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观测者,澄澈无瑕的双眼映照着世间运行,眼中无爱恶,亦无分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万物埋因造果,自得命数,为之动心全无意义,喜怒哀乐从何而来,爱怨嗔痴又当归往何处?
然而伏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与他分享,无数没道理的情绪像流淌不尽的甘泉浸泡着他,困惑久了渐渐也变成一种认定。
原来这是会喜悦的啊,原来这是会悲哀的啊。
当模仿而来的情绪熟悉到成为习惯,他不须思索就能作出正确的反应,却也因此愈发看不清自己真正的心情。
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李清夷觉得自己变成了和伏雪一样的人。
他好像真的能够感受,并且拥有一些渴求,他尝试在观察中理解,让那些情绪内化为身体的一部分,陌生的悸动让他心中出奇充实,自来他的生命除了剑再未被师父赋予过其他意义,然而现在他可以自己寻找了。
承钧缺牙的傻样儿,玄兔学语时含混的嘟囔声,阿雪澄星般的目光、看见他便绽放出来的笑容
他试着将伏雪讲述过的一样样都搁进心里,好寻找一个形状适宜的长久留下,然而掺杂进这些的心却在不知不觉间浊重起来,自打开始学习掌剑心法,他愈发频繁地感受到魂魄离体般的飘浮,这具痴拙凡胎已然追不上他于剑道一途日行千里的顿悟,但没有关系
只要他还留有那些意义,因着反复抽离而疼痛无比的头脑总会止痛,失去五感而麻木不堪的心腔总会复苏,忍耐下去,他会成为叫师父满意的强大剑者,也能够与师弟一同欢笑,与师父、阿雪,与一切重要的人天长日久地相伴。
可他的魂魄越飘越高、越飘越冷,终于连脚尖也脱离身体,那一日他在悬霄殿中运功已毕,习惯性地想握住心中那处归锚,好令其带领浮游的意识回归身体,却陡然抓了个空。
一瞬之间,他似乎猛然睁开眼睛,又似乎已彻底坠入太古的幽眠,恍惚中全然失去自己、忘记目的,只是漫无目的地逡巡在飘渺太空。
他似乎化身成为天地之间的一部分,比如是风,比如是云,来之去之,了无挂碍然而心中又似有什么在确切地牵绊着,冥冥中无端有一种千万不得丢失的直觉。
他提着剑,茫然回首。
放眼唯有无边无际的黑,天地归于太初,万物劫灰化作永恒的混沌,黑暗茫茫一无所有,可遥远处果然发出一星光亮,那是什么是什么来着?
某个夜晚有温暖的手臂环抱着他,有哭声急急地唤着师兄!不,许许多多的夜晚他们都曾相伴而眠,分享过的喜怒哀乐,也随同年轮一圈圈刻入彼此的骨骼,世上再没有谁如此痴漫地欢喜他、天真鲁莽地牵挂他,乃至于他已走得这样远了,还能听见一个声音纠缠不休地呼唤着。
那是
他忽然想起来了,那是一粒雪。
一念既起,黑暗中霎时大雪纷飞。
他猛地转过身,向着大雪深处踉跄奔跑,寒冷漫上膝腿,脚下虚空铺作粗糙的石板,他跪在那个隆冬漫天大雪的剑坪上,一道剑光骤然降落,劈开雪也分开黑暗,那把属于师父的佩剑深深嵌入膝前石中,他向上看,看见李孤芳充满失望的冰冷眼眸。
第三剑。
荡破雨云,天地变色。
一声清越剑吟刺破万籁绝寂,七苦铿然出鞘,咫尺之间抵住迫近的电芒,气劲相冲,狂风席卷开来,漫山林叶飒地一响。
最后一把剑在他手中亦久驻鞘中,漫长游历间人世不见七苦,如他不敢直视那颗凡心,然当此时孤注一掷,敛锐经年的宝剑终于在这一招下推开一线绝世寒锋。
电光爆裂,尽数被挡在七苦铁刃之外,李清夷从容抬眸,齿缝迸血,目中却冷亮慑人,大道五十归于一掌之中,竟将这悍勇无匹的一记直击生生抗下。
这才像样!
剑魔纵声呼啸,撤身后跃,宽容地留予他片刻喘息之机,以作这全力一搏的奖赏。
天若啼眼,风引悲号,人世间无穷长恨脱鞘而出,拔剑之势竟不能止,七苦缠身,五蕴炽盛,李清夷不退反进,亦一跃而起,足踏虚空,步步紧逼而上。
风流狂乱,灵丝暗涌,凡人肉眼只见剑者凭虚疾升,实则每每落足都伴出一道割风劲响他竟以无形飞剑铺作登天之阶,一往无前地向剑魔迎去!
第四剑。
半空中短兵相接,独剑难挡的余势自青年削薄肩侧冲击而下,山岩裂口轰然加深,半片摇摇欲坠的崖头终于彻底崩塌,悬空抗衡的二人足下,已全然是万丈深渊。
无形飞剑由灵息凝作,只堪沾足即便溃散,又怎能抵抗剑魔劈山的巨力。双剑甫接,两道纠缠身影便似流星,与碎石岩块一道沉重下坠。
然而交锋至此仍未停止,这第四剑极富变化,后着无穷,一把紫电几乎舞成幻影,二人足踏落石,在极速坠落中换招,李清夷一改守势,剑在掌中,自幼修习的高深剑法轻盈纯熟地施展开来,二人身在半空,呼山唤海之能亦受压制,唯有纯粹的武技互相碰撞,剑魔出招大开大合,而天衍剑诀极尽精微,此间纷乱落石妨碍挥展,竟叫一人一魔斗得难分高下。
顷刻之间过得百招,崖顶相距愈发遥远,眼看将要无法攀回,剑魔不耐纠缠,蹬石借力猛地前冲,竟不顾加速坠势,快然压下一记重击。李清夷人躯的力量怎堪与魔较量,先前尚能凭借巧劲周旋,当此硬攻,却登时便被掀得横飞出去,重重撞在削断的山岩上。
剑魔哈地一喝,抓住破绽,脚踩乱石不断拔升身躯,一剑重逾一剑,叫李清夷只能横剑抵挡,背后巨石迸裂,竟被击打得深深陷入岩壁之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慢,狂魔手握雷火重剑,缓缓画下这变化无端的一剑最后一笔蕴藏巨力的尾招,时间又仿佛在这一刻加快,他筋络鼓胀的手臂分明刚刚挥起,下一瞬两把剑便已死死咬住,迸出光亮灼人的火星。
李清夷连指缝都在溢血,若说前几剑剑魔念他凡人之躯尚有留手,此时全心应战,愈显狂态,除却尽情挥掷武力却已分毫不能顾忌其他,那施压下来的悍力恐怖如同山海加身,足以将任何肉体凡胎压成血泥,然而剑者面无表情,双眸深处隐现金光,不知从何生出与这非人能为相抵抗的力量,竟使那开天之剑不能再进半寸。
看来这一剑,还能接住
见此情状,遥遥观战的众人无不暗捏一把冷汗,然而人已非凡人,剑却终究仍是凡铁,经得一番险恶交战,斑驳剑身终于不堪重负,崩开一条细细裂缝。
嚓。
寂寞中,恍若穿越亘古的风声。
李清夷在花枝下睁开眼睛。
诶诶阿爹,他醒啦!
清风徐来,鸟语花香,身侧传来少女惊喜的呼喊,李清夷迷茫地眨眼,想循声去看,脖颈却动弹不得。他心中一惊,再待运使手脚,才觉身躯毫无回应,除却睁眼,竟再不能行其他动作。
青年惯来心境宁沉,突逢此变,却也并不慌乱,只是静静望向唯一能见的繁花枝头,回想起此遭境遇由何而来。
对了,他在那名叫韩碧的刀客手中救下这一家山野郎中,那把黑刀着实了得,不知附有什么异术,竟迫他使出五把飞剑才得制服。
那么是魂魄,又离体而去了吗?
他默然想道。自二十一岁从虚空中拔出第一把无形之剑,他渐渐领悟到这心魂出离之境的奥妙,随着探索愈深,天赋异禀的少年剑者以神魂为炉,炼出一把又一把灵息之剑,却也为此几度迷失,愈发感到归路飘渺难寻。
那片虚无的尽头仿佛蕴含着某种引力,越是接近,越能感受到难以抗拒的巨大吸引。冥冥中他似乎知道那所在抵达后便再不得回返,每每竭尽全力脱身归来,仍免不得被剥离掉一些什么,梦醒后惘然若失,心底冰冷麻木,亦愈仍如浮空幽游时一般。
既知如此,他便时时着意收敛心神,强自截止探寻幽微的思索、压抑剑骨天生痴战的狂意,然而此遭与韩碧交手始料未及,仍是一不小心走得太远,终于使魂魄再难与躯体相容了。
他心中茫白无念,亦无悲喜,合目任由思绪飘游,恍惚间,却仿佛看到了别去已久的宿璧青山。
为什么,要回来?
他隐隐记得自己在这里埋藏着什么,再欲回忆,却只能触摸到一片发胀的空白。
是因为思念吗?仿佛不是。
是因为遗憾吗?仿佛也不是。
他害怕丢掉的什么东西,这时已近乎不能看见了,可他仍然想要回来这里,死水无澜的、发胀的空白中唯有这个念头还残留着,来路却早已淹没在浩浩落雪之中。
雪
雪啊。
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他的心窒痛欲裂却仍然不懂,睁着眼簌簌落泪,可眼睛已经化作云彩、手臂已经化作山川,日与月疯狂轮转,宿璧满山尽是穿林打叶之声,他飘浮在天上向下俯瞰,他随时要被这阵天地之风吹散了
谁还牵着他的线呢?
七苦剑戛然悲鸣,剑身寸寸崩裂,飞溅的铁片割破他的手臂和面颊,剑魔的瞳仁映着鲜血猩红闪烁,嘶声狂笑中第五剑顷即挥来,这一剑仿佛撕裂时空,在断剑缓缓飞旋而去、嵌入石壁的那个延长的瞬息里,似有空洞冷风从幽冥鬼府吹来,拂动李清夷披散在额前的碎发。
师兄接剑!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光从天而降,李清夷看也不看,扬手一执,间不容缕地挡住剑魔逞势进逼的恶招。
第五剑。
山崖再度摇撼,崖下悬霄宝殿至此终于不堪支撑,訇然倾塌。
而定苍古剑铮铮激鸣,回音响彻群山,宛若千古剑者怒意勃发的逶迤长啸。
第24章 千古劫灰
恩人醒啦,勿要担忧,我知你眼下不得动弹,你通身经脉僵闭,形同假死,已经一月有余
耳畔有淳朴声音响起,李清夷转动眼珠,看见所救那山野郎中端着瓷碗走近前来,一只双鬟簪花的小脑袋从郎中身后探出,乌溜溜的眼也在瞧他。
而今恢复意识,已是好转之兆,恩人放心,在下承蒙救命之恩,必会竭力医治,保叫你恢复无虞。
温热的药粥流入口中,他不知吞咽,仍愣愣睁着眼,一只花手绢从碗底钻出来,擦净他眼角泪痕,少女信誓旦旦地说。
恩人别伤心呀,我阿爹很厉害,一定能治好你的!
此后,郎中常常抬他出去晒太阳,每隔数个时辰,便帮他按摩活血,无微不至的照料之下,他渐渐能够发出声音。
那少女乃是郎中的女儿,大抵也是得知他能够说话后最开心的人,照料之余,几乎时时刻刻围在他身边转,少女打小跟着父亲隐居深山,对他的经历简直有数不尽的好奇。
李哥哥,你又掉眼泪啦,是梦见什么了?
近年来飘浮太频,乃至于重回躯体的感受反倒难以适应了,梦里忽轻忽重,醒后只觉心灰意懒,李清夷淡淡答道:或许是梦见回家了吧。
你想家了?
嗯嗯。
李哥哥,你离家多久了?
算来,已两年有余了。
少女困惑地眨眨眼,问:你既然想家,为什么不回去呢?
现下已经无人能为我引路李清夷却像出了神,只是喃喃地说,是我自己选择这个方向,在看清劫数的尽头之前,我不能回去见他。
亦是在他拔出第一把无形飞剑那一日,李清夷第一次听见了剑魔的声音。
看来,我的对手便会是你了。
声音低沉地回响在脑内,带着怪异的回音,口气竟还透着几分满意。
李清夷在空虚之境中回首四顾,那声音便又说:不必寻找,七年之后,我们自会相见。
原来五百年前剑魔与衍派祖师定下剑约后,便将一缕剑魂附在祖师身上,借此留在了人间。五百年间,这缕剑魂在宿璧山上飘游,一代又一代弟子传承、改良着的天衍剑诀,同时也在被他不断地理解和琢磨。
剑魂带着剑魔对那一战的执念,在等待中观察着每一代掌门人的成长,凡人资质参差不齐,天纵奇才固少,平凡之辈往往甚众,五百年间天衍剑意数次险些断绝于庸人,他惦念着赌约,偶尔出言点拨,被记录下的后人引为祖师显圣的传奇。
终于,在那约定将至之期,他满意地看到这一代出现了一名资质与能力在同辈中一骑绝尘的青年剑者。
七年后,你我将生死一战,若胜,我会履行约定,从此不犯人间;若败百里铎输了,他创下这衍派自也没有意义,我会在你们身上取回他给我的七剑之辱。
剑魂既无实体,自也能穿透神魄,听人心音,话毕,便等待着那年轻人的反应,未料所闻空空茫茫,半晌,方有一个念头晃悠悠地钻出来。
那么阿雪
那念头也是模糊不全的,才冒出半截便飘散了,而至于宗派荣耀、同门性命,竟连个模糊不全的关心都无。剑魂大奇,打通五感去观他神色,只见青年面目恬静,眼眸淡然空澄,他道。
我并非应承天意之人。
兴衰往复,生灭轮回,他在因果循环外袖手静观,辞色坦荡,不似推卸,只是陈述。剑魂奇上加奇,颇为惋惜道:你自然可以离开,不过衍派现存几辈平平无奇,你若不战,便换做他们葬送了。
青年神魂在虚空之境中静静盘坐,过人的顿悟蕴藏着更多危险,此际已然如履薄冰,他为得回返,本无意再进,闻言心境却微起波澜,遥遥听见下方有声音在喊。
可阿雪呢?你不是要救他才留下的吗?如今你已追不上师父,如何能够连他也失去?
他升得越高,那声音越渺茫,可这时上方的无穷黑暗中也有声音传来。
你自可为了保护他不再前进,却须为了保护他再进、再强。
红尘血色,不知何时已经浸透了洁净无尘的青衫袍袖。
李清夷大口吐血,胸前尽是淋漓鲜红,然而他终究还是接下了这一剑。定苍在他掌中焕发出全然两异的光辉,不同于注入灵力时气势浩然的青灿闪烁,那是灵流逆行入体的外征,寒意内敛,宛若凝定的,苍白的月光。
崖顶传来杂七杂八的呼喊声,有人叫掌门,有人喊快拉回来,然而他听若无闻,甚至没有注意掌中所执是什么剑,唯双眸渐显狂意,终于被剑魔拉入了全心投入的超然战境。
剑魔拧眉仰看,只似受扰于蚊虫,随手驱散,挥出的却是一道强烈剑气,一触崖头,非得再切下一片岩顶,连同上头的人一并掉进深渊不可。
李清夷拔身而起,无形飞剑再度凝聚,送他登空直上,手中道剑轻易便将剑气化解,随即向斜里一挺,引着剑魔向那倾塌的半面碎崖飞身落去。
第六剑。
紫电长鞭暴涨百丈,横扫之下,竟将嶙峋废墟削出一面平地。
这一剑的灵力亦再不收敛,剑气卷起的凌厉罡风,切割巨石即如撕裂纸张般轻易,剑锋所指更如盘古之斧,在这方晦暝之间辟地开天。
定苍长啸不止,千古灵息毫无节制地涌向执剑者的身躯,四十九把飞剑灵光大盛,飞驰抵挡,亦是毫不吝惜地挥洒着力量,神魂铸成的剑身因着难以承受的浩力不断碎裂消弭,近乎以搏命纠缠的狂态迎击,待到终于将那一剑之势消磨干净,四十九把飞剑竟无一得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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