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廷机于是让管事引路,自己扶着严祺,往门外而去。
陈恺继续为李霁添酒,看着他的脸。
那双眼睛虽然仍旧精神,却显然也已经有了些醉意。方才,李霁起身去扶严祺时,身形晃了晃。
一切如计议而行,陈恺心中颇是满意。
他一直觉得,李霁敢来京城,必定是藏着什么目的。皇帝也这么想,故而将盯着李霁的事交给了他。于陈恺而言,这是个机会,若能把差使办好,日后自是少不得好处。他此番情急追来南阳,必是已经引起了李霁的警觉。不过事到如今,陈恺也决意破罐破摔。宋廷机今夜备下的酒,全都后劲十足。若能将李霁灌醉了,从他口中套出些话来,也不枉他来这一遭。
世子再喝一杯。他笑盈盈地,将李霁的酒杯斟满。
漪如和一名云香楼的伙计站在门外,冷眼瞥着那堂上的光景。
她脸上贴着小胡子,也是伙计打扮。这云香楼,今夜被包下了,外人不能入内。漪如无法,便在后门找到这个伙计,给了他两百钱,说自己想看看长沙王世子长什么样,让他带自己进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伙计马上答应下来,跟管事说,漪如是他的弟弟,家里让他跟自己来见见世面,打打下手,不要钱。那管事见漪如算得齐头整脸,自己也缺人使唤,便让她去换一身衣裳,马上来帮忙。
折腾了一番,漪如终于顺利混进来。
方才,她看到宋廷机带着严祺去茶室歇息,然后,来到此处,就看到了李霁和陈恺在堂上饮酒。
此时的李霁,看上去颇是优哉游哉。陈恺给他敬酒,他是一点也不推拒。
透过门上的镂花格子望进去,只见李霁倚在凭几上,身姿优雅。
而漪如身后,已经响起了一阵嗡嗡的声音。
那是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有侍女,也有舞伎,和她一样凑在门边上朝里面张望,神色激动。
长沙王世子原来是这般模样
我曾在市中看过他的画像,我母亲还说,那都是讹传的,天底下哪里有真像画上的人?可如今看来,当真是有。
你母亲说得也不差,我看他也不像是画上的,画上哪有他好看?
女子们叽叽喳喳,一边看着一边说笑。
祸水。漪如心里没好气道。
来之前,小娟曾劝她打消念头。
女君若真的发现世子会跟那些纨绔一般鬼混,怎么办?她问。
阿霁不会的。漪如道。
既然如此,女君为何非要去看?
漪如目露凶光,笑得阴森:他既然不会,我去看又有何妨?
小娟唬了一下,再不说话。
不过目前看来,李霁倒是果真没有逾矩之举。漪如看着堂上,心稍稍放下。
你们在此处做甚?这时,管事走过来,瞪着那些女子,压低声音训道:怎还无所事事,快去准备!
女子们连忙噤声,各自散去。
管事忽而又向漪如这边,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端菜!
堂上,乐声依旧悠扬清雅。云香楼的伙计将空了的盘盏撤下,换上干净的,将新的酒肉摆上。
陈恺招来管事,道:这云香楼怎如此冷清,连个助兴的也没有么?
管事忙堆着笑道:早已备下,但等府尹吩咐。
快快唤来。
未几,只闻得香风阵阵。一群舞伎鱼贯而入,衣裙轻薄,珠玉琳琅。
她们向上首款款一礼,而后,乐声变得欢快,舞伎们在堂上翩翩起舞。
而后,管事又引着几名美人进来。
只见这些美人,个个打扮得光彩照人,身形婀娜。她们款款向上首请安,莺莺燕燕之声,娇柔酥软。
李霁倚在凭几上看着她们,手里握着酒杯,凤眸微眯。
陈恺在一旁笑道:这是宋御史的一片心意。商州乃有名的美人之乡,世子驾临,怎可不观赏观赏?酒肉娱身,美人娱情,世子劳苦功高,既来之则安之,何不好好享受?
第三百一十九章 旧谊(上)
茶室离那行宴的厅堂不远。
窗开着,外头夜风吹来,清凉宜人。
宋廷机让严祺坐在榻上,靠着隐囊,又从仆人手中接过碗来。
严祺看一眼,喃喃道:我不吃饮酒汤
宋廷机笑了笑,道:我岂不知你的喜好。这不是醒酒汤那难吃的东西,这是梨汤。
严祺这才有了兴趣,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碗。
喝过之后,严祺靠着隐囊上,看着宋廷机,笑意中带着醺醉。
牧之啊牧之,他说,你我有多少年不曾像今日这般聚过了?
宋廷机也微笑,道:大约有八年了,上次你我饮酒叙话,还是在你离开京城之前。
是啊,八年。严祺颇为感慨,一转眼,阿楷长大立功,漪如也将要嫁人,你我却是已经老了。
这话,让宋廷机有几分动容。
文吉怎这么说?他说,从前,你可是最不服老的。
不服不行。严祺摆摆手,道,想我当年,总觉得日子过得慢,家中,朝中,样样都不必我操心,人生顺遂。可真的日子过得不好了,才知道日子蹉跎起来,便会飞快,转眼便是半截身子埋在了土里。
说罢,他注视着宋廷机,道:牧之,你怨我么?
宋廷机怔了怔,随即道:文吉说的哪里话,我怨你什么?
自是怨我疏远了你,不与你来往。严祺道,当年,你和郭昌他们邀我聚宴,可我总是频频推拒。后来我去了南阳,也从来不找你们。想来,你们定然会觉得我无情无义。
宋廷机目光一闪,道:文吉过虑,我等
你什么也不必说,我又不是蠢货,怎会想不到。严祺长叹一口气,道,我上次见到你,便想与你说一说此事。可思来想去,觉得旧事重提无益,也就罢了。
宋廷机怔了怔。他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别有深意,忙道:文吉莫非有那难言的苦衷?
其实也并非什么苦衷,却是轻信了小人。严祺道,当年,漪如从假山上摔下去的事,牧之当是还记得。她醒来之后,有那中了邪祟的征兆,我一时情急,便找来不少僧人道士,为她驱邪。其中有一人说,这邪祟的源头乃出在了身边。我须得远离素日密友,方可断绝灾患,否则,迟早要为身边奸人所害。
宋廷机眉间一动,面不改色:哦?
我听信此言,便想着试一试,不再与你们去宴饮。可不想,跟你们在一起时,我富贵平安,倒是离了你们之后,我接连受挫,连官职和漪如的太子妃都丢了。严祺说着,神色懊悔,这些年来,我思来想去,终觉得是对你们不住。你们诚心待我,可我却听信谗言,失了情义。羞愧之余,我亦无脸面与你们见面,故而一直不曾来往。
说罢,严祺看着宋廷机,拉着他的手:牧之,这些话,我在心中藏了许多年,今日借着这顿酒,终是有勇气说了出来。你可否与我尽释前嫌,再像从前一般做个挚友?
这话,严祺说得掏心掏肺,宋廷机亦不由心中一动。
严祺当年栽倒,跟宋廷机关系莫大,不过他确信自己做得足够隐秘,严祺不会知道。如今,严祺竟将二人过往的龃龉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倒是为宋廷机免除了一番解释讨好的工夫。
文吉这么说,可真就是拿我当了外人。宋廷机回握着严祺的手,忙道,此事,我岂没有责任?不瞒文吉,当年我看文吉疏远,心中便觉得文吉定然是对我有了误会,可几番打探,文吉不说,我更觉自己定然是什么地方做错了,惹得文吉不喜。后来文吉去了南阳,我虽有心探望,可又怕文吉觉得我上门炫耀,对我更加厌恶。于是,这许多年来,我也只得把话藏在心里。今日,文吉既是说了出来,你我冰释前嫌,再不提过去。
严祺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却愈加亲切。
牧之能这么想,当真是了却我心头一桩大事。他说,此后,你我仍如兄弟手足一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廷机笑道:自当如此。
让她们下去。堂上,李霁淡淡道。
陈恺一愣。
只见他仍倚在凭几上,神色间无波无澜,不知喜怒。
一旁的管事倒是机灵,忙道:世子若觉得这几个不好,还能换
下去。李霁打断道。
听得此言,陈恺知李霁确实无意了,对管事挥挥手:世子是什么人,这等庸脂俗粉,污了世子的眼,还不快带走。
管事连声应下,将女子们待下去。
陈恺毕竟是应酬惯了的,临机应变,脸上笑容不改。
小地方的人无甚见识,也不懂事。他对李霁道,招待不周之处,世子莫放心上。
说罢,他又对堂下道:我方才说要冰酒,怎还不呈上来?
没多久,两个伙计捧着酒进来,将酒壶摆在案上。
陈恺笑盈盈地说:这冰酒,也是商州特产。在三月采来鲜花,取花汁酿造,暑热之时冰镇应用,颇为馥郁爽口,世子尝尝
李霁没答话,却忽而将眼睛盯着面前那为他倒酒的伙计。
沉黑的双眸,方才还似染了醉意,漫不经心,此时,却倏而锐利。
他忽而伸出手。
伙计吃一惊,想躲,却已经来不及。
李霁的气力大得很,攥着他的手臂,一下将她拉到了身旁。
他注视着他,唇角微勾,低低道:你留下。
这话出来,不仅那伙计愣住,就连陈恺、管事和周围侍奉的一众人等也尽皆露出错愕之色。
漪如瞪着李霁,手臂被他牢牢攥在手里,挣脱不得。
没想到他看破之后,竟这般当场揭穿,她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放开她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细如蚊蚋。
李霁却仍一脸镇定从容,不但不放手,还将她搂在了怀里。
漪如登时面红耳赤。
第三百二十章 旧谊(下)
众人皆目瞪口呆。
王世子无异于与神仙一般的人,方才他将那些美人赶走之时,众人还道他终究是不食人间烟火,看不上凡间脂粉。可转眼之间,他竟然就把一个伙计搂了过去。
那伙计倒是生得周正白净,相貌不差,可他是个男子啊,
看着那伙计在王世子怀里露出娇羞之色,唇边的两撇小胡子愈加显眼,众人只觉有什么在心中碎裂了。原来长沙王世子喜好的是这个
李霁看向陈恺,举起手中的杯子,不紧不慢道:陈府尹,请。
他说话时,有淡淡的酒气,漪如心跳得厉害,不敢抬头。
陈恺毕竟见多识广,很快镇定下来。
他拿起杯子,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请。说罢,仰头把酒喝下。
李霁正要喝酒,突然,听得陈恺低低哼了一声。
看去,只见他眉头锁起,面色似一言难尽,捂着肚子,似十分难受。
李霁露出讶色。
旁边伺候的仆人忙上前询问。
世子且慢用,只听陈恺道,在下在下去去就来。
说罢,他也不等李霁说话,推来仆人,连忙起身,匆匆离席而去。
宋廷机和严祺说着话,云香楼的人又呈来了梨汤。
严祺挥挥手:喝什么梨汤,拿酒,你我今夜畅谈到天明!
宋廷机忙止住,道:文吉不能再喝了,若是醉过去,我如何与世子交代?
提到世子,严祺脸上的笑意却消散了许多。
我喝我的,与他无干。
宋廷机仍笑:文吉近日双喜临门,我还未来得及登门贺喜。
喜?严祺哼一声,哪里有什么喜?
听得这话,宋廷机目光微亮,却道:文吉醉了。
我没醉。严祺道,拿酒来。
宋廷机唯恐他烂醉下去不能言语,只哄着他喝梨汤,道:文吉莫说胡话。小公子立下大功,当上了羽林将军;女君和王世子得了圣上指婚,过不久就是世子妃了。这些难道不是喜事?
阿楷立功自是喜事,漪如么严祺说着,重重叹一口气,牧之,你不是外人。圣上对长沙王是什么心思,你我都清楚,漪如嫁给世子,难道真是什么好事?
宋廷机看着他,少顷,也跟着叹口气。
文吉既然说出来,我也不提那些虚的了。他看着严祺,道,此事,文吉有何打算?
还能有何打算。严祺神色郁郁,若有朝一日,圣上对长沙王世子下手,漪如是世子妃,我是他岳父,岂非都要身陷囹圄?
他说着,唉声叹气:这些道理,我心中明白得很。可这婚事,是圣上御赐下的,我身为臣子,莫说不敢说个不字,连一点不高兴也不能有。这些日子,我强颜欢笑,心中却是苦闷无比。也就是现在到了牧之面前,才敢吐露一二。漪如成婚之后,我们全家便似进了牢笼,哪里还有什么舒坦日子。
宋廷机心思一转,安慰道:话虽如此,不过我看世子对文吉和女君却是好的,只要有心,天下哪里有解决不了的事?
严祺摇头:还能怎么解决?难道能离开京城不成?
宋廷机道:文吉怎知不可?
严祺的目光定了定,却又摇头:牧之莫说笑了。我这一大家子人,但凡动一下,也多的是眼睛看着。若无圣上允许,怎能轻易走得?再说,我能往哪里走?无论往东还是往西,关卡重重,插上翅膀也飞不过去。
文吉要走,自是该往广州走。宋廷机道,往东或往西自是不好走,若是往南呢?当下这条路,不就是现成的?文吉借故去南阳,再往南走,穿过山南东道,就是江南西道。如今长沙王南方势大,他只要派人在江南西道接应,再走一段,便是岭南了。
严祺一怔。
宋廷机注视着他,目光诚挚:文吉莫非忘了,现下,山南东道监察御史,就是我。
严祺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脸上终于露出喜色。
看着严祺的神色,宋廷机知道,此事火候到了。他正想再鼓动鼓动,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宋廷机皱眉,问道:何事吵闹?
一名随从进来,神色讪讪,禀道:御史,是陈府尹。他方才也不知何故,突然跑去了茅房,腹泻不止,竟是有些虚脱了。
腹泻?宋廷机和严祺俱是错愕。
陈恺这腹泻,势头凶猛,整个宴席都因此搅了。
侍从们匆匆将他送回驿馆,一阵忙乱。商州太守闻讯,忙请来城中最好的郎中,来为陈恺看病。
那郎中看了半天,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说应该是陈恺水土不服,身体虚弱,又值春夏之交,多有病气,故而成了这严重的腹泻。那郎中给陈恺开了止泻的药,吩咐好好服下,隔日可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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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青拿天鹅(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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