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容昉道,南阳的铺子主营些土产,虽也有不少老主顾,可近年来不过勉力维持,无多少利润。扬州这边乃南北要冲,商贸远比南阳繁盛,在此经营乃大有可为。我在信中与你们说了,这些年我不常待在南阳,时不时便要到扬州来,便是此理。
严祺颔首,道:小婿和静娴,先前都以为岳父在扬州的生意不过一时,不曾十分留意。这些日子,小婿带着儿女住到这宅子里来,方知岳父定然是下了大本钱。别处不说,光说这宅子,无论地段还是大小,恐怕皆花费不菲。
容昉摇头;何止花费不菲。不瞒贤婿,我为了盘下扬州这边的宅子和货栈,将南阳的货栈和田地都卖了。
严祺一愣。
他说着话,原本是为了试探试探,看看能不能把实情套出来。不料,容昉竟是全然没有瞒着的意思,全说了出来。
看着严祺诧异
的神色,容昉笑了笑,道:你和静娴在京中,一个忙于公务,一个忙于家务。此事,我怕你二人操心,故而不曾告知,贤婿见谅。
严祺一时无话可说。
容昉嘴上说着见谅,话里话外却全然没有愧疚的意思,仿佛此事理所当然。
小婿并非不舍得那些产业。严祺按捺着复杂的心情,对容昉道,只是这其中也有不少容家的祖产,岳父终要回乡去养老的,总要留些傍身之物才是。
容昉不以为然:谁说我要回乡养老?
严祺又是一愣。
你们啊,明明个个都不如我活得久,也不如我见得多,却总爱拿些大道理来劝我,仿佛我不知道如何过日子一般。容昉摆摆手,我若想安安分分待在乡间,每月收收租子,混个乡绅,早在静娴嫁给你之后就这么做了。可这般日子,在别人眼中或许再好不过,在我看来却无趣得很。我只有静娴一个女儿,从前我不敢离家太久,是怕疏于照顾她;如今她与你成家,生儿育女,我无后顾之忧,便想要去做做这辈子不曾做过的事。贤婿,你知我性情,此事,还望你体谅才是。
这番话推心置腹,严祺就算想反对,也拉不下脸来。
严家和容家是邻居,严祺自幼识得容昉,从伯父叫到岳父,自是与一般翁婿不一般。但即便如此,容昉也从不曾向现在这样将自己的想法坦承。
心中叹了口气。
严祺了解容昉,也有自知之明。从他小时候起,容昉就是乡里有名的不守规矩的人,劝他的人多了,无一成功。且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劝也无用。
如此说来,岳父将来就打算在扬州长住了么?严祺道,不若索性搬到京中去,与我们一道住着也好。
搬到京中去做甚,容昉道,你是皇亲国戚,朝廷重臣,我若在京中经商,传出去岂非让人嘲笑高阳侯府?
严祺几乎忍不住要说出来,你就不能不经商?
他还未开口,就听容昉接着道:我也不打算在扬州长住,过阵子,我便要到广州去看看。
广州?严祺狐疑道,莫非岳父打算将生意也做到广州去?
正是。容昉微笑,侃侃而谈,扬州连接南北,广州却连接了天朝和南洋海外。我这两年仔细观察了一番,若要成大事,定要将眼光放得远大些。天朝之物,不仅在南洋,便是比南洋远的地方也好销得很。我在余杭时,就听吕缙说,南洋往西,海路可达身毒、大食、拂菻,与西域的陆路相较,海路不仅快,路上的匪患、盘剥也少,若是遇到风平浪静的季节,险患更少。故而如今广州和扬州的货物,但凡是要销往西域之外的番邦,大多都选海路。
严祺看着容昉说得兴致勃勃的样子,忍不住道:岳父到扬州来,已经是远离京城,若将来又去了广州,我等
想要见岳父,更加不易。还望岳父且莫急着定下,先与小婿与静娴商议才是。
容昉正要说话,忽而看到书架上摆得乱糟糟的账本,脸色一沉,随即唤来仆人:这书房,有外人来过?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友人(上)
仆人忙道:并无外人,这些日子,只有严女君来过书房。
容昉露出讶色:漪如?
严祺了然,道:是漪如。她近来就爱看这些账册,家中的大小账目,她全都翻过了。
容昉更是诧异,道:她今年不是只有九岁?怎看得懂这些?
严祺犹豫了一下,想着漪如说的那些梦境,又是全家抄斩又是流放的着实吓人。容昉毕竟岁数大了,这等不吉利的事,他听了难免心里不痛快。为了不让他担心,严祺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道:小婿也不知。小童心性就是如此,一时一个心血来潮,过阵子说不定又喜欢别的了。
容昉若有所思,道:便是一时兴趣,能看懂账本的小童也是少见。说罢,他又问起漪如从前在家认了多少字,读过什么书,有没有学过算数之类的。
严祺本不想多说这些,只简单地回答了,又继续劝道:岳父在信中一向关心漪如和阿楷,如今玉如也出生了,岳父岳母回京去住些日子,也好看看玉如。
容昉自是知道他的意思,笑了笑,道:玉如自然要去看,可扬州这边的事也不可耽搁了。我看这么办,你从扬州回京时,我们随你回去一趟,小住些日子,如何?
严祺想着到了京中,自有容氏和他一道相劝,也就不再多言。
如此,便如岳父之意。严祺道。
这厢商议好了对策,隔日,严祺就派人去王承业那边告知一声,说严祺的病总不见好,听说梅岑山有仙师灵药,包治百病,他想跟随岳父岳母去求一求。
王承业这些日子没了严祺盯着,可谓过得风光自在,接到报信的时候,他正在扬州刺史张池的陪伴下,在各地游览。
他亲自回书一封,对严祺安慰一番,让他一切以身体为重,若有难处,就跟驿馆里说一声,他们会为严祺打点一切。
严祺自然知道王承业巴不得他一直养病别回去,看着信,苦笑一声,让容昉安排去梅岑山的事。
出发这日,风和日丽。
容昉和那位叫吕缙的友人相约在运河码头碰面,一家人乘着车马,离开宅子,往扬州城外而去。
一行人之中,最高兴的人仍然是严楷。
自从严祺称病,严楷日日闷在宅子里,不仅不能出门,还要被严祺亲自管教,早已经苦闷十分。而容昉夫妇回来之后,不仅将他从严祺的魔爪下解救出来,还带他出门玩耍,这使得他们二人在严楷眼里如同神仙菩萨一般可亲可爱。
容昉夫妇对外孙和外孙女也是疼爱有加,尤其林氏,无论姊弟二人要什么,通通答应。严楷于是迅速找到了靠山,无论做什么都缠着祖父母,让严祺干瞪眼。
此番出门,严祺要装病,严楷和漪如自然而然地由林氏带着,更让严楷感觉鸟出牢笼,马奔南山。
而登车的时候,漪如本来也要跟林氏同车,可才走到车前,容昉却道:你外祖母这马车小了些,漪如与我共乘如何?
漪如应一声,坐到容昉的车上。
马车一路辚辚走着,穿过扬州熙熙攘攘的街市,透过车窗的竹帘往外看去,只见人头攒动。
依你所见,这扬州的街市,与长安相比如何?容昉在旁边忽而问道。
漪如答道:我不曾在扬州逛过,不过长安乃天下首善,就眼前所见,无论大小还是繁华,皆比扬州更胜一筹。
容昉笑了笑。
你父亲先前不便出门,又不放心让你姊弟自行玩耍,故而只能让你们待在宅中。他说,日后得了空闲,我带你去街上看看,如何?
漪如也早已经憋得难受,闻言一喜:多谢外祖父。
容昉道:我听你父亲说,你如今识了不少字,会算数,还会看账本了?
漪如知道自己在书房里翻账本的事瞒不过容昉,道:正是。
容昉随即从身旁拿出一本账目来,翻了几页,指着其中的条目问她:这写的是什么,与外祖父说说。
漪如看了看,只见那里面记载的是货栈里一桩丝绸生意,于是回答起来,还循着前后翻了几页,将这桩生意的详细出入都说了一遍。
容昉大为惊讶,道:你怎会看这些?
这自然都是上辈子容昉自己教她的。只不过那时,她已经十三四岁,比现在大了几岁,且已经跟太子定亲。
不过是些数目罢了,字
都认得,又有什么不会看。漪如答道。
容昉愈加惊奇,抚了抚胡须,又饶有兴味地问道:你为何喜欢看账本?我看别的闺秀,识字之后都爱看些诗赋,你不喜欢么?
不喜欢。
为何?
不为何,只觉得都是些附庸风雅的无用之物罢了,不如账本有趣。
这是实话。
上辈子,漪如其实也喜欢诗赋,有一阵子,还会自己琢磨着写一写。只不过她的本事着实有限,给太子看了两首之后,见他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自己那兴趣也就冷了下来。
而这辈子,漪如时刻被上辈子遭遇警醒,这些怡情之物,在她眼里都是衣食不愁性命无忧才会有的,着实奢侈而无用。
如此说来,诗赋无用,账本却是有用了?容昉讶道,你将来可是要做太子妃的,古往今来,哪里有不懂诗赋却爱看账本的太子妃?
漪如撇撇嘴角,道:我才不想当什么太子妃。
容昉听得这话,笑起来:又说任性的话。这婚事,可是文德皇后当年主张的,岂是你想不要就不要?这等话,在外祖父面前说说也就是了,切不可对别人胡言乱语。
漪如心里叹口气。
上辈子,容昉指点过漪如之后,曾经神色遗憾地感慨说,若她是生在寻常人家就好了,他定然教她做生意的本事。故而在漪如看来,自己的所有长辈之中,容昉应该是最支持她不当太子妃的人。
但如今看来,容昉也只是说说而已,当太子妃的好处太多,不会有人想轻易放弃。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友人(下)
漪如正待说话,马车却停了下来,老田在外面道:主公,码头到了。
容昉应下,随即带着漪如下车。
帏帘撩开,漪如望去,只见码头上好一番繁忙的景象。
这个地方,她其实是第二次来。严祺和王承业到任的时候,也是沿运河从北往南,在这处水港下了船。
只不过那日排场很大,扬州地方大小官吏都来迎接,码头上的船只都被清空,漪如没来得及多看,就被带上了马车。
而今日,她终于有机会一睹运河上的繁华景致。只见船只在江面上往来如梭,大大小小,鱼群一般。有的是货船,有的是客船。其中一些雕饰精致的画舫上,传来阵阵丝竹歌乐的声音,为河面平添几分旖旎风情。
漂亮的船漪如见过不少,让她感兴趣的,是码头上正在装货卸货的几艘大船。
这些船,比她从前见过的都大上许多。高可达十丈,似小山一般,在码头边上投下阴影。那长长的桅杆直指天空,漪如抬头望向顶端,不由眯起眼睛。
这些,便是广州来的海船?
她听到严祺向容昉问道。
正是。容昉道,如何?可觉新鲜?
严祺张望着,亦露出好奇的神色,颔首:看着确实比一般的船更大更结实。
今日能看到的船还不算最多的时候,容昉道,如今扬州的货运大户,纷纷将海船换成了这些广州造的大船,若到了繁忙之时,这码头全
被广州船所占据,寻常小船连个停泊之处也寻不到
正说着话,忽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众人听到有人在喊高陵侯留步。
看去,却见那马上的人穿着刺史府小吏的衣服,滚鞍下马之后,跑上前来禀道:君侯,刺史府中有急信!
严祺露出讶色,将那信接过来,拆开看了看,眉头皱起。
何事?容昉问道。
圣上得知了小婿卧病之事,遣太医来看病,过两日就到。严祺说。
容昉和林氏闻言,相觑一眼,都有些不妙的感觉。
圣上派太医过来?林氏神色小心地问道,可是听说了什么?
那不至于。严祺将信收起来,道,我平日有个小病小痛,宫中总会派御医过来。此番我得急病告假休养的事,崇宁侯是八百里加急报往京城,必是圣上闻知了,故而派太医过来探望。
二人闻言,神色松下来。
圣上待你仍如从前亲厚,乃是大善。容昉道,只是你不在扬州,如何是好?可要推迟几日,改日再出发?
严祺沉吟,摇头:不必。岳父既然与友人相约游览,但去便是,小婿留在家中迎候太医便是。
那怎么能行。林氏道,那可是圣上派下来的太医,切不可怠慢。你卧病不起,宅中便没有了主事之人,岂非失了礼数。
就是这样才好。严祺道,人多则言多,言多则必失。岳父岳母带走
许多仆婢,也可免得有嘴巴不严的人露出口风来。
可这太医不是一般郎中,只怕你那些装病的伎俩,在太医面前要露馅,反而不好。
这事,小婿自会应付。严祺胸有成竹,道,太医署的太医,小婿都认得,什么话都是好说的。岳父岳母不必担心。等到应付过了此事,小婿便自行到梅岑山去,如何?
此事突如其来,容昉和林氏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也只得由着严祺安排。
严楷听说严祺有事不去了,唯恐严祺要将他留下来,手死死扯着林氏的衣角,道:我随外祖母去仙山里,为父亲祈求身体康健。
严祺看着他眼巴巴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轻拍一下他脑袋:我身体康不康健你不知晓么,用得着你来祈求?
林氏忙将严楷拉过来,道:我看阿楷和漪如还是随着我们去好了,他们留在家中,便要留许多人在家中照顾,还须你分神管教。让他们随我等出去走一走,却是正好。
严楷闻言,脸上一喜,触到严祺的目光,连忙收敛。
严祺再看向漪如,只见那小脸上皱着眉,若有所思。
父亲这病不宜装下去。她说,见了太医,不若就说自己病好了,让他回去向圣上覆命便是。不然被窥出端倪,便是欺君之罪,反倒弄巧成拙。
严祺有些无奈。
漪如现在主意是愈发大了,什么事都有见解,哪里还有一个九岁小
童的模样。
林氏嗔道:你知道什么是欺君之罪?不可胡言乱语。
容昉看了看漪如,却将严祺拉到一旁,道:我看漪如说的有理。你既以谨慎起见告病休养,如今也仍然该谨慎些。那太医是奉皇命而来,你便不可存了敷衍之心,省得节外生枝,平白惹祸上身。
严祺见容昉也这么说,只得道:岳父放心,小婿知道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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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青拿天鹅(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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