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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青拿天鹅(137)

    温妘坐在妆台前梳妆,一边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听着内侍在纱帐外禀报。
    怡香将一支宫花簪到温妘的发间,见她摇头,忙取下来,换上另一支。
    跟从前比起来,温妘这些日子可谓容光焕发,连她自己看着,也觉得大不一样了。
    如此说来,江良娣的精神又比前番好些了?她问。
    是好些了。内侍答道。
    近日崇宁侯夫人常到东宫来?正说话间,太子的声音忽而传来。
    温妘看去,只见他从内室走了出来,身上松松地披着一件长衣。
    正是。温妘道,她奉中宫之命,时常过来探望。
    话才出口,温妘想起来,太子似乎并不喜欢崇宁侯夫人,忙道:殿下若觉不妥,下次徐夫人再过来,妾告诉她不必劳神便,回绝便是。
    太子的唇角却弯了弯,抬起手,在温妘的脸颊上抚了抚,仿佛在触碰一件新得的爱物。
    这却不必。他说,她亦刚刚丧子,让她安慰安慰江良娣,甚是合适。
    他的脸上的笑意带着几分冷淡,温妘正要说话,却听他又道:今日不是玉梅院那边的末七么?可准备好了?
    温妘忙道:准备好了,法事就安排在荐福寺。
    那婴孩虽然还没出世就已经死去,但毕竟是太子的长子。提起他,太子也仍会露出惋惜之色。
    妾稍后便过去,太子不必操心。温妘道。
    太子沉默片刻,道:我也过去一趟。江良娣那边请了多次,他毕竟也是我的骨血,身为父亲,该做的事不可落下。
    温妘应下。
    荐福寺的佛堂之上,香火缭绕,数百僧人坐在其中,铙钹齐鸣,诵经之声连绵不绝。
    太子亲自在佛前拜过,坐在蒲团上听经祷告。
    隔着一道帘子,温妘也领着东宫嫔妃们认真礼佛。
    她手里捻着一串佛珠,闭着眼睛,跟着僧人们的诵经之声慢慢转着。
    过了会,她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江良娣。
    这场大病,让她瘦得单薄,原本丰腴的脸颊也几乎凹了下去,苍白得毫无血色。不过,这些日子,她已然恢复了些,能下床能走路,还能到温妘面前请安。
    东宫里的人都说,江良娣变了。
    她待人变得温和,东宫的嫔妃们去看她,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不冷不热,给人眼色。每日,只要能下床,她必定会到东宫的佛堂里去礼佛念经。
    这也是自然。她什么都没有了,又拿什么在我等面前炫耀?谢良娣和温妘谈起此事之时,笑容讥诮,如今,她该是知道太子妃对她的好了。
    温妘听到这话时,只笑了笑。
    说实话,每每有人提起那个婴儿的死,温妘心中总会有心虚之感。而每每看到江良娣,她心中总压着隐隐的不安。江良娣在温妘面前确实变得恭顺有礼了,但她看着温妘的时候,那两只眼睛沉黑无光,让温妘想起东宫角落里的一口古井。
    它早已经荒废,狭窄而幽深,阴气森森。宫人们说,曾经有人在里面自尽,直到化为腐肉才被人发现。
    温妘曾经向母亲曹氏提过一次,可话才出口,就被曹氏示意噤声。
    你什么也不曾做错。她说,莫忘了,你是要当皇后的人。将来这样的事多了去了,谁能担保人人生产顺遂,难道凡有夭折,便是你的不是?
    温妘知道曹氏说的是道理,默默将那些杂念压下去。
    可江良娣越是在自己面前恭顺,温妘就越是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佛音入耳,温妘望着上方的菩萨,深吸口气,继续跟着僧人们默默念经。
    这场法事,自皇孙去世之日,已经做了七七四十九天。
    今日,太子难得来一趟,且与众人待到了最后。
    待法事做完,主持亲自过来,引太子和众嫔妃到后园中稍坐饮茶。
    僧人将茶呈上,江良娣随即起身,要接过茶盘,为众人奉茶。
    温妘见状,道:你身体不适,方才又跪了许久,这些事让僧人去做,你坐下歇息才好。
    江良娣低头道:太子妃仁德体恤,妾心中感激。这些日子,妾度日如年,全凭殿下、太子妃与众姊妹照料,方得以挺过来。妾这性命,是殿下、太子妃与众姊妹给的,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答。可惜妾当下身体仍羸弱,多的事也做不来,只能在此端茶倒水,还望殿下与太子妃成全。
    这话说得十足卑微,众人见江良娣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亦露出欷歔之色。
    既如此,便让她去做吧。太子淡淡道。
    见太子说话,温妘也不便再多言。
    她看着江良娣双手捧起一杯茶,恭敬地在太子面前一礼,放在他身旁的小桌上。而后,又捧起另一杯,向温妘行礼。
    温妘伸手接过,放在桌上。
    今日来这里的嫔妃不少,江良娣挨个敬茶,完毕之后,面色已然又虚弱了。
    妹妹还是坐下吧,莫太过劳累。谢良娣不紧不慢地说。
    江良娣看向太子,只见他拿着茶杯缓缓啜饮,忽然,眼眶通红。
    她推开搀扶着自己的侍婢,在太子面前跪下。
    妾无德,未能保全太子骨血,心中深愧。她垂下眼泪,道,妾有一愿,还望太子成全。
    太子看着她,放下茶杯道:你有何愿望?
    妾愿到宝相庵削发为尼,与青灯古佛长伴,为逝者与太子念经祈福,求殿下准许。
    这话出来,包括温妘在内,众人都露出讶色。
    太子看着她,道:你都想好了?
    妾这些日子思考了许多,唯有如此,方可使心中安宁。
    太子颔首:你有此心,乃是甚好,我明日便向中宫禀报。
    江良娣向太子叩首伏拜,轻声道:多谢殿下。
    抬头时,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如同死灰。
    第三百三十六章 末七(下)
    严祺在南阳老宅给漪如办婚事的消息,早已经在南阳传遍。
    乡下的新鲜事本来就不多,这消息自传开之后,人们足足讨论了月余。无论是高陵侯一家的过往还是长沙王世子的过往,都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就在这事渐渐变得不那么新鲜的时候,严祺带着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回到南阳,又将所有人的目光抓了回来。
    严祺在南阳老家里待了八年,当初从京城回来的时候,其实颇是低调,甚至不少乡人们都是在他回来好几天才发现,那老宅里竟是跟以前不一样,终于正经住进了人。
    而这一次,严祺大张旗鼓,那几十辆牛车马车,每一辆上面都满载着各种各样的物什,让乡人们好好领略了一番什么叫公侯之家。
    至于严家的老宅,早已经修葺一新,喜气洋洋。
    对于此事,最不热衷的,大约要数南阳侯。
    自上次那田契之事以后,他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本来看着心情好些了,忽而听说严祺要在老家办婚事,他的脸色又不好看起来。
    按照他吩咐,家人一律不许提与严祺相关的任何事。严祺按规矩派人上门来报喜,南阳侯也让人冷冷打发了。
    不过纵然他不高兴,关于严祺家喜事的种种还是传到了他耳朵里。只要南阳侯不在家里待着,走出门去,便总能听到人们在说这件事。他发了一场脾气,而后,决定闭门不出,等这风头过去了再说。
    可就在这时,南阳太守常宏找上了门来。
    听说君侯近日身体不适,在下早想来探望,可公务繁忙,不得抽身。见礼之后,常宏寒暄道,君侯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南阳侯看着他,心中又是一阵不快。
    平日里,他和常宏的交情不错,时常一道游玩饮酒。可上次在学塾之中,常宏明明在场,竟袖手旁观,让他当众出了好大一回丑。那件事,他儿子严佑自是不成器,可常宏就没有责任么?那常文锡在外头的名声,常宏知道得一清二楚,可他全然不加管教,让常文锡拖着严佑下水,以至于盗取严祺的田契抵债,累得他堂堂南阳侯来受众人责难。
    每每想到此事,南阳侯就很是不忿。
    好多了,不劳太守费心。他不冷不热道,太守日理万机,在下区区风寒,怎值得太守亲自来探视?
    常宏自是知道他的心思,笑了笑,道:君侯还在为二公子之事埋怨在下?
    岂敢。南阳侯道,是贱息不肖,家门不幸。
    常宏不以为忤,不紧不慢道:那时,在下和陈府尹亦是无法。那高陵侯本就是个刁钻的,再搭上个长沙王世子,着实棘手。君侯也知道长沙王世子是个什么人,莫说我和陈府尹,便是圣上在面前,也须得给他几分脸面,故而也只得委屈君侯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南阳侯正要说话,常宏道:我今日来,是想问一问君侯。当前正好有个机会,能让君侯出这一口恶气。
    南阳侯一愣。
    他看着常宏,神色有些狐疑:出这口恶气?太守何意?
    常宏笑了笑,道:这还须得从上次那事说起。君侯可知,陈府尹堂堂京中大员,为何会带着一众兵马到南阳来?
    宅子里,很是热闹。
    仆婢们进进出出,归置物什。因为回来的人太多,所有的空闲院落如今都住满了,这老宅里安静了几个月,现在重又变得嘈杂起来。
    玉如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那笼兔子,天天抱着跑来跑去。
    姊姊!她对漪如道,我送你一只小兔做嫁妆,好么?
    这话,惹得陈氏和小娟她们都笑了起来。
    你如今可是大方了。陈氏道,那些兔子,你日日当宝一样供着,如今却愿意送给你姊姊?
    送一只么,又不是全部。玉如睁着眼睛,对漪如道,父亲母亲都给姊姊备下了嫁妆,我也该给姊姊送东西。
    漪如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将她搂在怀中。
    说来,主公这安排得倒是奇怪。小娟一边叠着衣服一边道,那成婚之日,世子过来接了女君回京城便是。怎又要我等也收拾行囊?难道我等还要也跟着女君一道回京?
    主公这么做,自有主公的道理。陈氏道,就算我等一起送着女君回京又有什么要紧?京中的长沙王府本就没有多少人,世子平日出行,像样的仪仗也凑不齐。你想,堂堂长沙王世子过来迎亲,若随从都不过百人,哪里好看?主公必是想着不能缺了这脸面,让我们家的人给世子撑一撑场面。
    小娟了然。
    陈氏看着漪如,颇有些感慨,道:这日子算着也没有几天了,女君出了这门,就是别家的人了。
    说罢,她的眼圈发红,低头用袖子拭了拭。
    漪如看着她,怔了怔。
    她恍然记起上辈子,自己和太子的婚期定下来的时候,陈氏也说过相似的话。
    那时,她心头一热,拉着陈氏说,自己舍不得她,让陈氏跟着她一起到东宫去。东宫什么都好,应有尽有,她会好好照顾陈氏,为她养老。陈氏被她说动了,打消了回乡去跟儿子住的念头,留了下来。
    但到后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父母弟妹都丢了性命,而陈氏也因为留下来被牵连其中,再也没了消息
    心头一阵颤动。
    这辈子,漪如本想远离那些是非,不再重蹈覆辙。可皇帝并没有放过严家,而这一切,也仍然会将陈氏牵连进去。
    漪如拉着陈氏的手,注视着她:阿姆放心,无论出了何事,我也不会离开阿姆。
    陈氏不明所以,嗔笑道:又说什么胡话。女大当嫁,哪里有什么离不开的。我家那儿子,你不是让他到扬州容公那里做事去了?他前些日子捎信回来说,容公在那边对他好得很,他已经在城里置了屋宅。我老了,背也算眼也花,等你这边安顿好了,我便到扬州去跟他一起过。你不是常说扬州风物宜人么?我也要去看看,长长见识。
    漪如觉得鼻子里涩涩的,微笑:那是甚好。
    第三百三十七章 口袋(上)
    迎亲的日子越来越近,京城那边传来消息,长沙王世子已经在路上了。
    高陵侯府则忙着置办宴席,据说迎亲当日开始,这宅子里要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十里八乡来者不拒。高陵侯的手笔颇大,唯恐招呼不周,特地从城里请来许多厨子,连跑堂的伙计也有不少。因得此事,城里的不少食肆都要歇业。
    就在人们翘首盼望的时候,又出了一桩大事。
    南阳侯竟是亲自登门贺喜了。
    他见到严祺之后,全然毫无芥蒂之色,先是笑眯眯地道贺一番,而后,奉上了贺礼。
    众人皆是诧异,严祺却是欣喜,将他搀到堂上坐下,还亲自给他奉茶。
    听闻叔祖身体不好,侄孙还想上门去探望探望。严祺歉道,奈何家中着实忙得人仰马翻,侄孙实在抽不出空来。本想着等喜事办了,再到叔祖府上去,不料叔祖竟亲自来了,侄孙着实羞愧。
    南阳侯摆手,道:这是哪里话,一家人,拘礼反而生分了。说罢,他叹口气,前番你叔父做出那等事来,我深感愧疚,无颜见你。想当年,你祖父和父亲对我何等信赖,还让我好好照顾你。如今,我不但帮不上你的忙,还教出这等后辈,着实颜面无光。
    叔祖哪里话。严祺道,这等事,自非叔祖所想。侄孙也知晓叔祖有苦难言,唯恐叔祖见了侄孙,心里又勾起旧事,故而也不敢轻易上门。叔祖今日不计前嫌,提起此事来,侄孙诚惶诚恐。叔祖放心,这事过去便过去了,侄孙断不会再计较,日后也仍会待叔祖、叔父亲如一家!
    这话,严祺说得言辞恳切,南阳侯听着却处处是讥讽,微微颔首,皮笑肉不笑:得了文吉这言语,我便也放心了。
    说罢,他看着周围,道:那迎亲之事,府上都准备妥当了?
    已是差不多了,严祺微笑道,帖子也都送出去了,到了那日,还请叔祖务必光临才是。
    这自不待言。南阳侯说着,喝一口茶,又缓缓问道,世子自京中远道而来,当日行了礼,接了新人,可是就要回程?
    严祺道:按规矩,自当如此。不过世子会提前一日来到,歇息一夜,第二日一早行了礼,就启程回京。
    南阳侯的眼睛转了转,又道:而后呢?你和静娴,何时回京?
    我原本想着办完喜事就回京,可静娴说,她甚是思念父母。严祺道,我琢磨着,这边喜事既然办完了,便索性直接从南阳到扬州去。
    南阳侯露出讶色:从南阳去扬州?漪如回门如何是好?
    不过回门罢了。严祺道,我先前已经跟世子打了招呼,等我们从扬州回来,她再回门不迟。
    南阳侯看着他,少顷,缓缓抚须,微笑颔首:如此甚好。
    二人又寒暄了一阵,南阳侯告辞而去。
    离开之后,他回到家中,严佑已经等在了堂上。
    父亲回来了。严佑忙迎上去,那边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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