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斟原还想借机问出一点什么,偏不巧那雷老板眯着双眼,缓缓坐回柜后陈设的木躺椅里,目光阴寒,同样不善地瞥向他道:“我说你们璧御府的人啊……最近是不是都挺闲的?”
印斟下颌微扬,眼底猝然泛出一股冷意。
“前些年成道逢人还精神点的时候,成天叫嚷着修缮祠堂供奉神像,喊咱这些老百姓将你们一个个的,当作神明看待——可事到如今,镇里闹死了多少个人?这要守备没守备,心里不安想求个神,偏偏神像还让人给毁得一塌糊涂。”雷老板坐在椅间边拨弄他的手指,声线却是愈发带有几分寒凉,“我说句不好听的,你印斟……好歹是公认的半个罪魁祸首。眼下倒还挺有闲心,整日窝在镇子里头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当真一点也不怕旁人议论。”
“是啊印大哥,你别怨大伙儿说话难听……上次祠堂那事儿,闹得实在太大,我们也不信你会去神像头顶造次。但在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反正是觉得你们璧御府——唉,近来越是不大靠谱。”伙计也跟着说,“若连你这做大师兄的都没了保障,咱底下一群没本事的平民百姓,还如何能睡个安稳觉呢?”
此言既出,摆明是在对璧御府表达极其强烈的不满情绪。
镇民会有这样的想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印斟一直都知道,成道逢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然而神祠长时间的荒废与疏弃,必然不止是单单一个璧御府造成的结果——早前贪图安逸的生活有多么令人健忘,如今刀临脖颈的清醒现实,便会是加倍无数次的绝望。
所有人都静在原地等待救赎。但印斟并不想将那最终救赎的援手,施以面前一众刀俎上永远不知死活的鱼肉。
因而他毫不留情,几乎是一字字地道:“你是没有本事,还是没手没脚,连最基本该如何活命都不知道?”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那伙计登时翻脸怒道,“好好说话你不听,还非得跟咱杠上了?”
印斟凌然道:“璧御府当是如何,几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我说两句怎么了?你要不出去听听,其他镇民都是如何在外指点议论的?”伙计不依不饶道,“放着被毁的神像不去修,跑来大街上头乱晃悠,你这简直是……”
“好了,你少说两句,当心叫成道逢听见,怕是要把咱这小店给掀了。”
雷老板恐他祸从口出,长叹一声,随即淡淡望了印斟道:“印大公子,如你所见——现在镇里大多数人,都是同样一张面孔。人人都想过上安生日子,因此会对不安的现状产生一定的排斥反应。
“而你呢?别的不说,就偷毁神像那茬儿,还不知与你有没什么关系。但你就站在那风口浪尖上,至少要对自己的行为举止……负最大的责。”
雷老板这话说得没毛病。
——神像顶部骤然遭得贼人损害,他印斟少说得要占一半的罪名。那么多双眼睛在底下盯着瞧着,他随手无意造成的失误,就足够成为整座城镇遭受厄运侵袭的源头。
但印斟只是为此感到不甘。毕竟于这世上,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承受所有的罪责——就算在所有人眼里,他是成道逢的大徒弟,他理所应当就是这样……不该打破任何戒律,更不该以身试险,破坏任何基本的准则。
他有一万个不该。反正给人降罪不需要半分理由,那么从一开始起,一切就已失去了对错之分。
以至于后来印斟走出当铺的时候,又在半路思考了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
脑袋简直沉得要命,不知究竟塞了有多少东西进去。
直到彻底脱离身后阴暗潮湿的巷尾,印斟走回人来人往的街头,那时谢恒颜就背对在离他不远的一棵树下,架一柄纸伞撑在肩旁,而另空出来的两手反复朝上扒来扒去,好像是在掏那枝头上的鸟窝玩。
这只傀儡啊……活得像个三岁小孩儿一样,天生不知何谓疾苦。
印斟就站在一旁,难得安静地端详了一阵。
今日的谢恒颜仍是一身素衣,单薄瘦小一点的个头,整个儿趴在树边,还需吃力地将脚尖踮到最高。
倒也不是印斟有意想要诽谤——这傀儡是真的很像一条傻狗,特别是在踮脚的时候,仿佛在不停摇着尾巴,呼哧呼哧等人过去挑逗撩拨。
但傻狗其实是条很漂亮的傻狗。印斟不得不承认,谢恒颜生得一副耐看的眉眼,瞧久了确实叫人觉来舒坦,而且还不大容易看腻。
而今这条漂亮的傻狗,正踮着他那两只小脚,掏完树上的鸟窝,似乎要把窝里的鸟蛋……直接往嘴边送。
印斟瞬间脸就黑了:“……那个不能吃!”
谢恒颜吓得两手一抖,鸟窝里头扑腾扑腾数声,叽叽喳喳飞出去几只灰溜溜的麻雀。
“谁说要吃了?我给它们挪窝呢!”
谢恒颜气急败坏地扭头,一回眼就见印斟在他身后站着,衣裳头发淋得透湿,连带下巴尖儿都在不断朝下淌着水珠。
“你……你出来了怎不知道喊我?”谢恒颜慌忙撑着雨伞过去,“这要是病死了,我可没钱替你收尸啊!”
说完忽觉肩头一沉,多出一人湿而泛冷的脑袋。
“……印斟?”谢恒颜动作微顿,旋即有些怔住。
然而今天的印斟,不想继续当那璧御府里无所不能的大师兄印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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