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跳完四百次，跟我去上板。今晚练不好6245B，你就别睡觉了。
    6245B是跳水动作臂立向后翻腾两周半转体两周半屈体的代号，难度系数3.6。比郁筱能够完成的极限稍微容易点，但是做起来依旧不轻松。
    正式比赛中，运动员和教练为了稳妥起见，通常不会选择能完成的极限动作，以免出现意外。
    郁筱为了备战亚赛，练了两个压轴动作，3.5和3.6各一个。岳韶考虑到她压力大，决赛打算用3.5。
    但胡烽言之凿凿说反正她肯定会失误，干脆选难度系数高的，坚持要报3.6。
    咚
    郁筱跳完最后一下，脚底发软，重重摔在软垫上。
    陆上跳四百个翻腾，对她来说并不算太难。
    但以前在省队，教练会把400拆分成200+200，让她分早上和下午两次完成。
    考虑到郁筱年纪小，骨骼还未闭合。下半场会给她加辅助弹性带，跳起来稍微轻松点。
    软垫上干拔四百个翻腾跳，是进入国家队后，主管教练换成胡烽，才时常发生的事。
    走啊。胡烽见她软趴趴瘫在垫子上，没好气地说，距离决赛就剩十几个小时了，临时不抱抱佛脚，难道想明天继续失误？
    说大话的时候，小嘴叭叭的，还说自己是鱼呢。胡烽双手环抱，肆意讥讽，鲤鱼还知道跃龙门呢，你跳都跳不起来，是什么鱼？咸鱼？死鱼？
    郁筱没有接话，脱力的手扶了下垫子边沿，强撑着爬起来。
    胡烽冷飕飕斜她两眼，把郁筱带到跳台旁边，催促她快上台阶。
    筱筱！训练室紧闭的大门被推开，楚婧萱探头进来，左右瞧瞧。
    她换了吊带睡裙，训练时总挽起的长发散落披肩。发尾长年泡在有消毒水的泳池中，变得发黄干枯。
    都快十二点了，你怎么还不回房间睡觉？楚婧萱匆匆跑到她身边，朝郁筱招招手，明天还要比赛呢，你快去休息吧，省点体力。
    胡烽按住楚婧萱的手，粗声粗气说，她训练还没结束呢。
    从复盘结束到现在，她已经练了四个多小时。楚婧萱柳眉轻蹙，不赞同地说，哪有赛前这么练的？
    胡烽依旧坚持己见，可是她的自选动作还没练呢，万一明天跳不好怎么办？
    跳不好顶多是分数低。假如她赛前练习受伤，明天连跳台都上不去，难道让决赛运动员弃权吗？楚婧萱摸摸郁筱的头发，拿出队长的强势，走，跟我回去睡觉。
    站住，我才是她的主教练！
    萱姐，郁筱双腿扎在原地，避开楚婧萱伸过来的手，垂着脑袋低声说，我还能练。
    能什么呀？你不知道累吗？楚婧萱强行把郁筱扯过来，抬起头正面怼胡烽，胡教练，我知道你把郁筱要过去，是想靠她出成绩。但是你想过吗？郁筱到你手里之后，就一直出不了成绩，总局领导会怎么想？
    我胡烽顿时失语。
    领导多半会觉得，胡烽训练方式有毛病。
    筱筱，跟我回去睡觉。楚婧萱强行拉起郁筱的手，把她带出训练室。
    回房间的途中，郁筱像平常那样，沉默至极。
    楚婧萱却说个没完，跟她讲自己刚进国家队的故事。
    其实，我天分比你差多了。进国家队以后，当了两年板凳（替补）选手。
    第一次参加大赛，我特别害怕，整整两个晚上没睡着。
    比赛的时候太紧张，差点海选就淘汰了。幸好我当时的主管教练，也就是咱们现在的总教练岳韶没骂我，一直在旁边安慰我，给我打气。楚婧萱握住她的手，深深看向郁筱，我每次看到你呀，就会想到以前的自己。
    萱姐郁筱生性寡淡，嘴又笨，不太会说话。感受到楚婧萱掌心的温度，却不知如何回应。
    筱筱，我今年就要退役了，你才刚来。姐姐没有时间好好了解你，但是楚婧萱眼底有雾气凝结，眼尾泛起潮红，我想把跳水队交到你手里。
    我们国家女子跳水队连续二十多年，没有丢过金牌。或许你这个年纪，还不理解金牌的重量。但对于整个跳水队而言，这是我和一代又一代前辈用青春年华和满身伤痛，拼命捍卫的荣耀。楚婧萱声音哽了下，看向郁筱的眼眸，泪中带着笑意，你来国家队，我真的好高兴，我做梦都希望跳水队后继有人。
    可是，郁筱避开她的目光，缩了下手，萱姐，我做不好。
    怎么会呢。楚婧萱抚摸小妹妹的头发，温柔地说，你是现役天赋最高的运动员，千万不要被眼前的坎绊住。
    郁筱舔了下沾了汗水，咸涩的唇瓣，懵懵懂懂点头。
    楚婧萱笑容中，几分欣慰几分释然，自信点啊，妹妹。下个时代，跳板以上，肯定是你主宰的领域。
    **
    殷哥，这里这里！罗皓从座位上站起来，用力朝殷若夏挥手。
    殷若夏穿过观众席中间的过道，大步朝他们走过去。
    方乙坤挪挪位置，把正中间让出来，好奇地问，殷哥，你不是对运动比赛没兴趣吗？
    是没兴趣。殷若夏敷衍地回答，多了张票，反正我也没事，顺便过来看看。
    哎，奇怪。罗皓抽出殷若夏指尖的票根，发现它有点微妙，你的票怎么和我们的票不一样？
    拿来。殷若夏把票夺回去，骂骂咧咧解释，VIP票，懂吗？
    懂懂懂！演唱会那种呗。
    殷若夏没有反驳。
    他总不能告诉几位小弟，说他昨晚跟老头子开了口，才弄到这张赞助商特供的入场券。
    幸好，那几个家伙满脑子惦记着跳水队的美女，转头就把殷若夏的票抛之脑后。
    跳水女子组决赛啥时候开始啊？
    快了快了。
    距离十米板决赛还有三十分钟。
    蒋洺澜已经换好泳装，找个空地做热身运动。
    郁筱端端坐在更衣室的长板凳上，带着VR眼镜，安安静静悄无声息。
    筱筱，楚婧萱来到更衣室，拍拍她肩膀，看什么呢？
    海。郁筱摘下眼镜，递过去，萱姐要看吗？
    楚婧萱凑近看了眼，里面当真只有大海。
    海面无边无际，波澜壮阔。
    等会儿再看吧，你该热身了。
    好。郁筱关闭电源，双手交叠十指相互穿插，轻轻松松压了个腰。
    楚婧萱盯着她的背影瞧了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郁筱，状态比前两天松弛很多。
    女子十米板决赛正式开始。
    决赛选手的出场顺序，根据进入决赛的分数排名，倒序出场。
    郁筱晋级排名第八，所以必须打头阵。
    她仔仔细细缠好肌肉胶布，一方面能缓解训练过度的疼痛，另一方面能减小高台跳水对身体的冲击。
    胡烽站在旁边冷眼看着，不像其他教练那样千叮咛万嘱咐，给运动员嘘寒问暖。
    郁筱也没指望得到他的关切，准备完毕便踩着台阶登上十米台。
    观众席依旧满场奚落，看过郁筱前三场比赛的人，都在为她唱衰喝倒彩。
    郁筱全然不顾，站在跳板起点的位置，等待开始的哨声。
    第一个动作是向前翻腾三周半屈体，对于国家队运动员来说，算基础动作。
    这个动作需要走板，以规定动作走到跳板尽头，没有停留直接起跳。
    走板也是表演的一个环节，讲究观赏性。郁筱身段好，走板的步伐十分轻盈灵动，仿佛蜻蜓点水。
    然后起跳，翻腾，动作连贯而优美。入水时几乎与水面垂直，没有溅起水花，只在水面上荡起一圈浅浅的涟漪。
    看到没？！罗皓激动地蹦跶起来，指着水面大声嚷嚷，就是她！新晋跳台仙女，跳水小天才，就问你们牛不牛！
    牛。方乙坤竖起大拇指，我把你手机扔到水里，水花都比她大。
    罗皓慌忙坐回去，死死保护住自己的手机。
    殷若夏直勾勾盯着水面，远远看到郁筱像灵敏的鱼，游到岸边爬上来。才挪开视线，注意到周围诡异的气氛。
    明明郁筱跳出近乎完美的动作，周围观众却反应平淡，只有零零散散的喝彩声。
    尤其是拥有同样血统的本国观众，一副开了上帝视角的表情，脸上的嫌弃与轻蔑不加掩饰。
    等着吧。
    她迟早失误。
    筱筱，真棒！岳韶递来毛巾，让郁筱快点去冲水。
    楚婧萱守在冲水区旁，让她抬脚涂防滑粉，嘴里絮絮叨叨碎碎念，别紧张，千万别紧张，你前面三跳是稳的。
    好。郁筱点点头，擦擦头发，看向打分屏幕。
    裁判员十分默契，三个有效分都是9.0。
    楚婧萱抬头瞧了眼，觉得古怪，决赛打分这么严格吗？你刚才那一跳很完美，就算没有10分也该有9.5吧？
    岳韶匆匆跑过来说，我去问问扣分点在哪，筱筱你放轻松，不要影响比赛状态。
    嗯，好的。郁筱乖巧地答应，好似真的不在意分数。
    中间几个外国运动员登场，发挥多多少少有些疏失，郁筱首跳稳居第一。
    最后轮到蒋洺澜出场，她闭着眼睛在跳台下站了好几秒。
    今天这场比赛，蒋洺澜承受着空前巨大的压力。
    之前开复盘会，主教练和委员会主席已经默认郁筱会丢牌子，亚赛拿金牌的重担全落在蒋洺澜肩上。
    虽然她不是第一次参加比赛，但是以前大赛，有楚婧萱在前面撑着，她只需要稳稳当当守个银牌。
    蒋洺澜当了太久老二，早就盼着独当一面。
    可当重任真的落到自己肩上，她才意识到自己快被压垮了。
    加油。在她身后排队、等待第二跳的郁筱轻轻说了声。
    蒋洺澜回过头，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你才加油。说完，蒋洺澜回过头，迈开大步拾阶而上。
    她进状态慢，首跳最容易紧张，出了一点明显要扣分的小失误。
    裁判给蒋洺澜打分，三个有效分平均下来也是9.0，和郁筱一样。
    岳韶皱了下眉，拿着估分板跑去跟委员会商议。
    第二跳是向内翻腾三周半抱膝。
    半决赛中，郁筱向内跳出现失误。胡烽担心情况重演，顶着一张臭脸打算叮嘱她几句。
    郁筱低头带上耳塞，明摆着不想听任何人说话。
    胡烽怒骂两句，懒得管她。
    没有教练指导的郁筱，第二跳也完美过关。
    只是裁判那边有意压分，近乎完美的表现依旧拿不到十分。
    接下来第三跳，第四跳，也是同样的情况。
    四跳结束，郁筱的动作完成度比后面高出一截，却没有和蒋洺澜拉开差距。
    好耶！罗皓激动地握拳，小美女加油，保住第一！
    声音刚落地，四面八方响起截然相反的唱衰。
    唉，她又该失误了。
    心态不行做什么运动员？
    国家队以为自己找了个好苗子，其实养了个祖宗吧。
    殷若夏越听越心烦，起身踹了下方乙坤的脚，让让。
    咦？方乙坤疑惑，比赛还没结束呢，你要去哪儿？
    回酒店。殷若夏语气不耐，她们排队扎猛子，有什么好看的？
    扎、扎猛子？罗皓表示震惊，殷哥，这可都是穿泳装的大美女哎。多养眼啊，你看不见吗？
    殷若夏翻了他一眼，女的穿泳装有什么好看的？
    罗皓和方乙坤对视一眼，彼此达成共识。
    殷若夏，睁眼瞎一个。
    第4章
    殷若夏离开座位，却没有回酒店。
    他绕过观众席，到前排找了个能够近距离看清跳台的位置。
    殷若夏第一次现场观看跳水比赛，之前并不知道观众席离跳台那么远。
    即使他坐在最前排，看见的郁筱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只能通过转播屏幕看清楚女孩的脸。
    难怪其他观众入场，会自备望远镜。
    殷若夏模模糊糊瞧了半天，耳边总能听见后排观众对郁筱的嘲讽。
    他脾气本来就差，继续坐在位置上，恐怕会跟其他观众吵起来。干脆自己一个人去前面，至少耳根子清净点。
    即使贵为赞助商的少爷，殷若夏依然不能进入比赛区，顶多只能在休息区外面晃晃。
    他有点不爽，企图找个视线更好的角度。
    才走出两步，耳边隐隐约约捕捉到有些熟悉的声线。
    萱姐。即将上场表演压轴动作的郁筱，声音依旧寡淡平静。
    之前，国内的跳水赛场，郁筱被称为心态最稳的运动员。即使征战多年的老将，面对比赛难免紧张激动，心跳加速。
    唯独郁筱，谁也无法从她身上看出情绪波动。
    筱筱，稳住，你可以的。楚婧萱看起来比她忐忑多了。
    想说些什么，又怕给郁筱施加压力，不敢说重话，翻来覆去只有稳住和加油。
    单单看赛前状态，很难分辨她俩谁才是即将上场的那个。
    我知道，我会尽力的。郁筱揉揉手腕，停顿几秒，又突然叫住楚婧萱。
    嗯？楚婧萱脸上写满关切。
    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要参加比赛，为什么要接受他们的审判。但是郁筱眨了下眼睛，曜黑眼瞳一尘不染，我想要守护你们的荣耀，想看看你说的那个属于我的时代。
    所以，我会尽力的。郁筱右手攥成拳，举到半空中。
    楚婧萱下意识做出同样的动作。
    小姑娘纤细的手腕，轻轻碰了下她握拳的手。
    我去了，队长。
    说罢，郁筱转过身，赤脚走向跳台。
    全场广播报出她的名字。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底下观众重复半决赛骂过的脏话，似乎已经看到郁筱四仰八叉摔下跳台的蠢样。
    郁筱全然不在乎，眼眸清明的看向跳板尽头，丢掉手里的毛巾，步伐轻巧。
    来到跳板尽头，郁筱弯腰用双手按住板，试了试弹性。
    而后双腿打开，从身体两侧绕了半圈，再直直并拢。
    臂立动作需要用双手支撑，身体与跳板垂直，起跳前保持倒立动作。
    对于女子队的小运动员来说，因为自身体重太轻，臂立时总会摇晃，影响观赏度。
    郁筱的动作却很稳，身体如松柏般巍然不动。
    即使明知她压轴动作100%失误，场内观众忍不住赞叹。
    基本功太扎实了。
    唉，她如果不失误多好。
    小姑娘盘靓条顺，如果动员这条路行不通，转行做模特也行吧。
    仙女！你好漂亮！罗皓扯着嗓子大喊，声音传播半个比赛场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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