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柬停下脚步,回眼看他。
谢恒颜道:“晚辈尚有一事想问。”
曲柬尚且不言,意思让他明说便是。
“老先生可知道,早在二十余年前,你们翡石村里,曾有一个叫曲蓉一的姑娘?”谢恒颜按捺半天,终是硬着头皮问道,“后来她嫁到来枫镇去,给人当媳妇儿,至今也不知所踪的?”
*
天色将暗,傍晚近黄昏的时候,在外劳碌一整天谢恒颜,终于得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将后来曲柬所说的话大致梳理了一遍。
曲柬告诉谢恒颜,自翡石村至今建立百年以来,为使弱小的家族根基不至于走向没落,村中曲姓一众人等,大多选择与背景家势身后的外族中人联姻结亲——说白了,也就讲究一个门当户对。
而在那时能与曲家联姻的外姓家族屈指可数,至多不过方才墙头画像上的几位,且从当年到现今跨度如此之久,大多数人已称得上一声“老祖宗”的名号,其中最年轻的那位,便是眼前早已白了满头的老先生曲柬。
翡石村地处林深山沟之间,最初时建村的村民不过十来余人,所以他们对家族姻亲的控制非常严格,且儿女间的婚配,皆由父母及族中一众长辈来做主——倘若一人逆了这项不成文的规定,势必将受到全族人的愤然指责。
因此,当谢恒颜提及曲蓉一嫁入来枫镇这样的特殊情况——曲柬首先表示,翡石村并没有这样一位姑娘,且凡是曲家女子与外族男子结亲,村中必会留下一定的联姻记录。
除非……另有一种更极端的状况,那就是这位姑娘,与不知名的外人私奔外逃,多年不曾回到翡石村中,俨然与同族之人断绝了关系。
但像这样的例子,近几十年来,大抵也只有那么一个。
“曲老先生说,那人不叫曲蓉一,他们也不知她叫什么……后来为图方便,干脆管她叫‘凤子’。”
房间里,谢恒颜方点燃一盏烛台,这会印斟半躺在床头上,听他说完一长串话,原本已经昏昏欲睡,到最后一句却睁开了眼,略带诧异地问道:“凤子?”
这是什么破名字?疯子?
“是啊,她不是村里的孩子,是中途给人捡回来的,没姓没名儿,更没父母在旁看管,成日浑浑噩噩疯疯癫癫的,大伙儿叫她疯子,后来慢慢变成了凤子。”
曲柬说,他对当年的凤子有点印象。凤子刚进村时还是个很小的姑娘,每天缩在一个小角落里,也不说话,喊她吃饭也是畏畏缩缩的,有时发起疯来竟还咬人抓人,就好像中了什么魔一样,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弄得村里几乎没人敢跟她亲近要好。
“……”印斟只觉莫名的好笑,“你白出去晃悠一天,就听来这些没来由的八卦?”
谢恒颜登时恼道:“这叫什么八卦?你听我把话说完!”
印斟于是躺回了床上,无所谓道:“你说,你说。”
“你知道后来凤子怎么样了吗?”谢恒颜一脸认真地道。
印斟斜眼,完全提不起半点兴趣:“怎么样了?”
*
“那个孩子,我总记得……她打小喜欢种花。后村里来了位外客,临走前留给凤子一袋种子,她当时高兴的要命,一个人忙来忙去,几乎上蹿下跳栽了满园。”曲柬背过双手,声音无限的苍老,充满久远回忆的味道,“等到差不多夏天的时候,凤子家的院门前,开满了大片纯白的栀子花。”
*
“栀子花?”
“对,栀子花。当时我也在想,怎么又是栀子花呢?感觉像是听了无数次,但又完全找不到任何关联。”谢恒颜陡一拍床,扬声说道,“但是今天,我觉得啊……我也许是摸到了一点头绪。”
印斟道:“什么头绪?”
之后曲柬对谢恒颜说,那些开了满院,如同雪一般铺天盖地的栀子花儿,并没有如愿留到最后。
原是凤子的那片栀子花田,因着生长繁育的速度实在太快,严重影响到隔壁细心栽种的各式药草,甚至毫无意识地占据了其他村人的重要地盘。
一日夜里,趁着凤子尚在熟睡,他们连同邻里所有人一起,花了整整一晚的时间,将那些栀子花连根一并从土里拔了出来,最后能埋的埋,能烧的烧,连最后一点念想也没给凤子留下。
“到这里,你有没有觉得……事情发展的方向,变得越发熟悉起来了?”
谢恒颜一句话未能说完,印斟已是蓦地从床头坐直起身,并以露出有些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岂是一句熟悉便能概括得了的?分明这些烧花、夺花……往后等等一系列的举措,都与当初栽种手记上的疯言疯语完全一致!
“所谓‘掠夺者’……即是一群不分是非黑白,同时不择手段,也定要达成某种目的的凶蛮野兽。”谢恒颜微抬起眼,倏而望向印斟,几乎是一字不差地与他再次复述道,“它们不配称之为人。自然也当收到上天的惩处,从此堕落为多灾短命的兽类。”
*
“而且,最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他们一把大火烧毁栀子花田的同天夜晚,凤子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曲柬那张写满沧桑的面庞,忽多出几分难以言语的沉重与黯然。
“后来没人再见到她,也没谁会去关注她的去向。不过偶然几次听人闲谈,有在村外见过她的身影,说她嫁人的也有,说她死了的也有……最后究竟如何,大抵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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