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伯璋当天亲自护送着她回了邸舍。
沿途他始终沉默未语,而彭英也犹豫了一路,她其实很想多问几句关于徐家有意与他结亲的事。
但她又觉得和他才刚认识不久,有些话若是问出口,只怕会有些交浅言深。
然而当马车在邸舍门前停驻,她从车上下来与他正面相对,还未说什么,他已先开了口。
“今日让彭四姑娘受惊了,”陶伯璋语气诚恳又满含歉意地说道,“这桩事因我而起,我们家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彭英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与他初见那日,他风度翩翩地站在那里,目光温柔地答应着陶家小妹要去给对方买佩兰,又想到他明明写了那样好的文章,但大宗学考校失利,却仍可泰然以对。
再思及陶伯璋今日毫不犹豫地维护,她突然间就有了些顿悟。
管什么别人呢?她想,她看见的是他啊。
彭英心头豁然开朗,之前因惊魂未定而带来的茫然与忐忑,此时仿佛顷刻间都化作了云烟。
“陶郎君言重了,”她自然而然地微笑着从容道,“此事非因你起,而是因他人执念生。说来我不过是偶然撞上了,你才是他们真正看中的目标,若论及困扰,可比我‘长期有效’。”
陶伯璋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不由莞尔。
“多谢。”他并未多言其它,但这两个字却说得郑重而温和。
彭英也是后来才慢慢更明白了他这两个字的含义。
自那日起,陶伯璋便天天以找她兄长为名,亲自来邸舍行看护之实,每次一待就是一整天,夜里走,次日清早又来。
除了和彭子彤一起出去办事的那两回之外,他几乎一直待在她隔壁。
彭英也不说什么,只每日里算着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差侍女往兄长住的那间屋子里送些吃食,基本都是她亲手做的。
大约也就是这回形成的照顾他饮食的习惯,后来他们定亲,陶伯璋去了赵县出仕做官,她便常常于午间带着食盒去官署探望,然而几次过后,她阿爹却提醒她最好不要去得太勤。
见女儿不明所以,彭修便直言道:“维明新入官场,正需展示自己,现下你们毕竟尚未成婚,你这样成日里往他那边跑,只怕是有人要多话,若他因此生出些郁闷来,恐令你们生出嫌隙。”
言下之意便是要照顾着陶伯璋在人前的自尊心,莫让人家以为他是要靠着岳父家才能立足,让他感觉被人看轻。
彭英愕然之余不由地想起陶伯璋当初婉拒了她父亲邀他入住彭家,而另在外头赁了处小宅的事,觉得说不定他也当真会有这样的困扰,只是碍于对方是她所以才不好直言。
她顿时感到有些悻悻,但最后还是顺了父亲的建议。
说到底接受她这份“好意”的人是陶伯璋,若他觉得此意不好,那这样的“好”也就没了意义,她既无那个必要去惹人烦,更不该去强迫他接受。
于是她就索性没有再去了。
但如此过了几天后,她却发现自己的心态有些失了衡。
她不去,陶伯璋竟也真地不来问?难道他当真是巴不得她不去么?
彭英难免忍不住愤愤。
如此又过了两日,适逢陶伯璋休沐又来了彭家探望,她便有意没有出去迎他。
她佯装手里头一堆事忙着,其实是窝在书斋里走神,直到她阿兄陪着陶伯璋寻来的时候,她还在专心致志地咬着笔杆头想事情。
“咳咳!”彭子彤用力清了清嗓子。
彭英想也不想地抬头便道:“彭五郎你好烦——”
一个“人”字尚未出口,已被她猝不及防地生生卡在了喉间。
她定定看着近在眼前,显得有几分尴尬的陶伯璋,一时无言。
彭子彤看了看几乎石化的小妹,又看了看神色局促的未来妹夫,忍了忍笑,故作随意地道:“维明特意来看你,你也不知出去迎一迎。”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彭英就忍不住又有些上火,她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气氛顿时就微妙地沉默了下来。
最后还是彭子彤先反应过来情况不太对,找了个理由先走为上,把地方留给了他们两个单独说话。
但他这一走,屋子里就更沉默地让人有些难受。
彭英等了片刻没听见陶伯璋说话,终于有些忍无可忍地抬眸朝他看去,谁知这一看,却一眼先撞上了他通红的耳根。
她不由一愣。
“我……”陶伯璋有些不大自在地开了口,“我过来看看你。”他像是憋足了一口气,续道,“好几天没有见着你,我也不知茂廷说你一切安好是否有所隐瞒,现下看你没什么我就放心了。”
彭英片刻之前还蓄了满腹的怨气在碰上他这样的目光,听到他这番话时便倏地散了个一干二净。
她忽然有些想笑。
为阿爹的多虑,也为自己的纠结和反复。
于是她就忍不住真地失笑出了声。
陶伯璋被她这一笑笑地有些无措。
“我还当你这几日没见着我,或许很是高兴。”彭英抿着唇边笑意,佯作正色地看着他说道。
他微愣,旋即疑惑又茫然地道:“你为何会这样以为?”
她就把父亲说的那番话转述给了他,又道:“我想着你既不肯住在我们家,说不定我日日去官署探你也会令你生出困扰,所以就没有去了,又见你这几天也没问起我不去的缘由,想来也是正合了你的意……”
“没有!”陶伯璋立刻否认,待她看过来,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看你突然不来,想着你或许有什么事,又等了两天你依然不来,我就、就问了下你阿兄,他说你一切都好,我便想……也许你就是不想来而已。”
“你做的东西很好吃,但我想我也不能当真要你天天做给我吃。”他说,“你本就是辛苦自己来待我好,我哪里能为此令你生出负担?绝不是因不想见到你才不来问的。”
彭英弯了弯唇角,问道:“那,你当真不觉得我常去官署找你有什么不好?”
陶伯璋当即摇头,说道:“从未如此觉得。”言罢,他不知想起什么,自顾自笑了两笑,续道,“其实大家还挺羡慕我的,说我有小灶可开,不像他们,只能日日吃厨娘做的饭菜,连点心思也不肯花。”
她见他这略显傻气的模样,忍不住笑道:“饭菜来来去去就那些花样,年常日久,谁又能要求这么多,你以后可不要又嫌我做的没有心思。”话说到最后,语气早已柔和似水。
陶伯璋眸中含笑地看着她,说道:“不会的。其实你这几日不来,我还挺想念你做的那道玉灌肺,还想着今日顺便来求你给个方子,我自己回去琢磨一下,也免了再麻烦你。”
“麻烦我,”彭英眉梢微挑,半笑道,“陶理评这是真拿自己当我家新客了?”
他微顿,随即连忙改口:“我不是那个意思……”
陶伯璋正语拙间,不经意对上了她满是调侃的目光。
他霎时福至心灵,恍然而笑,抬手恭恭向着她一礼,说道:“还请彭四姑娘饶某这回,若姑娘能将厨艺倾囊相授,待某得成时必先以首作敬献——”
彭英瞬间失笑。
后来过了许久,她还依然记得那个上午,阳光明媚,花香盈窗。
她和他之间隔着一张书案面面相对,却前所未有地觉得亲近。
不知不觉,她和陶伯璋已携手走到了现在,说长不长,说短却也着实不短。
她从赵县到丹阳,又跟着他来了金陵城,做了一府主母;
他有了从龙之功,得圣上赐爵,并委以重任,而她也从彭娘子成了陶夫人;
他们有了两个孩子,大的已经会满地跑,小的这个也即将临盆;
从始至终,他们都只属于彼此。
不管他是当年那个身处低谷的陶氏郎君,还是如今炙手可热的陶大国舅,他依然是与她初见时的模样。
他为她移了满园的木樨花,秋风起,如当年,盈满鼻息。
她嫁给他,只希望此生能一长再长。
“阿娘,”她不由含笑柔柔说道,“若有来世,我还想与他做夫妻,生生不离。”
她话音将落,还未听得母亲说什么,便忽见儿子从树丛下钻出来,迈着一双小腿短急急往她身后的方向奔去,一边奔,一边奶声奶气地喊道:“阿爹!”
彭英一愣,下意识循声回头,果然见到了正嘴角噙笑,朝着自己走来的陶伯璋。
他附身将扑过来抱在腿上的儿子一把抱起,然后径自走过来,先是向岳母问候了两句,然后说道:“您难得来一趟,待我把元瑜和三娘也叫上,晚上我们一起去百丰楼吃饭吧?”
段氏自是没有什么意见,又看了看面颊微红的女儿,笑着主动伸手来把陶世简抱了过去,说先回房换个衣服。
彭英有些不好意思,便也想跟上,但才刚开口说了个“我也”两个字,就被丈夫给拉住了手。
她微感羞涩地转眸朝他望去。
陶伯璋微微一笑,竟是低头直接吻在了她额角。
彭英懵了。
“今生虽还长,”他深深看入她眸中,宛然道,“但我也与你有同愿。”
愿来世还能做夫妻,生生不离。
她垂眸而笑,倾身依偎入他怀中。
木樨香满园,明日,还长。
第133章 番外三
崔湛感觉到整颗心都在颤抖,好像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他几乎难以成言,但他还是无比清晰地听见自己对眼前人说:“你说过,要占着我身边的位置。”
周遭的一切在此刻都变得模糊而沉默,他记得外面应该是在下着雨,可他却听不见半点雨声,就连她的模样都不再分明。
然而她的声音却字字如雨点重重落在他耳畔。
——“元瑜,你便当我是个极容易动心,又极容易死心的人吧。”
他只觉一颗心瞬间急坠。
崔湛下意识伸手抓去,猛地睁开了双眼。
清浅的月光薄薄透入帐中,同以往许多个夜晚一样,静静于他眼前映着一幅熟悉的喜鹊梅花图。
崔湛微顿,还未从错乱中回过神,旁边就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搭在了他身上。
旋即颈畔依来一片软香温热,他转过脸,就着帐中微光静静看了枕边人须臾,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心神渐缓。
“……新荷?”少顷,他低低唤了声。
陶新荷睡得很香,没有什么反应。
崔湛忽觉有些气笑不得。
她一句话给他落下了这么个病根,她倒好,潇潇洒洒全无知觉。
想到这里,崔湛忍不住抬手捏住她的脸,扯了两扯。
盛门 第1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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