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着衙差缓缓步入公堂之上，在冯知县身边站定。
    这样的人仅仅在这小小的县衙里做一个师爷，看似有些屈才了。不过他自己不这么觉得。他低声和冯知县交谈了几句，又走下来柔声安抚卖货郎。
    谁都搞不定的卖货郎，竟被他三言两语说红了脸，转头开始给文晞道歉了，可见这人有多巧言善辩。
    他这一走下来，文晞能更近距离地观察他。
    盯着他过分俊朗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文晞拽着洛一悟小声问：这人长得这么好看，怕不是个妖怪吧？
    不是文晞乱猜，她见过的妖怪，清梅和雅可都要比普通人更有姿色，就连宋无忧那个老鬼也比她见过的许多人要好看。
    再有就是，她手腕上的铃铛从入了刚才开始就响个不停。
    第26章 住县衙
    文晞按下了小一些的铃铛，让它们安静下来，然后小声跟洛一悟说话：你不是能跟妖沟通吗？听听他在说什么？
    前提是要他愿意跟我交流，这位师爷好像没这个意思。洛一悟同样小声回应道。
    那头货郎正低头给文晞道歉，他本来要跪下的，文晞觉得太过了就拦了他一下。这一拦就不得不断了跟洛一悟的话头，正面货郎。
    刚才还怒气冲冲的，他这一认错，文晞也不好意思再端着：不是你的错，是我家弟弟不懂事，我一定好好教育他，您快别这么客气了。说完她又从洛一悟身上摸出钱袋，掏出几块碎银子，还耽误了你半天，这半天的钱我也一并赔给你。
    货郎不知自己能不能接，偏过头去看师爷，看到师爷折扇挡住了半张脸，微微冲他点头，他才按照每个上午的收入，挑拣了一小块碎银子，心满意足地从走出了县衙的大门。
    他倒是知足了，洛一悟苦着一张脸。金家给的答谢钱都被黎老前辈装走了，他包袱被偷身无分文，又是长辈，洛一悟不好意思让他分自己些。
    而从进了俞拾国，他们就没少花钱，刚才那点银子再给出去，剩下的钱怕是难以支撑他们到织城了。
    接下来的路上，还得想办法赚点钱才行。
    事情了了，冯知县忙着回书库想办法，又把堂下的事交给了师爷收尾。
    纠缠不休的货郎都走了，文晞和洛一悟也没有留在县衙公堂的必要。这货朗一闹，这会儿都中午了，搞不好他们今天走不出灵玉县。
    洛一悟琢磨着，得在天黑之前找个便宜点的客栈下榻。太贵的地方住不起，要不然就得去找当地百姓借宿，怪不方便的。
    他们还没走出公堂的门槛，师爷追了上来：打扰了，敢问几位，可曾找好了下榻的地方？
    文晞没明白他为何这么问，洛一悟眼睛亮起来，有点期待地问：师爷有什么事情吗？
    师爷没有立即回话，文晞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了熊仔身上，文晞把熊仔往自己身后藏了藏。
    发觉自己打量的目光太过直白，师爷收回了视线，对洛一悟道：先前见了公子的文书上写，您是捉妖师家族洛家的人，不知能否请教一二？
    他发出邀请的时候离得更近了，文晞能闻到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油烟墨的味道，并不难闻，反而很符合他这个人的书卷气。
    师爷的话说得很客气，洛一悟也没有理由拒绝，便同意了。
    能食宿全免住在县衙，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这师爷分明就是个妖怪，一个妖怪像捉妖师发出邀请，这里面的意味，就很值得深想了。
    还没找到能住的客栈，他们的行囊本就都带在身上。于砚一说他们可以留宿县衙，两人就带着熊仔进了与县衙正堂相连的后面宅院。
    这里住着知县大人和他的妻儿，两子一女，都是不过十岁的年纪，这会儿正跟着一个先生在房间里识字。于砚走过的时候从窗子往里看了一眼，跟教书先生交换了个眼神，两人点头致意。
    知县大人的妻子不在，听说是与他一起去忙活前面的事了，这院子里现在只有几个伺候的下人在。
    于砚带着他们一路入了偏院，他自己就是住在这里的。旁边还有两间房空着，可以给客人们住。
    请人住进县衙这种事，他应该事先跟知县老爷打个招呼，但冯知县现在一脑门子官司，于砚在府里又有地位，便自作主张了这一次。
    于砚请来下人收拾好了房间，他还得回去继续写刚才没写完的呈上公文，前脚刚要走，后面文晞的声音绊住了他的脚步：先生不是人吧？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四下里也没有其他的县衙中人，于砚还是稍显紧张地又观察了一圈，确认这里现在只有洛一悟、文晞，和那只他已经看得出，并非人类的人形幼崽。
    确认之后，他脸上的表情舒缓了许多，面对文晞的问题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淡淡笑着问：小姐为什么会这么以为？
    文晞自来熟地拍他的肩：你就别装了，你多大了？五百岁？还是一千岁？
    动作间她塞在胸前的魔杖露了个头出来，于砚锐利的目光扫过，察觉到了那看似简单的木棍上不同寻常的妖气，对这个女子的态度微妙了起来。
    他本以为洛一悟是那个难对付的，现在看来，这个女子恐怕有什么他不了解的能力。能让千年的梅树妖都臣服，他得小心了。
    这边他才刚想完自己的小心思，另一边肩膀就被洛一悟搭上了：那个，不好意思，就是，我们没有想害你的意思，她说话就是这样，有些直接，要不然也不会当街与货郎争执不下。
    文晞闻言瞪了洛一悟一眼，搭在于砚肩头的手收回来指着洛一悟：我脾气这么差吗？文晞上学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不太与其他人接触，放了学就自己在家，对自己的性格缺乏清晰准确的认识。
    可能是后面开始学习拳脚功夫，人也跟着燥了一些。再加上来到古代，反正这里没人认识她是谁，有那么点放开了作天作地的潜意识在作怪。
    话又说话来，洛一悟一个大男人整天软软糯糯的怕这怕那，她要是再不强势起来，他们这个组合还不走哪儿都只有挨欺负的份儿？
    洛一悟还没说话，熊仔抱住了文晞的大腿，嚅声道：姐姐最好了。
    文晞压根也没有想跟洛一悟争吵，听到熊仔这么说，她蹲下来隔着帽子捏了捏熊仔头顶的两只小耳朵。她这一转移注意力，洛一悟算是松了一口气，若不然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文晞的问题。
    于砚从这短简短的对话里抓到了一点疑问：你们不是夫妻？他们看起来实在是太像一家三口了，而通识妖界文字的他还认得出被文晞修改过的文书，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洛家公子携家眷二人。
    他不是没有疑心过，这洛家公子怎么会有一个妖怪孩子，不过这等事从前不是没有发生过。直到听这孩子喊女子姐姐，他才意识到，那文书上写的，恐怕不是真的。
    文晞改通关文牒的时候哪里会想过，还有在人类社会里混个一官半职的妖怪啊！她要是早知道还有妖怪要读洛一悟的通关文牒，再麻烦她都一定会再改一次，总不会比解释这些关系更麻烦了。
    解释的重担落在了洛一悟身上，他省去了两人相遇追兔子那段，从捡到熊仔开始说，说了快有小半个时辰，熊仔已经在院子里玩开了，洛一悟这边才讲完。
    他喝了一口水，长吁一口气：就是这样，我说的清楚吗？
    于砚连连点头，何止是清楚，简直是过于详尽了。
    他非常有耐心地听完洛一悟是如何没能成功分开打架的货郎和文晞，随后衙差出现把他们带到了县衙，才端庄起身，再次准备离开。
    非常抱歉，县衙今日公务繁忙，实是不能陪二位再久。饮食起居有什么问题可以找刘婶，她再有一会儿就来了。我就先行告退了。于砚躬了身，要退出房间。
    文晞再一次拦住了他离开，好奇问：这县衙里出了什么事？
    这于砚面露难色，似乎不想告知他们。
    洛一悟使了个眼色给文晞，让她不要多问，然后打了个圆场：先生请便。
    这次于砚终于顺利离开了房间，没再受到阻拦。他围着这个不大的偏院转了一圈，仔仔细细丈量了面积似的，才回到知县大人的书房继续他未完的工作。
    知县大人的书房几乎等同于于砚的书房，里面堆放的书画、纸笔都是他喜欢的，用惯的。
    于砚喜欢呆在这里，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官员都曾向他投来橄榄枝，希望他能到自己府上去，开出的条件都非常诱人，从金钱到名利，不一而足。甚至还有皇宫贵族，王爷府都有意招他成为自己的幕僚，他都拒绝了。
    不是冯知县有多有才学，或是给了他多高的丰厚，亦不是他们二人有多深的情谊，他只是离不开这间书房罢了。
    他熟悉这里的一切，大到窗边的书桌，小到桌下的尘埃，他都仔仔细细地观察过，感受过，只有在这里，他才有回家的感觉。
    起草完那篇公文，他又重新展开了刚才已经塞入信封的信纸，拿出来又补了两句话。
    县衙里突然来了两个奇怪的人，其中一人是洛家的，另一女子来历不明。他们还带着一个小妖。我会留意他们的动向，你无需担忧。
    写完之后他又犹豫了，瞪着纸页看了半晌，把信纸扔在火盆里燃了。然后重新铺开信纸，写这一封给竹青的信。
    多余的事还是不要说给他烦心了，于砚心想，我把这些事都搞定，让竹青能安心做他想做的就好。
    竹青现在应该很开心吧。思及此，他俊朗的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于砚走了，文晞开始和洛一悟就于砚的身份展开了深刻的分析与讨论。
    讨论无果，文晞打起了去于砚的房间偷偷探查一番的主意。
    于砚带他们进来的时候说过，自己就住在旁边的房间，从他们住的地方到于砚的房间，中间只隔着一个圆形的拱门。反正于砚说今天县衙里出了大事，一时半会不会回来，只要他们翻找的时候小心一点，不会被发现。
    洛一悟对文晞的这个计划表示不赞同，未经他人准许私自进入他人房间已经很不礼貌了，她还打算彻底翻找一遍，这有损洛家的形象，他也不建议文晞这么做。
    文晞好说歹说，洛一悟终于同意了，只文晞自己去，洛一悟不参与，且假装不知道。
    然而文晞在行动初始就遇到了障碍。
    她发现，于砚把他们困住了。
    第27章 银铃铛
    这是何意啊？文晞站在小院的门口，一脸的困惑，对现在的状况颇为不解。她已经围着这院子转了一圈，现在十分肯定，于砚把他们困在了这里。
    若是说于砚不想让他们去偷看自己的房间，完全可以把自己的空间隔绝起来，没必要把他们的出路都堵死吧？
    被困对熊仔来说无所谓，他还是一样在院子里摆弄他的小木头人。
    洛一悟走到院墙的门口，探手试了一下，触感柔软，像是摸到了什么皮质的东西，冰冰凉，还有点弹性。
    结界吧，洛一悟收回了手，用他纸上谈兵的经验分析道，只是不让我们出去，外面的人却能进来的那种。
    文晞想了想问：外面的人要是进来了，还出得去吗？
    这是知识盲区了，洛一悟摇头：不知道。
    试试就知道了。说罢文晞就喊外面路过的一位妇人，手里拎着食盒正往这边走，看样子是要去送饭。
    她一过来，就露出了些许歉意的表情：瞧我，于师爷嘱咐我给你们先送饭，这一忙倒给忘了。你们别恼啊，等我去把手里这个送完，回来就把吃的给你们送来。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让厨房给你们做两道。
    文晞连忙摆手道：不是，我们不是想要吃的。
    妇人奇怪问道：那你们喊我来是要做什么？
    我们，我们是文晞卡住了，她总不能直说是为了测试一下这个肉眼看不到的结界吧？
    还是洛一悟帮了她一把：我们是想打听一下，听说这县衙出了大事，您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对啊，文晞心里暗暗赞叹洛一悟，同时质疑自己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哦，这个啊，妇人也没瞒着他们，但说话的时候有点故作神秘，听说书库里的书，都变成白纸啦！
    洛一悟回头看了文晞一眼，文晞当下就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可能就是于砚把他们困在这里的原因，这件事肯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知县大人每天都会差人检查书库吗？文晞追问道。
    那倒没有。这不是皇帝说要书库里的几本书，大人才这么上心的。平时也就是安排俩人，注意一下防火防盗啥的。
    妇人等了一会儿，见客人一直没再说话，就起身要走：我还得赶紧去送饭，你们若是还有事，等我一会儿回来，一会儿就来给你们送饭啊！别着急！
    文晞和洛一悟自然没有拦她，他们本来喊人过来，就是想看看这结界的屏障到底能不能出去。
    结果是他们没预料到的，这位妇人拎着食盒，轻轻松松就出了院门，完全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望着他的背影，文晞有点郁闷：这是什么道理啊？
    洛一悟琢磨了一下，有了一个猜测：这个结界，大概是针对有特殊能力的人的。
    文晞继续总结：就是说对普通人不起作用，反倒是能困住我们这样的人有点法术的人？她又看了一眼独自玩耍的熊仔。洛一悟刚才也试了，他也出不去，唯有熊仔没试过，那熊仔呢？
    熊仔是妖，不在普通人范围之列。洛一悟解释道。
    那我们就得在这儿等着了？文晞盯着院门外，偶尔有人走过。
    他们本来只是路过灵玉县，先是遇上了货郎纠缠，到了县衙又被一个妖怪困住，还不知道这妖怪把书上的字都弄没了是要做什么。
    先等等看吧，他晚上总会回来的。洛一悟安抚道。
    我发现，文晞贴到了洛一悟跟前，上下左右的打量，洛洛你好像真的很受妖怪欢迎啊！
    洛一悟自己也低头看了看：没有吧？
    文晞在洛一悟旁边的石墩上坐下，手撑着下巴：你说他把书上的字都变没了，有什么深意吗？
    俞拾国历史悠久，藏书不管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远近闻名。平时就总有其他国家来借阅书籍，这是他们和他国交好的重要渠道。如果书没了，而刚好这时候有个强大不好惹，君主脾气又暴躁的国家来借书的话
    会引发战争？文晞骤然起身接话，这位师爷真是攒了个大局，是什么深仇大恨啊！
    古往今来，没有哪一次战争是能善了的，最终受到伤害的，往往都是那些无辜的普通人，这就好像是上位者之间的游戏，而他们的子民只是游戏里的数据，没人在乎他们的生命。
    对于于砚这种间接草菅人命的行为，文晞感到非常不满。
    洛一悟咳了一声，打断文晞的郁闷情绪：我们还没弄清楚是不是这样，只是我猜的。
    于砚拟好了准备呈上的公文，拿给冯知县过目。冯知县难得认真看了一遍，看到于砚在公文中把这起事件发生的经过描述得很离奇，也强调了自己平时对书库的关注和严密防守，而且还给出了几个处理方案，层层递进，条分缕析，非常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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