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桥顿时附耳过去,只是刚靠近,便忽有一道白亮的刀光划破黑暗,直向他逼来
啊
女人尖锐的嘶叫声打破了雪夜的沉默。
这一刻,柔弱的她竟然像是一个战士,是一个冷血无惧的杀人机器,她的刀就卡在顾桥的胸膛上,趁顾桥一时不妨间蓦然划破衣物,死命地向前推进着。
杀了你!杀了你!你死了,我的肃儿就安全了!
突然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匕首顿时落地,带出一片血雾。
顾桥捂住心口,手臂几乎都在颤抖,狠狠扇过去一个大耳光后,曾氏整个人倒在床上,身躯缩卷,捂着一瞬肿胀起来的脸挣扎惨叫。
外面看守的侍卫们都被吓傻了,全都守在门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对互相伤害的母子,不知如何应对。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哭喊顿时从外面传了进来:住手!
是南婉。
平时养尊处优的青源郡主此刻面色吓得苍白,踉跄冲进来,一边护住嘴角渗出鲜血的曾氏,一边抬起脸望向顾桥,泪流满面道:不要伤害母亲,顾肃儿,你想知道什么,来问我,我都说,你问我啊
哽咽的诉说,一直断断停停,最终归于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后,顾桥闭上双眼,任自己的思绪在无尽的深渊中跌宕下坠。
原来,这就是南肃之前能找到他藏身之地的原因。
原来,他在富云港看见的那个背影真的是他。
原来,他还活着
渐渐的,有笑容从顾桥嘴角僵硬地升起。眼泪流进了他的嘴里,那么咸,可他却生生从中尝出了一丝甜味,无数点滴顿时于心海中翻覆滚动,他仿佛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萧瑟秋夜里,两个一起走进了金陵的孩子。
他们都还那么小,可他总是一脸老成地对他说:世子,等你二十二岁了,我们就一起回家。
嗯。他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晃着他的胳膊,也认真地道:届时,我们放马青渊,踏雪荒原,阿尧,到时候我们都要一起去!
嗯。
抱歉。
抱歉,阿尧,我最后一个人离开了这里
大风呼啸而来,顾桥呼吸突然急促起来,顿时起身,踉跄向门口奔去。
等等!
南婉追到门口,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哽咽着道:你你受伤了,我先为你处理伤势
放开!
顾桥却一把掀开她,不顾一切地奔出去,翻身上马,向着幕府而去!
在离开青渊的路上,他是他半路遗留的一根枯骨。
青渊城南的观音庙外,有一棵大榆树。
其又粗又高,估计得有三四十年的树龄,上面缠满了红色的布条还有各色的剪纸,那是百姓们的迷信,他们相信榆树里面住着观音娘,越是粗壮年头久的树越能通神,久而久之,就经常有遇到难处的百姓来此叩拜,祈求心事顺利,故人平安
几天后,王府的侍卫将这座寺庙团团围住了。
没一会儿,就有一顶华贵异常的轿子在庙前停下。
前来迎接的和尚们分列两旁,只见下人将帘子一掀,就走出一个年轻男子,一身紫金斗篷将身子罩得严严实实,齐肩墨发,墨蓝穗子,将一张五官深邃的脸庞装饰得越加英俊,只是他面上似乎有些沉郁,略略破坏了些他的光彩。
方丈忙迎上去,手掌放在胸前,一边见礼,一边道:王爷。
男子点了点头,也不言语,径直向观音庙走去。
然而,走到那棵大榆树下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一旁的侍卫连忙上前打伞,替他遮去了头顶落雪,他却示意将伞挪开,随后静静地仰着头望去,久久地凝望,那视线仿佛穿透了尘封的岁月,带着一种寂寂的沧桑之感,让人无端觉得悲伤。
方丈随他看了一会儿,不禁问:王爷,怎么了?
那是谁写的?
男子抬手指着头顶的一根红飘带。
方丈面现难色,道:王爷,每天来此祭拜的民众众多,并且,这根祈福带的颜色已经褪了不少,兴许已经挂了好几年了,老衲实在不能知晓是何人所写
男子打断了他的话,目光直直地看过来:那劳烦方丈命人取下,我想看看那字迹。
很快就有小和尚搭了梯子,将那根布条取了下来,男子看着那两行小字,骤然间就失了神。
不管你在哪里。
我都总会找到你。
突然就有一副画面展现在了男子的面前,时间也许,可以定在几年前他刚踏进富云港的时候,有一个断臂的哑巴避开人群,在深夜来了这里,那晚月色尚好,他衣衫黑寂,静静立于树下,在出发前,虔诚地在榆树上系了这根布条
替我找个人。
男子突然扭头,向身旁的士兵吩咐道:他叫路尧,是我的亲人,随后我会将画像交给你。
亲人?王爷还有姓路的亲戚?
士兵怔了怔,下意识地答道:是,王爷!
还有,男子向观音庙走去,轻轻提摆,跨过了门槛:给新提拔上来的王将军说一声,让他今晚给我分出两支军队,一支去金陵,随时关注帝都动态,具体事宜让他傍晚来找我,我再与他细说,另一支军队护送我去安胜,能点的士兵都点上,还要准备更多的粮草,那里除了军队,后方还有大量的难民,攘内除外,缺一不可。
啊?
士兵又愣住了:王爷,那里正在打仗啊,很危险的,您不用亲自去
男子点香的动作就那么顿住,猛然回头,直勾勾地看着他:难道安胜打仗就不能去?难道,你我不是大燕人?
士兵顿时惶惶跪下,磕了一个头后便急忙退出了寺庙。
过了很久,男子的面色才恢复平静,然后深吸一口气,慢慢跪在蒲团上,将点燃的香举过头顶,三叩拜。
观音娘依然是那副慈悲的模样,最后一下磕完时,他仰头看着她,双手合十,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娘娘,我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体验了一场光怪陆离的人生。
一点点地看见人生百态,接近地狱,梦到世上所有恐怖的景象,被夺去人生中所有的坚持和希望,被驱赶在鲜血淋漓的恐惧中,永无止境地狂奔。
可是,这世间仍然有我爱慕的东西:星、月、初雪、烟花,还有落在青河水面上的樱花。
那您呢?
您在天上看见世人黑暗面、万物凋零状时,是不是也曾落下泪来,却还是要将手中净瓶中的甘露洒向人间
那么,您一定能听到我绝望但虔诚的祈祷吧,能看到我浴血奋战的爱人,感受到我两个孩子的心跳,大燕百姓的呼喊,血流成河的大地,掠过战场的西风,啃食尸体的秃鹫!!!
娘娘
如您看见了,请您帮帮我的相公。
王爷!
就在这时,庙外忽然奔来一个穿着青色棉衣的侍卫,才刚下马,就一下子扑跪在男子身后,高声道:禀王爷,探到六皇子的消息了!
第九十二章 信仰
深夜,残破的大帐里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灯火倒映出一个修长的影子,侧脸分明,削瘦至极,甚至隐隐可见下颌骨的锋利。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突然传出,门外值夜的士兵心里一沉,立马掀开帘子走进去。
几月以来没有药品,也没有足够的吃食,男人的身子已经熬得很差了,亲卫兵见他嘴唇冻得发紫,连忙为他盖上一张毯子,然后将放在桌上的捂嘴帕子拿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又落满了点点鲜血
这已经不知是男人第几次咳血了。
士兵捏紧帕子,抬眼望去,却只见男子眉头微皱,手指依然在地图的几座山脉上指点,似乎在沉思什么
士兵就这么站了很久,然后沉默转过身,轻轻撩开帐帘。
夜里太冷,先放着吧。
殿辰的目光仍然聚焦在地图上:明日我们要过河袭击九灵峰,届时若还能回来,再洗不迟。
是啊,他们如今身在大夏的土地上,每多活一天都是赚的,又怎该再注意这些细节?可是士兵摇了摇头,仍然要固执地摸黑去河边,就算再落魄,他也不能让大燕的皇子连一块干净的手帕都用不上。
听见脚步声,殿辰不得不抬起了脸。
这一次,他换了个说法:去多睡会,若精神不济,明日保护不了我,该当何罪?
士兵一噎,这才猛然挺直腰杆,并抬手行了一个军礼:是!
殿辰看着士兵,目光缓缓落在了他的三根断指上,那切面光滑平整,是被追击而来的敌军一刀砍飞的,当时,血水就喷溅进了他的眼睛里,滚烫,而又灼热,几乎遮挡住了他眼前全部的视线
殿辰重新低下头去看地图,顿了顿,又突然问:如果这场仗我们胜利了,回家后,你想做什么呢?
啊?
士兵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挠着头,有些腼腆地说道:将军,我打了一辈子光棍了,想娶个媳妇儿
好,殿辰点头:届时我托人替你物色个好姑娘,所以,你要留住命。
天底下哪有皇子为一个无名小卒操劳婚事的道理?士兵没想到殿辰会这样说,却也明白殿辰为什么会这么说,心口骤然一热,立马高声道:遵命!
士兵离去后,殿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幽深沉寂。
他仍旧是那样俊朗,修长的眼,高挺的鼻,苍白的脸颊,隐隐透着天家王者的风蕴气度,只是,转瞬却有一股鲜血从口中渗出,不可抑制地滚落青青的下巴。
滴答,滴答
他是个规整而有洁癖的人,此刻却就那么缓缓低下头,定定地看着掉在胸口的血污,一动也不动。
一时间全身生凉,丝丝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身体,他裹紧毯子,微微一笑,好像是对着什么人诉说,又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般沉静地道:你看看你,把我身体弄得这么差,也不来照顾我。
帐内很安静,没有人能回应他。
而他不觉得孤单,因为还有一束光在,即便置身黑暗,但是,他所见所感皆是光明。
灯火下,男人嘴角牵起,朝着那团微弱的火光伸出手。近了,越来越近了,模糊的光影中,他仿佛触碰到了一个鼻尖,然后是脸颊,嘴唇,那人握住他的手,抬眸望他时,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呲拉!
蓦然间,指尖碰到烛火,传来一阵灼痛。
殿辰骤然回神,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随后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继续开始推敲着明日的作战计划,力求找出每一个致命的漏洞和破绽。
这,已经是他们在大夏的土地上杀人放火的第二十一天。
之前十一月初三,殿辰突袭夏国帝都,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就在距离皇宫三十里的街上斩杀了一支皇家车队,直将毫无准备的对方骗了个团团转,竟然真的以为大燕的大军冲击而来了。
当夜的大火,生生烧了三个时辰才被扑灭。
第二天,帝都城防军立马就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查,然而殿辰将队伍分化,一击即中即撤退,凭借着高机动性,转眼他又弄死了好几个高官,甚至连一名在皇城外巡街的夏国皇子都不幸命丧他手中。
这几个人一死,直接瘫痪了夏国的中枢系统好几天。
然而顶替的官员还没上任呢,殿辰已经转移到了周边城市,不仅四处杀人放火,甚至还将那几颗被枭首的人头挂在旗杆上,面朝皇宫,浑然是将夏国的脸面放在地上摩擦!
可尴尬的是,一时之间夏国竟然没有应对之策
之前他们看准了天时地利人和,铁了心要将大燕攻破,遂将所有的精锐力量尽数派出,却何曾想到竟被人打到家门口来了?
而直至此时,总算有人看出来殿辰人数不多了,不然直接攻进皇宫就是,为何要四处搞事情?
于是,有官员建议不要管这群苍蝇,等安胜传回捷报,这群人迟早是个死!
然而他们的话说早了,不过刚过十一月下旬,死于非命的官员就已有三十二名之多,并且人数在持续攀升
留守帝都的两万城防军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享乐已久的混子士兵,那点应敌手段在殿辰面前根本不够看,而三千禁军肩负守卫皇宫之任,怎么能挪地儿?于是,夏国竟然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殿辰像个恶鬼一样,每天在自己的地盘上神出鬼没,肆意妄为。
一时间,帝都人人自危。
每个官员出门都恨不能带上自己所有的武装力量,深怕哪里飞来一支暗箭,自己的小命就玩完。更有甚者,直接将自己搞出个莫须有的病来,然后龟缩家中,变着法儿地纷纷上奏道:我的陛下啊,您是安安全全地坐在龙椅上,可我们每天得顶着脑袋去上朝啊,连命都得不到保障,我们又如何为您卖命?那个那个,实在不行,咱就先将屯在安胜的精锐力量调回来好不?攻了这么久也没攻下,如今秦世泽还支援而去,这不是短时间能分出个胜负来的,事有轻重缓急
一遍,两遍,三遍!
好了,没问题了。
天色放亮,雪林在晨光中渐次清晰,殿辰深吸一口气,起身吹灭烛火,拿起佩剑,唰一声撩开帐帘。
当天傍晚,离夏国帝都最近的金阳东北方突然响起一阵震天的马蹄声。
马蹄如雷,间中夹杂着战士的怒喝,被马尾上绑着的树枝所扬起的烟尘遮住了尚未落下的太阳,乍一看去,好似有几万的人马呼啸而来。
很快,金阳东北方城门开启,两队斥候军悄悄地出来探查情况,可是还没等他们靠近,守在城门外的大燕军队就已经将他们迅速地结果掉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城内火光乍起,殿辰骑在马背上,沉声说道:时间到了,走!
他们的主力部队早就赶到了九灵峰,那里是大夏的祖庙所在,金阳守军目前势必顾忌城外有埋伏而来不及救援,于是,他们今天要做一件让天下人都不齿的事那就是挖别人家的祖坟!
如此奇耻大辱,殿辰不信夏皇还能坐得住!
冰冷的江畔,早已准备好的浮舟被推上水面,殿辰带着一众部下上了筏子,沿着水路往九灵峰方向全速而去。
然而刚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忽听前方水声潺潺,殿辰一把挽起强弓,瞬间拉满!
只听嗖的一声,一声惨叫顿时在黑暗中响起,紧随其后,数百只火把顿时亮起,大约五百多只战船于漆黑的夜色中现出真身来。而船头的旗帜他们再熟悉不过了,在安胜时,他们曾见过无数次那面旗帜和敌方大军一起滚滚压来!
下一刻,大燕军队中爆出一阵欢呼:他们回援了,他们终于来杀我们了!
是的,这不是绝望的嘶吼,而是欢呼,实实在在的欢呼。
他们仿佛已经等待这一刻很久了,全都开心地咧开了嘴,甚至有的人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夏军回援,那就意味着攻打安胜的力量终于被调过来了,哪怕多来一个人也好,这样他们的妻儿老小就能少死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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