号。
明炽握了握那根手指,回答自己没事,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从禄叔那里借来的邮轮礼仪教程,为自己的不争气叹气。
亲一下手,就变成这样。
以后要怎么做船长。
他藏起来想要整理一下思路,然后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太过熟练,已经不需要脑子地找了熟悉和舒服的姿势。
他正藏在影子先生的手臂和胸口中间。
他的额头抵着影子先生的肩膀。他抱着膝盖团起来,下颌抵在手臂上,这样就能恰好全藏进去,他的一只手攥着影子先生的休闲服外套。
明炽相当惆怅地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给自己扇了扇风,大口深呼深吸,把胸腔里横冲直撞的气流全呼出来。
他开始为自己的不争气发愁了。
带队来探索秘境别墅主人,这天晚上又被影子先生抱回了别墅。
倒不是因为那个完全超出意料的小事件当然这件事也在其他方面造成了相当程度的影响。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别墅的主人自己绕了好几圈,都没能找着回去的路。
傍晚走过来的时候,天色刚暗,还可以根据四周的参照物来确认路线。
等到了晚上,这些参照物全都很有心机地藏进夜色,再要靠这个办法来判断怎么走回去,就明显变难了一百倍还不止。
明危亭和明禄跟着他走。明炽撑着手杖在石岸边站稳,仔细看了一遍附近:糟糕。
明炽回头找影子先生:我好像又带错路了,这里刚才来过。
不急。明危亭走过来,弯腰接过他的手杖,把这当是散步,今晚的景色很好。
明炽正站在原地出神,听到这一句,不由笑出来:在礁石群里散步?
明危亭点了点头,扶住他的肩膀,让他稍稍转过半个身位:看。
明炽有些好奇,跟着看过去。
不用明危亭特地提醒,他一眼就看见有块礁石的形状很特殊整体圆润,顶端有两个明显凸起,被附近的灯光描了个边。
明炽的眼睛飞快亮起来:狐狸。
刚才禄叔还发现一只松鼠。明危亭点了点头,你太专心,没找到机会说。
明炽没想到连禄叔也会参与这么幼稚的游戏。他被明危亭揽着靠稳,抬起头,相当惊讶地看过去。
等下次散步,还有机会。
明禄笑着点了点头:很像,一眼就能看出来。
明炽忍不住抬起嘴角,立刻答应下来。
在这里兜的圈子的确已经有点久,明炽一边跟着一起找形状特殊的石头,一边靠在影子先生的身上,不着痕迹地放松右腿。
会出现这种情况,他自己其实能猜到原因。
就算刚才一直都没有察觉,在发现又绕回了原本的地点后,也差不多就意识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出院之前,荀院长就来和他谈过,提前对他说了以后可能会出现的一些问题。
记忆的损伤是最主要的当然这完全不会引起人格的变化。他还是他,只不过是忘了些东西,这十年的影响和成长变化依然都会留下,并不是说整个人就倒退回了十年前
除了这个,就是些无关紧要的诸如睡着了就不容易醒、之后的短期记忆也可能会时灵时不灵、太过疲劳或是身体不适的时候可能还会头晕之类的小细节。
这些细节都几乎不会影响到任何生活质量,只要以后格外注意保护身体,常备着便签和备忘录就能解决,所以差一点着凉这件事才必须反省。
至于再剩下的问题,就是他以后在判断方向的能力上,可能会稍微有一点差。
难得有机会排除掉了白天参照物的影响,明炽靠在影子先生的身上,沉吟着看了一整圈,终于客观地得出结论:不是有一点。
明危亭低头问:什么?
不是稍微有一点差。明炽回答,又深沉叹气,完全认不出回家的路。
他按了按右腿:我现在的方向感和姨姨有得一拼了。
明危亭立刻筛选出关键信息:姨姨也不认路?
每次听影子先生和自己一起叫姨姨,明炽胸口就跟着泛暖。他点了点头,轻轻抿了下嘴角:特别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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