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思维迟滞得厉害,根本连不起那些字的意思,但这一会儿,却忽然又全都认得出来了。
在海上等你。
骆枳看着那张便签,跟着轻声念出来。
他决定去看看,反正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事。
骆枳把手交给等他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在幻觉里,但这场幻觉比那些喋喋不休的质问好,所以他跟着影子往海上走。
脚下的触感由砂砾变成柔软的沙滩,慢慢沁上潮湿,再变成漫涌上来的海浪。
影子忽然停下来。
骆枳也跟着停下。
幻觉里的影子回过身看着他。
影子仍握着他的手,对他轻轻摇头,似乎在纠正他理解有误的部分。
影子抬起手,朝天边指了指。
骆枳跟着抬起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熹微的雾气里看见了邮轮的庞大轮廓。
原来不是这个海上。
骆枳被幻觉握着的手忽然松开。
他像是被影子在胸口推了一把,向后踉跄退了一段距离,湿淋淋跌在沙滩上。
重新接触到空气的胸腹痉挛着缩紧,骆枳仰躺在沙滩上,侧过头,呛出了几口咸涩的海水。
邮轮迎着晨雾进港。
新生的太阳跟在它后面,不亮也不热,还只是个橙色的光球。
第19章 海难
近段时间阴晴难定,少有不下雨的时候。
虽然在天色彻底亮起来后,日光只是白得刺眼,被盘踞不散的云层吸去了大半平时的热度,却也已经算是很难得的好天气。
邮轮在码头载满了旅客,出港后没走多久,就迎上了湿润的海风。
船速不快,附近有不少黑漆漆的礁石嶙峋矗立,雪白的海鸟追着桅杆,在邮轮前后盘旋伴行。
海水是种介于蓝与浅灰之间的冷色,沿庞大船体的吃水线荡开一圈圈波纹。
简怀逸早安排好了项目,陪着骆夫人在船上简单逛了逛,又去做水疗和美容护理。
骆承修和骆钧各自都有要寒暄来往的生意对象,他们需要到处去说些毫无营养的场面话,来维持合作稳定和拓展新的关系网。
骆橙一个人心烦意乱,怏怏跟在父兄身后。
在花园和骆枳不欢而散后,她回房间后独自生了半宿的闷气。
刚上船那一会儿的新鲜劲过去,骆橙就又止不住地烦起来。
真要作比较,这艘邮轮的装潢布置、各种功能性场地,跟简怀逸曾带她去过的一些高档会所和豪华度假酒店区别其实不大。
当然,邮轮是会动的,海上的风景又毕竟和陆地不同。要是航行在无云的湛蓝碧空下,又或是等到深夜,船身拨开被深夜烟花秀照亮的水面体验就会完全不一样。
可现在这种说晴不晴、说阴不阴的天气,当然也不会有这些景致可供欣赏。
骆橙只是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就觉得兴致缺缺,又低下头。
她还以为,父亲和大哥至少会问一句骆枳去哪儿了。
骆枳其实一直想走,想去没人认识的地方,一个人过新生活这件事骆橙其实是知道的。
他并不是最近才生出这种打算,许多年前,骆枳就曾经和骆橙提起过。
那时骆枳的腿伤才刚好不久,依然被寄养在任家。
骆橙的年纪小,尚且不懂家里出了什么事,他们关系还没现在这么僵。
骆枳彻底不住在骆家了,却经常会来看她,变出各种各样骆橙喜欢的小玩意。偶尔还会因为实在没办法拒绝妹妹的要求,偷偷带骆橙出去玩。
骆家对子弟的要求一向严格,骆橙难得有机会出门,看什么都新鲜,一直玩到把自己累得在看电影时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骆枳的背上。
骆枳背着她在星星底下走,她身上披着骆枳的外套。
她嫌没意思,缠着骆枳要他说话。骆枳也就开了口,慢慢地给她说自己将来的计划和目标。
骆橙是想听故事,不是想听他无聊的背地图。听了一会儿就开始不耐烦,没过多久又被路边的小摊吸引,晃着骆枳的肩膀想要买新的零食。
骆枳发觉小妹对自己说的没兴趣,也就笑了笑,自觉停下话头。
再回忆起这一段,骆橙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印象,骆枳究竟都说过要去哪些地方了。
她也想不通,明明那个时候脾气还很好的骆枳,后来怎么就一点点长成了那样顽劣不堪的样子,把整个家都搅得不得安宁。
但骆橙好歹还记得,骆枳早就想开着他那辆车出去四处旅行。
骆枳一直在算着日子等自己成年,刚成年的那个月骆枳就考了驾照,又做了其他准备。
他原本年底就想走,却不知为什么,后来又改主意留了下来。
再后来接管了淮生娱乐,骆枳每天的工作越来越忙,一个人恨不得当十个人用,也再没什么机会重提当初的那些打算。
这次骆枳会从风波中心突然消失,骆橙就猜他多半是因为难得清闲下来,又想起了这么一档子事。
骆橙一边想着,手里无意识揉捻着衣角,又心烦起来。
在她长大懂事以后,终于知道了家里发生的那些事,知道了骆枳是什么样的人,就自觉跟骆枳划清了界限。
她一点都不想欠骆枳的。
要是骆承修或是骆钧问了,她顺势替骆枳遮掩几句,不让骆家人再找他,也就算是为自己在酒店前说的那些话赔了礼。
可今早一家人出门时,没看见骆枳的人影,竟然谁都没过问半个字。
就没任何人在意骆枳去哪儿了吗?
骆橙总不能自己挑起话题再自己遮掩,那样也实在太蠢了。可她毕竟准备了一个晚上的说辞,这时候竟然完全落了空,一点派不上用场
大概是实在太过在意这件事,骆橙这一会儿对骆枳的名字格外敏感,忽然隐约听见有人提起来,下意识就抬头看过去。
提到骆枳这个名字的,是正在和骆钧说话的人。
对方和骆钧同龄,身份也相仿,是家规模不小的跨国珠宝集团的继承人。
骆钧和他们家关系匪浅,当初刚从父亲手里接过公司事务的时候,骆钧接手的第一笔八位数的单子,就是跟这家集团的签下的。
当时两方洽谈得不太顺利,几度险些崩盘,最后却是因为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细节,把这场合作从濒临决裂的边缘扯了回来。
最终谈判那天,骆钧搭配的领带夹,恰好是这家集团创始人初出茅庐做设计师时最得意的一版设计。
因为受人挤兑,这一款设计才上市没多久就被当时那个公司强行下架,激得创始人出走自创品牌,这才有了今天跨国集团的规模。
这种小东西的价格虽然不高昂,但因为当初的销量就相当有限,想要辗转买到,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
骆橙当然也知道这件事。
她不止一次听大哥提起过,简二哥费了好多力气,才打听出那位创始人的过往,再辗转求购到了这套绝版设计的领带夹。
父亲对大哥的要求向来严苛,任何场合都不会出手帮忙。大哥那时候的履历并不足以服众,顺利拿下这个单子,成了他在圈内站稳脚跟的开始。
再后来,简二哥就成了大哥的助手,他们两个互相支撑,才走过了最难的一段
没想到你还戴着这个。对方笑了笑,意义匪浅?
想起往事,骆钧的神色也稍显和缓,点了点头。
你们家老二也能干,要不是他自己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天赋其实未必比你差当初就是那小子迂回作战,把老爷子哄得差点收他当学生,才让你们摸了我们家的底。
对方也有些年头没回国了,端着酒,在脑海里尽力回忆:叫什么?骆,骆
改名字了。骆钧说,现在随母亲,姓简,叫简怀逸。
不是他。那不是你的助手吗?我是说你弟弟。对方敲了下额头,对,骆枳。
对方好奇追问了一句:你们家为什么会给孩子起名叫枳啊?
骆钧没有开口,只是缓缓蹙起眉。
都是生意场上的常客,看骆钧的神色,对方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只怕问得唐突,笑着打岔过去:这酒不错。
骆钧附和了一句,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们都还要去别处寒暄联络,聊到这里就点到即止,对方喝净了酒,笑着同骆钧道了个别,就又往其他地方走去。
骆橙瞄着骆钧的神色,小声开口:大哥
回去吧。骆钧放下酒杯,大概是他记错了。
骆橙松了口气,跟着点头。
那段时间骆家的孩子其实很乱,名字也是来来回回地改,记岔成什么样都是有可能的。
她跟上骆钧的脚步,绞尽脑汁想要再说点什么,却发现大哥越走越慢,最后竟然停了下来。
骆橙有些疑惑,她也跟着停下,顺着骆钧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忽然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在船舷边站着的两个人,是简怀逸和骆枳。
骆枳靠在船舷上,简怀逸一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手里拿着个空酒杯。
两人站得很近,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话。
骆枳怎么会在邮轮上?
他跟来干什么,又要捣什么鬼使什么坏,他从哪拿到的船票?
他又要对简怀逸做什么?
骆枳实在闯了太多祸,这些问题早已经成了条件反射,根本无需思考,就在看到那个人的下一刻惯性地跳出来。
骆橙还只是在脑子里想,骆钧已经冷了脸色快步过去,一把将简怀逸扯在了身后。
简怀逸似乎也没有料到骆钧会忽然出现,被吓了一跳,愣了几秒钟才开口:大哥
没你的事。骆钧蹙紧眉,视线钉在骆枳身上,你跟来干什么?
骆枳仍垂着眼睫,恍若未觉地安静站着。
骆橙屏着呼吸不敢出声,她一向怕大哥的怒火,缩在角落里,难以置信地看着骆枳。
和昨晚花园里的人影比起来,现在的骆枳其实一点儿也不狼狈。
似乎是有人在照顾他,骆枳的气色稍好了些,脸上有了一点极淡的血色,短发还有一点湿,像是刚泡过热水澡。
骆枳穿着件风衣。大概是太久没这么穿过了,直到现在,旁人才格外清晰地看出他这段时间究竟瘦了多少。
海风裹着他,衣摆空荡荡地纠葛,又无所凭依地坠下去。
骆钧被他的无视激怒,捏住骆枳的下颌,迫使他抬头。
还不及开口,就先察觉到了冲人的酒气。
谁让你喝酒的?骆钧语气更冷,喝了多少?
骆枳似乎是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意识到有人在和自己说话。
他的眼睫轻颤了两下,慢慢地抬起来,漆黑空净的眼睛找到骆钧的方位。
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似乎十分困难。即使是看着他这样一点点抬起眼睛,也叫人下意识就会屏住呼吸,以免那一点气流再给这个过程添上更多的负担。
即使是过来发难的骆钧,在这一刻竟然也有些错愕,没能说得出更严厉的斥责。
可惜骆枳并不识趣,只是把视线挪到他的方向,就没有再给出更多的反应。
骆钧不吃这一套,他的视线冷下来,沉声开口:骆枳,回话。
大哥。简怀逸上来劝他,小枳应该是喝醉了,你别生气,我送他回他房间
骆钧抬手挡开了他。
简怀逸一愣,随即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低下头向后推开。
我有话问你。骆钧警告他,骆枳,别给我玩这一套。
骆钧的语气仍然和刚才没什么区别,虽然冷沉,却没有像平常那样动辄发怒:你答清楚,可以不追究你偷着上船的事。
骆枳看着他,似乎是在尝试分辨什么,但这种分辨对那双眼睛来说似乎又太疲惫了,很快就消耗干净了攒出的那一点力气。
骆枳慢慢垂下眼睫,然后头也跟着垂下来。
骆钧这次的眼底终于腾起淡淡怒意,他抓住骆枳的肩膀,用力晃了下,反馈回来的力道却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
瘦削到有些硌手的肩骨在他掌下,僵硬得不会顺从也不会反抗。
像是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骆钧紧拧着眉上前一步,然后被简怀逸拦在面前:大哥,别这样。
简怀逸挪开他的手臂,把骆枳挡在身后。
简怀逸的身量比骆枳稍高,这样一拦,骆钧几乎就看不见骆枳了。
骆钧心头忽然生出一股烦躁,可不等他理清思路开口,他们脚下的船体忽然全无预兆地重重一顿,然后又剧烈地晃了晃。
尚且来不及供人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尖锐的警报声已经响起来。
庞大的船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始倾斜。
一座漂浮的冰山忽然倒塌是什么样?某种完全无从抗拒的倾覆似乎正在轰然发生,可一切却又静得像是场只剩下视觉效果的默片,一切嘈杂都被隔绝在更远的地方。
甲板上的人们失去平衡,惊慌失措的乘客被挤下舷梯,有人惊恐地挥着手臂不停大吼。
邮轮上的广播似乎正在说着什么紧急避险通知,开始有人抓不住身旁的东西,沿着越来越陡峭的甲板滑坠下去
越来越多的人掉进冰冷刺骨的海水里。
骆钧被船员拖上救生艇,他看见骆橙被救上了另一艘救生艇,面色惨白地缩成一团,身体剧烈地发着抖。
骆钧自己的手也在发抖。
变故发生得太快也太突然,暂时还来不及生出更详细和明确的对海难的畏惧,发抖是因为水实在太冷了。
水太冷了,像是细小的冰碴在往骨头和胸腔里争分夺秒地钻,像是在一刻不停地吸人的命。
救生艇能承载的人数有限,这一会儿已经过了警戒水位线。船员在翻卷的冰海里高声喊:再上一个!只能再上一个!
骆钧在海里焦灼搜寻,他很快找到了,用力攥住简怀逸的手臂,把人扯上救生艇。
然后,他才意识到船员在喊的内容的含义。
水太冷了。
简怀逸冻得面色青白,僵硬地靠在救生艇的一角。
邮轮倾倒的时候,简怀逸和骆枳就在船舷边上,他们两个几乎是毫无缓冲地随着那股力道摔了出去,直接砸进了海水里。
骆钧检查过他的身体,确认没有外伤,才松了口气,力竭地跌坐下去。
最初的混乱过后,救援终于变得有条理起来。
怪我。
简怀逸蜷起身体,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不该劝爸爸妈妈来,还有你和小妹
谁知道会有这种事?跟你没关系。骆钧按了按眉心,他又想起那个被领回家的怯生生的瘦弱男孩,神色缓了些,不用自责。
骆橙已经被救上了另一艘巡逻艇,父母都不在甲板上,多半不会有事。
邮轮事故多半是触礁搁浅,船体漏水导致了船身倾斜。
现在的海难不像电影里那么狰狞可怖,只要处理及时,应对得当,并不会造成太惨烈的后果。
骆钧已经恢复了冷静,他迅速整理了一遍思路,松了口气:骆枳呢?
简怀逸怔了下:什么?
骆钧把船员分发的热水递给他。
在第一遍考虑家人安全的时候,骆钧的确忘了骆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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