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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青拿天鹅(126)

    这时,一个声音从堂外传来。
    众人都听出是南阳侯的,面色皆是一整。堵在门口围观的人纷纷自觉让开,未几,南阳侯走了进来。
    只见他拄着一根画上寿星一般的鸠杖,不紧不慢走进来。鸠杖戳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下一下,堂上随之变得安静下来。
    严佑跟在南阳侯身后,甫一进门,眼睛就在严祺和漪如身上打转。
    一众族老连忙起身,与南阳侯见礼。
    严祺也跟着他们一道,向南阳侯一揖:五叔祖。
    南阳侯看着严祺,面色慈祥:回来了?听说阿楷立了大功,我还想着到宗祠中好好操办操办,向祖宗们报报喜。你祖父和父亲一向盼着家中子弟成才,听得此事,必是高兴。
    这话虽是和缓,却颇有族长之威。
    族人们互相交换着眼色,谁也没有出声。
    严祺神色恭敬,扶着南阳侯在上首坐下,道:多谢叔祖,叔祖好意,侄孙心领了。不过侄孙此番回来,并非是为了这庆贺之事。侄孙听说,从前祖父托在学塾里的地契,被佑叔拿去质押抵债,特回来一查究竟。不料刚到学塾,就见债主上门来收田地,当票上赫然是佑叔画押。此事关系祖产,侄孙不敢轻慢,故而派人请叔祖和佑叔过来。这些田地,是用来供养学塾的,那便是族中事务,此事来龙去脉如何,还请佑叔当众给一个交代,
    严佑的面色变了变。
    这他纵然是个脸皮厚的,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说出许多瞎话来,只得看向南阳侯。
    南阳侯神色不改,道:这事么,佑郎与我说了。这些契书,确是佑郎拿去质押的。
    众人听南阳侯竟亲口承认了,不由错愕。
    严祺亦觉出乎意料,看严佑一眼,道:哦?不知何故?
    还不是为了族里的儿郎学业。南阳侯叹一口气,道,当初,你祖父将这些产业托给学塾之中,族人无不高兴。你祖父也对我说,这些契书虽仍是他名下,只有学塾需要,如何处置,皆由塾中决定。你有所不知,这些年,学塾中乃艰难无比。这些年年景不好,前年更是闹起了大旱。族中许多人因此困顿,还是你施以援手,才免于衣食不济。这些自是你的功德,我见你着实辛苦,也不忍将学塾里的境况告知你。学塾中虽有那五十顷地的供养,可这些年的收成也是微薄,连年亏空。子弟们的花费,从书本笔墨到赴考盘缠,无一不从里面开支,已是到了入不敷出的境地。佑郎接手学塾之后,想填上亏空,却无从贴补。前番会试,族中子弟们上京去,佑郎牢记祖训,一心筹钱,找我来借。我虽有产业,但这些年也是过得紧巴巴的,亦爱莫能助。他无计可施之下,这才想到了用那些田契去质押,想着缓一缓燃眉之急,等宽裕了再取回来。
    说罢,他看着严祺,语重心长:此事,本不该瞒你。可你不在乡中,不好商议。如今你回来,也是正好。当年资助学塾,是你祖父的意愿。他若在,想来也不会觉得佑郎所为不妥。文吉,你说呢?
    第三百零九章 官差(上)
    南阳侯搬出严祺的祖父严禄来,果然,严祺的目光动了动。
    自严禄当年发达进京之后,祖孙三代一向以大方示人,宗族之事,可谓有求必应。且严祺也知道,严禄当年虽然不曾将那些田土的地契过户改名,但既然把契书都交给了学塾,那也是有一层任凭处置的意思。
    见严祺脸上有了松动的神色,漪如心中叹口气。
    容氏之所以让她跟着来,其实也是深知严祺脾性。别的事,他或许会一争到底,但若关系到宗族中的脸面,他大约是放不下的。
    她知道,现在该是自己出来说话的时候了。
    父亲,我以为曾叔祖说的在理。漪如开口道,当年,曾祖父将田契交给学塾,确是让学塾全权处置。
    严祺听得这话,愣了愣,有些诧异。
    南阳侯的目中也精光一闪,正要说话,却听漪如继续道:今日正好众宗亲族人都来了,不若现在就请学塾将账目都取来,所有进出之数一一核对。若果真钱款都用在了学塾上,我祖父在天之灵可安心,亦可平大众疑虑,还以清白。曾叔祖说,此法如何?
    众人本以为漪如站到了南阳侯那边,不料,这话锋一转,竟又回到了南阳侯的身上。
    南阳侯纵然打定主意,吃准了严祺,却不曾料到这严漪如竟敢当众说出这等话,原本镇定的脸变了变,慈祥之色全然不见。
    严佑则更是立即沉下了脸。
    荒谬。他呵斥道,大人说话,岂有女子家打岔的份!
    小女所言,却不无道理。话音才落,严祺不紧不慢道,诸位长辈族亲既然都在场,便是见证。还请族叔将账目拿出来,有凭有据,有目共睹。只要证明这些田契典当的钱财果真用在了学塾里,我亦心甘情愿,绝不讨要。
    众人的目光一下都落在了严佑身上,只见他脸上半红半白,说不出话来。
    包括他在内,堂上的族人都知道,这学塾里的开支,向来是个糊涂账。南阳侯说的什么学塾里没钱,那确实是没钱。这些年来,子弟们读书的笔墨纸张早就是自己掏钱,赴考什么的也从不敢奢望学塾里出钱,真细究起来,只怕全是窟窿,哪里会有什么账目?
    严佑求助地看向南阳侯。
    南阳侯没理会。他心中明白,今日严祺既然亲自来到这里,若没有个结果,必然是不肯罢休的。
    他也不看严祺,却对来要地的常文锡道:我多日不见常太守,他身体可好?
    常文锡本来只想着来捞个便宜,不想撞上了正主严祺。他虽是无赖,却也知道好歹。
    严祺这高陵侯虽然大不如前了,却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小鱼小虾,真碰出官司来,只能靠南阳侯和他伯父出面。
    严佑当初将田契给常文锡质押时,信誓旦旦,说只要南阳侯出面,严祺就不会闹。可如今南阳侯真来了,严祺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见得这场面,常文锡心中也有些打起鼓来,只躲在一干人后边不出声。
    见得南阳侯提起自己,常文锡也只得上前来,做个揖,干笑一声:伯父近日安好,就是忙碌了些,未得闲暇与君侯聚宴。
    南阳侯颔首,对严祺道:今日之事,定然是有些误会。堂上来的都是宗亲族人,拥挤在一处,为了个账目吵吵嚷嚷,不成体统。文吉要看账目,日后我自会让你族叔送到府上,你看如何?
    严祺道:可今日这位债主上门来要地,不知又当何解?
    南阳侯对常文锡道:此事,我看你也不必着急。待我与高陵侯商议商议,自有交代。
    常文锡知道南阳侯是给自己梯子,颔首笑道:便如君侯所言。
    看着这些人变得和颜悦色,漪如心中着急起来。
    她知道,这些话定然都是用来糊弄严祺的。只要假以时日,不但账目能够伪造出来。南阳侯还会把族人们都打点好,将所有事推得一干二净,到头来还是严祺把田土赔进去。
    正当她准备开口,只听严祺笑了一声。
    不瞒叔祖,侄孙只打算今日便了结此事。他说,这田地的产出既是为族中学塾所用,那么用到了何处,又如何典当了去,阖族宗亲皆当知情。不过是小小账目,取来众人过目便是,又何必等到他日?再者,这位债主今日既然上门,亦是按着规矩。他来要债,侄孙却推三阻四,说出去岂非成了侄孙赖账不还?还请叔祖体谅才是。
    南阳侯面色沉下,正想着如何开口,严佑已然再也按捺不住。
    严祺!他起身怒喝,指着他道,你莫得寸进尺,目中无人!那些田契是你祖父交在学塾里的,学塾如何处置,与你无干!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年你们家还在南阳时,我父亲照拂了你们多少?你祖母看病缺钱少药都是我父亲给的贴补!如今你是全无良心,你祖父和父亲都不敢在我父亲面前高声说话,你竟来叫板!
    严祺面色一变,站起身来,却见一个身影挡在了面前。
    叔祖也不必含血喷人,将曾叔祖和我曾祖父、祖父全扯进来背这黑锅。漪如冷笑道,我家自入京以来,逢年过节,哪次不往府上送礼?族中要修桥铺路,哪次出钱又少了我家?这许多年,我家往府上送的的钱粮有多少,叔祖心中还没个数么?父亲若忘恩负义,又怎会由着这些田契一直放在了学塾里?这些田契交给学塾,那是学塾的,可不是叔祖你的。你将田契变卖了去,往私里说是盗窃我家财物,往公里说是侵吞族产,哪一条告到官府不是下狱的罪过?我父亲让叔祖将账目拿出来,便是想还叔祖一个清白,不料叔祖拒而不做,还口出恶言!今日诸位宗亲都在,不若就评评理,究竟是我家忘恩负义,还是族叔仗势欺人!
    堂上变得更加闹哄哄的。
    严佑瞪着漪如,没想到她一个侄孙小辈,还是个女子,竟敢当众指责自己。
    他恼羞成怒,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朝她抬起手来。
    严祺见势不妙,正要拉开漪如,却见严佑的手定在了空中,被另一只手牢牢捉住。
    漪如和严祺俱是一愣。
    那人身形颀长,盯着严佑,俊美的脸上,神色冷峻,眉目间透着杀气。
    漪如睁大眼睛,一时间竟恍然如置身梦境。
    李霁。
    第三百一十章 官差(下)
    严佑本在气头上,想要出手教训严祺那胆敢在众人面前斥责他的女儿,可是不料,手才抬起,竟被制住。
    转头看去,只见那也是一个年轻人,看着年纪不大,约摸弱冠之龄,面容陌生。
    偏偏此人的气力竟十分大,似乎练过,手似铁钳一般,他这几十岁的人,竟是任凭他怎么挣也挣不开。
    你是何人!严佑铁青着脸,呵斥道,还不放开!
    周围众人亦是惊诧,南阳侯亦变色,喝道:哪里来的外人,竟敢到学塾里撒野!还不快将他赶出去!
    却听严祺道:他可不是什么外人。他是我小女未婚的夫婿,长沙王世子殿下。
    这话出来,周围登时安静。
    族人们瞪大了眼睛,皆是震惊,所有的目光一下都聚集到了李霁身上。
    长沙王世子的名号,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在众人心目中,那一向是个遥远得如同神仙星辰一般可望不可即的人物。如今,他蓦地出现在面前,教人难以置信。
    可众人看着他,又觉眼前一亮。
    这年轻人长身玉立,面容俊美,浑身却透着一股清冷而超然的气势,教人不敢逼视,亦不敢靠近。他虽站在众人中间,却似鸡群中的白鹤、鱼目中的明珠,将周围人衬得自惭形秽。
    而更让众人感兴趣的,是前一句话。
    长沙王世子漪如未婚的夫婿?一位长辈向严祺问道,不知这又是怎么回事?
    严祺道:不瞒诸位族亲,就在不久前,圣上为王世子和小女赐下婚姻,两家亦已经商议了婚期,秋天完婚。
    南阳虽不算偏僻,但京中的消息,传过来也不能十分快。就连南阳侯,也是今日才从别人口中知道了这件事。
    这话无异于又是一声惊雷在头顶劈开。
    众人面面相觑,都变了脸色。
    严祺女儿当年差点当上太子妃的事,众人也都是知道的。自从那事黄了,众人看着严祺女儿的婚事没有着落,一度议论纷纷,说她这辈子恐怕是没人敢要了,严祺也是因为觉得没脸,才回到了南阳来。
    可现在,峰回路转,皇帝竟然又赐了婚,她竟是要当长沙王世子妃去了?
    首先转过弯来的,还是南阳侯。
    他看向李霁,方才那暴怒之色早已消失不见。只听他笑一声,上前一礼道:原来是王世子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说罢,他吩咐旁人抬出椅子来,请李霁在上首落座。那和蔼之态,已然与方才指着李霁怒斥的模样判若两人。
    李霁却全然不理会,只冷冷地看着严佑。
    而严佑方才听得严祺的话,面色已经变了几道。他的手仍被李霁制着,却已经不敢再反抗。在李霁凌厉的目光注视之下,他竟是变得心虚,大气不敢出。额头上,汗珠冒了出来。
    僵持之间,还是严祺开口劝道:世子,有话好说,不必与人一般见识。
    李霁这才将手松开,将目光环视一圈。
    那气势不怒自威,周围登时鸦雀无声。
    南阳侯乃开国功臣,得朝廷器重,延续至今。只听他开口道,先帝在世时,曾与我父亲提及第一代南阳侯严致的功绩,说严致德高望重,世间难得。我心中敬重久矣,今日亦有意上门拜谒,不想竟遇得这欺压之事。
    说罢,李霁看向南阳侯:我虽是外姓,却已有圣上赐婚,与高陵侯家并非外人。此事既然牵扯到了高陵侯,我亦不可袖手旁观。
    这言语说得不紧不慢,将南阳侯方才说的话都刺了回来,让南阳侯如坐针毡。
    他顾不得懊恼,忙道:自当如此!
    严佑私自将田契拿去典当,且无账目,此事,他方才皆未否认。李霁道,南阳侯身为族长,未知打算如何处置?
    南阳侯心中一阵气闷,暗骂严佑不成器。
    这他干笑一声,道,此乃族中家事,自当族人商量商量,从长计议。
    漪如见他还想赖,气不打一处来,正要说话,却听李霁道:南阳侯此言差矣。族中纠纷口角,自是家事。不过既然出了窃案,便是官中之事。既然南阳侯今日给不得说法,我看不若就将窃案报到官中,由官府来断。
    这话,先前漪如主张的时候,南阳侯还能左右言他推诿一番。可现在,长沙王世子再提起来,南阳侯便是避无可避了。
    不过,他还想再拖一拖,道:郡府在南阳城中,敝舍距离遥远,只怕
    话没说完,忽而听外头一阵骚动。看去,只见人头攒动,竟是官府来人的阵仗。
    严祺和漪如看出去,也吃了一惊。
    那来的人里面,有好些全副铠甲的军士,一看就不是州郡里的寻常衙役,而是京中禁卫的装束。他们分列两道,横冲直撞地分开人群,竟像是要来拿人一般。
    没多久,严祺就看到了匆匆赶来的京兆尹陈恺,以及他身后的南阳太守常宏。
    京兆府统管整个长安,陈恺身为长官,竟突然驾临南阳。
    认出他的人皆是目瞪口呆。
    严祺觉得有趣,忽而笑出声来,对南阳侯道:郡府虽远,却也无妨。太守这不就来了?
    南阳侯面色阴晴不定,脸上的白须也遮不住其中的尴尬。
    他不敢怠慢,连忙令人上前去迎接。
    漪如却心中一沉,不安地看向李霁,压低声音:京兆尹怎么来了,莫非
    李霁投来一个眼神,她的话头止住。
    不必惊慌。他淡淡道,无事。
    说罢,他冷眼看着陈恺等人进来,并不说话。
    陈恺进来的时候,风尘仆仆,当他看到李霁和南阳侯、严祺等这一大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有些出乎意料,愣了愣。
    陈府尹,常太守。严祺神色自若地上前,笑眯眯地向二人行个礼,招呼道,今日吹的是什么风,好端端的,竟将二人一道请了来?也不告知一声,我等不曾备下酒席迎客,却是失了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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