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迎山软塌塌深陷在病床上昏天黑地地睡了十几个小时, 被胸口两块沉重酸胀的乳腺痛醒——她体内的激素随着婴儿的娩出, 在一天之内过山车般疾风漫卷, 蛮横地要求母体履行天然哺育任务。此际晨光微露,那位“父亲”——光裔图玺元帅——依旧没有陪在她身边。
然而,既然早知这是一场没有情分的合约,她便告诉自己,倒也犯不着失望。
小小的新生儿枕着安抚巾, 只有肉丸子大小的拳头紧紧握着放在嘟起的脸颊一侧;他心口一起一伏,嘴巴无意识地张合,呼吸平稳地在摇篮里安睡。卓迎山倾身过去,苍白消瘦的脸颊轻轻靠在摇篮边上。她五官清淡,称不上艳光四射的漂亮;甚至如果带着情/色的目光来审视, 这无疑是一副自带禁/欲色彩的容颜——没有我见犹怜的神色, 万万激不起雄性沙文主义者过度膨胀的保护欲。她神情中自带一丝不屈不挠的坚韧,使得这张平淡的脸上生出一股令人起敬的气质。
此刻, 她默默注视这个叫作光裔时徽的小婴儿,疲惫的脸上透出一阵感慨。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父亲和两个弟弟妹妹,这就是唯一一个和我血脉相连的人了啊。卓迎山手指抚着小时徽纤细柔软的小小手,不明真相地这样想着。
卓迎山父亲早年间官拜行星总督,风光无限,中年却因自作孽的贪腐问题下狱,家财散尽,颜面尽失。一家之主沦为阶下囚后,平时对卓家笑脸相迎的各路亲朋好友纷纷作鸟兽散,再无人搭理失势的母亲及三个拖油瓶孩子。她母亲当年被卓父风风光光地娶进门,以为可以舒服躺在权势与金钱上享受人生;贵妇的威风刚刚忙不迭抖了两年,不料却迎来这样一个万人耻笑的结局。
在卓迎山印象中,母亲连日哭了一月有余后,终于打起精神,改掉权贵做派走出家门,挣钱养活三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卓母中年遭遇家道中落,万事推倒重来,一切都颇为艰辛;这位前半生骄矜惯了的贵妇人低声下气重登职场,时常还会遇到昔日的手帕交奚落,恨恨不已。
膝下有三张嘴等着吃饭,上学,维持不至于寒酸的生活;母亲于是没日没夜地辛勤工作,终于在卓迎山刚刚成年那一年不堪重负地病倒,撒手人寰。彼时卓迎山两眼一抹黑,毫无选择地肩负起了供养一双未成年弟弟妹妹的责任。
只有在接过母亲的养家大旗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肩头的责任有多重。
——太重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卓迎山好不容易一边勤工俭学一边从(免学费就读的)西森陆军指挥与参谋学院毕业,领着山地师特别安全官微薄的薪水,每个月数着账户里紧巴巴的星币——弟弟妹妹却还有好些年岁才成年,她感觉自己年纪轻轻,就要因为养家糊口窒息而亡了。
她甚至开始觉得,母亲的离去何尝不是另一种解脱。
正因为肩头的负担实在是太过沉重,高高在上的三军统帅,如拨云见日般适时朝她抛出的橄榄枝,她才会不顾一切地接住。
生个孩子而已——她不失天真地想着——母亲可是一口气生了三个,大约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彼时的卓迎山为了帮弟弟妹妹们摆脱穷困潦倒的生活,为了给她那个不争气的、整天在大狱里数蚂蚁的父亲换取假释机会;她感觉只要不去送死,让她干什么都行。
更何况这样一来,她竟直接拥有了“元帅夫人”的头衔。如丑小鸭突然蜕变成天鹅,与光裔图玺注册结婚的当天,她云淡风轻地在个人社交账号上公布了这一令人震惊的消息;昔日那些对这个落魄家庭报以冷眼的故交们,此刻又如潮水般蜂拥回来,亲亲热热地唤着她幼时的昵称。
卓迎山冷笑一声,随手在个人终端上屏蔽了他们。
现在元帅之子出生,某种意义上来讲,卓迎山的地位愈发金贵。凭着女儿的关系得以假释出狱的卓父死性不改,扬扬自得,于时徽出生的这一天兀自在府上大宴宾客,在一群趋炎附势的亲友面前大肆炫耀自己尊贵的“元帅岳父”地位。
一场为庆祝新生而举办的喜宴,新生儿及其父母却没有出席,这实在让卓迎山觉得好笑。但这并不妨碍卓父在觥筹交错间顾盼自雄,吹嘘自己和霍冬星权力核心的紧密关系。
想到父亲这样扬眉吐气的机会,某种程度上应该是母亲含辛茹苦拿命换来的,卓迎山不由感到恶心。
“我现在只有你了啊,小时徽。”她温柔看向睡梦中的稚子,轻轻在时徽额上留下一吻。
一名医学中心的护士走进来:“夫人,银牙郡主又来了,您要见吗?”
虽然郡主与卓迎山私交尚可,但她昨天才来探望过,今天又跑过来,不由让人生疑。但病室内待着委实无聊,卓迎山点一点头,示意护士让郡主进来。
银牙郡主一派风尘仆仆,劲装结束,身后宽大的披肩随着矫健的步伐挥起,整个人好像是要奔赴战场的样子。她身后跟着好几个侍卫,表情严肃,气势夸张地赶到卓迎山床边;郡主看到静好的卓迎山母子,掩饰不住地大松一口气。
卓迎山不禁为郡主这如临大敌的架势感到奇怪。
郡主瞥了一眼时间,开门见山地问她:“夫人,你今天上午就会出院,和时徽一道移去产后疗养中心,是吗?”
卓迎山点头:“是的,护士们已经在帮我办出院手续。一会儿元帅会派接驳舱来接我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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