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其他人在这件事里曾经起过什么作用,是因为骆钧没有及时想起骆枳,一切才会在最终变成这样的。
即使邮轮发生侧翻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骆钧也完全没有生出有关骆枳的任何一丁点念头哪怕想起稍微一点,让船员联系别的救生艇设法打捞施救,或许也来得及。
你们家人很有意思。简怀逸轻轻笑着,就像你们也不是真的在乎骆夫人。你们在乎的,只是骆夫人状况变差这件事,和你们有没有关系。
这两种是不一样的。
骆钧的眼底透出些从未有过的阴郁,同时生出格外鲜明的反差的,是那股激烈得仿佛能择人而噬的暴怒渐渐淡了。
这显然并不是什么好的转变,骆钧盯着他,眼底的沉郁越来越明显,整个人像是慢慢被剥去了一层,然后又凝结了最潮湿阴冷的夜露。
骆钧问:有什么不一样?
很不一样。领子被揪得太紧,简怀逸咳了两声,才又继续仿若无事地说下去。
如果你在乎的是骆枳,你会发了疯一样找他你会找一大批船,明知道徒劳明知道可笑,但还要在海底打捞一个月,最后抱着一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骨骸痛哭流涕。
说到这里,简怀逸甚至不无恶劣地笑了笑:大哥,你以后说不定真会这么干的。
他从没用这种语气対骆家除了骆枳之外的人说过话,在骆家父子面前,他永远都是最恭顺听话的那一个,他当然知道他们都想听什么。
所以从小到大,他能轻易截取骆枳対家人全部的善意和孺慕,他只要说他们就会信。
其实当初那个领带夹,简怀逸自己都没抱着能骗过骆钧的打算骆枳有任尘白的母亲牵线,可以去见什么跨国集团的创始人,可以哄得対方眉开眼笑,甚至为了骆枳把一笔八位数的单子就那么随手给了初出茅庐的骆钧。
他有什么呢?他只有一个半疯的骆夫人,每天像是惊弓之鸟一样躲避着梦里来的质问谴责和愧疚不安,逼着他去做骆家二少爷惟妙惟肖的影子。
他学的多像,他多想真的成为骆枳。
骆家怎么会有骆枳那样的人,干净炽烈得像团火。
明明应该张扬得明亮到刺眼的,却因为想要亲近家人,自己把自己的烫压下去,变得温热柔软,暖融融地靠上来轻轻贴一贴。
后来这团火在骆家人手里一点点冷下去,冷成只剩余温的躯壳,再连这点余温也散尽,溺进不见底的深邃冰海里。
如果你是这样的人,我不会和骆枳抢你们,我用不着和他抢你们。
简怀逸停了一停,又继续说:但你不是,你太害怕是你导致了骆枳的死亡这个结论,所以你一定要推翻它。
骆家人都是这样。
什么样的家人会怪罪一个七岁的孩子弄丢了自己和妹妹?甚至把这当成罪状,惩罚了骆枳这么久?
他们怪罪骆枳,只不过是为了开脱自己。
开脱自己没有保护好骆橙的过失,开脱自己害得骆夫人神志失常的疏忽。
只要认定这些都是骆枳的错,自己当然就能一身轻松了。
简怀逸说:你会查,你会翻出每个可疑的细节,怀疑每个可疑的人。你早晚会查到我,然后你会恨我。
骆钧対他的所谓信任,其实只不过是来源于骆钧拒绝承认自己挑错了人而已。
骆钧从不怀疑他,在他和骆枳冲突的时候永远偏袒他。只是因为骆钧拒绝承认自己可能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助手,拒绝承认自己承认的那个弟弟,其实天生就是农夫怀里的蛇。
但这种偏袒和信任,在骆钧急需有一个人対骆枳的死亡负责的时候,会变得完全不堪一击。
你会恨我害死了骆枳。
然后你们一家人都会恨我你们会恨不得杀了我,会收集证据把我扭送入狱,然后就能轻松地在骆枳的墓前叹一口气,掉两滴眼泪,继续过你们的日子。
简怀逸说:就像你们当初心照不宣地决定,把那场走失的全部责任,都推给骆枳一样
简怀逸的话没有说完。
他被骆钧重重扇了一巴掌,整个人闷哼一声向后折过去,嘴角瞬间流出了血。
骆钧把他扔开,寒声问:你和他一样?
简怀逸被打得狼狈,半边脸迅速红肿起来,却还是牵动嘴角,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当然不一样。
骆钧虽然暴怒,却没有否认他说的那些事。
这是骆钧为数不多的几个优点之一,骆家未来的继承人,天之骄子,没在泥里滚过,还没有锻炼出矢口否认谎话连篇的无耻本事。
骆钧反驳不了他的话,因为随着骆枳死在了海难里这个前置条件的出现,后面的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地按照那样的状况发展,就连骆钧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所以骆钧也只能因为他无耻地去和骆枳作比较,打了他这一巴掌。
当然不一样。简怀逸说,大哥,我不像他那么好心。
他要自保,要活下去,要在骆家继续当他的假少爷,要拿到他想要的所有东西。
他不会甘心去当那只替罪羊,不会让骆家人心安理得的踩着他,继续自欺欺人地过日子。
简怀逸侧过脸,在肩头的衣物上蹭去嘴角的血:所以我决定対所有人说当时你要打骆枳,我拦着你,推搡间恰好发生了意外。
在骆橙的视角下,当时的情形甚至就是这样。
骆橙缩着的那个角落在骆钧背后,在她看来,就是简怀逸在拦着要対骆枳动手的大哥。
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已经混乱到那种地步,又有谁清楚呢?
船体倾斜,我们就被你推了下去。
骆枳一掉进水里就没意识了,我抱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沉下去。
我拼命喊你救他,可你只是把我拉上了船,你没有及时通知救援,因为救生艇只能再上一个人了
简怀逸迎上骆钧眼里难以置信的震惊。
你是养子。骆钧的声音喑哑,他沉默了这么久,居然只是说出了一句全无力道的反驳,父亲不会信你的话。
简怀逸笑起来。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阴差阳错,骆钧完全没办法找出任何证据自证清白至于养子亲子,骆家人真的有那么在意亲情和血缘吗?骆枳难道不是他们亲生的儿子?
简怀逸忽然觉得相当嘲讽。
费尽心机步步算计,什么恶心的事都做了,他就从骆枳手里抢来了这么些个东西。
有道理。简怀逸点了点头,那就再添一个剧情吧大哥。
骆钧无声拧了下眉。
他忽然生出浓浓的不祥预感,虽然不清楚简怀逸要做什么,寒意却依然由心底源源不断地滋生出来。
干什么呢!不远处有人察觉到了他们的异样,正快步过来,什么时候了还打架?现在是打架的时候吗!已经这么乱了
好几个人影匆匆赶过来,混乱的脚步声响在甲板上。
简怀逸问:想过几天骆枳过的日子吗?
他抬起手,握住骆钧的手臂猛地回拉,用力推在自己身上,身体骤然失了平衡向后仰下去。
骆钧心头一惊,要去扯他,却已经被赶来的船员七手八脚制着,不由分说重重按住。
这个场景实在太熟悉,骆钧手臂被拧得向背后反折,摔在粗砺的甲板上,心在胸腔里无限沉下去。
他想起那天和简怀逸打了一架的骆枳。
他其实猜得到骆枳在赌什么气,骆枳不愿意他们给简怀逸过生日,因为那本来是他的生日。
可骆钧很难理解这有什么问题。只不过是一个生日而已,他和父亲都从来没有过生日的习惯,简怀逸的生日宴也只是用来联络社交用的,并没什么更多的实际意义。
骆钧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他的工作很忙,没什么时间去照顾一个不成器的四处惹祸的弟弟。
但相同的场景轮转到他自己身上,他被塞进骆枳的视角,被稍一挣扎手臂就会脱臼的疼逼得满头冷汗时,那段记忆又毫无预兆地跳出来。
骆枳被骆家的保镖拧着手臂,按在地上动不了。他走过去,把骆枳的烟在骆枳眼前捻灭,问骆枳是不是非要毁了他们家。
骆枳却只是安静地看着那颗烟,看着最后的火光也一点一点暗下去。
然后骆枳抬起眼睛。
半边天幕是五光十色的璀璨烟火,骆枳坐在另外那半边静黑里,安静地看着他笑。
大哥,我二十三岁了。
骆枳対他说:你忘了祝我生日快乐。
第21章 付账
骆钧以为, 自己一定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
他不去记很多事,大多都是因为没有必要。尤其是有关骆枳的印象,他和骆枳实在并不算有多熟有个合作伙伴听他提起这件事, 还曾经表现得相当惊讶。
但事实上, 不论旁人怎么想, 骆钧和骆枳就是不怎么熟。
他们的年纪差得很多,骆枳出生的时候他正在国外读书, 暑假回来也是去公司实习,在家里的时间非常少。
那时候的骆枳是什么样?
印象实在不深了,他只记得应该是个相当活泼和喜欢笑的孩子, 最喜欢跟在他身后到处跑, 看见他看书就也像模像样跟着看书。
过两年又多了个妹妹, 就变成了两个小不点追着他到处跑, 吵的他头疼,只好去书房躲清静。
后来有一天,他被任尘白提醒, 才忽然发现只要他在家,骆枳就变得一点都不吵了。
不光不吵,只要一发现大哥要看书, 骆枳就会悄悄领着妹妹去玩具房。
自己还没有桌子高,举着玩具踮着脚逗妹妹, 抱着妹妹耐心地轻轻晃,一直哄着妹妹到睡着。
骆枳最后一次在他面前胡闹是什么时候?
骆钧以为自己不会得出答案,但人的记忆总是不会做合时宜的事。
他越是控制不住地烦躁, 想要把脑海里不休的念头清出去, 那些记忆就越是在脑子里来来回回个没完。
是骆枳六岁的生日,他知道、他知道, 所以不要再没完没了地跳出来烦他了。
他知道是骆枳六岁的生日。
那天他没有回书房看书,看着骆枳因为父母把礼物藏起来不给他急得来回打转,又因为他在,不敢随便到处乱翻乱找。
他觉得这种游戏实在很无聊,就放下书过去,把骆枳抓起来扛在肩膀上,让骆枳发现了书柜顶上的礼物。
骆枳那次是真的高兴得找不着北了,得意洋洋坐在他的肩膀上,举着礼物来回晃个没完,还兴高采烈地大声唱歌。
等终于发泄好了冷静下来,骆枳才想起大哥不喜欢吵,抱着那个礼物盒子溜到地上,小心翼翼地瞄着他看。
骆钧也没想到自己能回想起那么多的细节。
他甚至记得自己并没有生气,还和骆枳一起拆了礼物,对骆枳说了生日快乐。
他似乎还随口答应了骆枳,以后每个生日都会祝他快乐。
小骆枳带着金色的生日皇冠,对着蛋糕上的蜡烛虔诚地闭着眼许愿,以后的每个生日都快乐。
以后的每个生日都快乐,都想和大哥还有爸妈小妹一起过。
那是骆枳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骆枳就是在七岁生日的当天走失的。那天母亲带着他和小妹去海洋馆,回来的时候失魂落魄站都站不稳,抱着父亲嘶声哭喊。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把母亲安抚下来,从骆夫人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知了当天那场意外的始末。
两个孩子都不见了。从海洋馆出来,骆枳非要买路边的零食,母亲嫌不干净不同意,骆枳就生了气。明明都已经已经走出了很远的一段路,又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带着小妹拐回去买。
母亲吓得魂飞魄散,急急忙忙追回去,可只是转过一个街角,两个孩子就不见了。
然后就是报警、悬赏、调查专长寻人的事务所换了一个又一个,终归大海捞针。
值得庆幸的是,小妹在一个多月后就被警方辗转送了回来。
骆橙没受什么伤,身体也没问题,只是被吓得不轻,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请了专门擅长幼儿心理辅导的幼师回来,带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才好。
但即使只是一个多月,也已经对母亲造成了格外严重的刺激。
骆夫人开始时不时地幻听、幻视,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偶尔还会忽然哭叫起来,怎么劝都劝不住。
骆橙回来后,这种情况虽然稍有改善,但骆夫人状态太不稳定,谁也不敢把骆橙交给她来带。骆橙也和骆夫人不怎么亲,只是没多久就哭着要二哥,睡着了都喃喃着要二哥来陪。
或许是从骆橙的事上得到了启发,骆承修哄发病的妻子说是去学校接儿子放学,然后把骆夫人带去了孤儿院。
那些特地被挑出来的、年纪都和骆枳差不多的孩子被领到接待室,骆夫人浑浑噩噩地,一把从里面抱住了简怀逸。
然后简怀逸就被领回骆家,得到了骆家小少爷的身份,和这个身份附属的一切。
骆家的小少爷原本不叫骆枳,更不叫简怀逸。名字是任尘白的母亲帮忙起的,只的旁边是火字旁,炽热滚烫,明亮无垢。
三年之后,那个丢了的孩子回到骆家。在母亲崩溃而歇斯底里的惊恐喊声里,小妹也被吓得大哭起来。骆承修草草在那份重新办理的身份登记表上姓名的位置添了一笔,火字旁变成了歪歪斜斜的木字旁。
被领回来的男孩子已经不是记忆里的样子,个头比养子低了一拳,瘦削沉默,在兵荒马乱的闹剧里格格不入地站在不远处。
男孩的胸口慢慢起伏,看着每一个家人,最后把视线安静地投在骆钧身上。
这一次骆钧的记忆反而不烦他了。
因为他根本什么都没做。
他那时候为什么会什么都没做?
或许就像简怀逸说的那样,他急于要找一个人来认下没照顾好母亲、没保护好妹妹的责任。
或许就连简怀逸都高看他了。
他只是觉得,这件事和他没什么关系。
骆枳长到七岁,他和骆枳加起来见过的时间总共也不足半年。而简怀逸被领养回来后,他也回国陪母亲和妹妹,慢慢学会该怎么当一个兄长。
他那时甚至忍不住觉得骆枳任性。为什么就因为一个名字,要把全家闹得鸡犬不宁,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这样想着,视线里大概也带了不耐和谴责。
十岁的骆枳站在他的注视下,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终于变得彻底苍白。他慢慢垂下眼睛,唇角被虎牙的尖咬出一点不起眼的伤口,血珠悄然渗出来。
然后骆枳走到柜台前,抓起笔,一遍一遍把父亲改过的那个名字描实。
那一场晴天霹雳的无妄之灾,终归彻底改变了家里每个人的命运和生活轨迹。
在那之后,骆枳没再有过生日。
而他现在坐在这里,做一件在他看来简直无聊到可笑的事。
骆钧一点点捻灭指间的烟。
就在船上,他还对骆枳冷语相向,认为骆枳是在和他耍花招,质问骆枳为什么要偷偷跟上船。
他根本没看出骆枳的状态不对,这很难看出来吗?现在回忆的时候能找出太多异常的细节,可他只是觉得骆枳的反常是源于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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