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恶傀儡看竹缕喝得一滴不剩,开怀得又咯咯直笑,极为欢欣。拿起一个橘子细细地剥了起来,这些橘子个头小,不是几个月前楚卧云和殷童一起摘的那一批,但也圆滚滚黄澄澄,味道想必很甜。木头人手指笨拙,小心万分地剥出鲜嫩多汁的月牙橘瓣,不敢喂进人家嘴里,只好在盘子上码得整整齐齐。见竹缕不动,两根木指头轻轻扯他的衣袖,竹缕收回袖子,闭上眼睛参禅,不去理会它。地上的钟事了早啃完了两个窝窝头,瞪着新鲜水果咽口水,慢慢地瞪出了杀气。
排山倒海的困意同时入侵了竹、楚二人的识海,快要将人拽入黑色的梦境。那药汤居然有强烈的催眠作用。
竹缕撑着眼皮瞅它,那目光分明是催木头人快走的意思,但它不听话,放下橘子皮,羞答答地过来扶竹缕的背,让人慢慢躺下,最后拿缚魂索一圈一圈仔仔细细捆好了。
竹缕只能任凭它摆弄。楚卧云觉得噬恶傀儡看起来蠢笨,实则做事细心妥帖,远超现代人工智能。竹缕叹了口气,最后强撑的一点意志也随着这一口气散了。
堕入黑沉的梦境前,楚卧云闻到一丝沁人心脾的橘子清香。
神识飘飘忽忽在半空游荡,如失却载体的孤魂野鬼,落不到实处,又像进入了冥想之境,自由得一念便能跨越无尽时空。
不知过了多久,楚卧云发现周围景象完全转变,他现下竟然身处一间香烟袅袅,金碧辉煌的大殿,上首处一尊金灿灿的佛像,几乎两丈高,慈眉善目,宝相庄严。
他有印象,曾经跟着掌门岳夷君来此地参加过仙门试剑大会。正是灵音寺的正殿宝华殿。
此刻,他居然恭恭敬敬跪坐在佛像下的蒲团软垫上。前方传来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
你们俩此去一切小心,寻不到便早早回来吧。
居然是淮智住持在说话!
两道声音一齐发出
徒儿定不负师尊嘱托。,定不负住持所托。
前面一道声音,儒雅却恭敬,温润却坚定,来自楚卧云这幅躯壳的喉咙。
原来,借助梦境,他看到的一切都是竹缕曾经的记忆。
如果不经过记忆主人的允许,楚卧云定是看不到这些的,不过现在竹缕不堪忍受药力,躺着也是躺着,索性在昏睡之际,把说来话长的往事,以梦境的形式告知楚卧云。
竹缕站起来,楚卧云这时候看到,他身边的居然是一名身穿黑白相间道袍的姑娘。相貌清秀,但身量很高,且体格健壮如男子,武力值想必很能打。略感惊奇,以前从来没想过,原来灵音寺里也是有女修的。但她们属于外门,挽长发穿道袍,地位比不上内门穿白色袈裟有编制的和尚们。
但剔了头发当和尚也有一个坏处,就是丑。
而全寺上下,唯有一人,能将内门外门的好处统统占尽。
这个人,便是竹缕。他出生人间一腐书网,总角之年跟随父母去灵音寺设在人间的庙宇拜佛还愿。一去便被出差路过的淮智大师相中,说什么也要收他为徒。他父母明白此乃三世修得的福祉,但他家十几代单传,父母不愿意孩儿入无情道断绝香火,便与淮智大师商议,不剃发,不受戒,过年得回家,长大得生娃。淮智住持居然爽快同意了。不过人间风云变幻,旦夕祸福无常,没几年家中卷入动荡朝局,一家子人说没就没了,他便全心留在灵音寺。只不过依旧续发,淮智住持也并不强求他改。
他享受着全寺上下独一份的好处,还深得住持重用,长辈疼爱,晚辈敬重,比之道筝在逍遥宗的地位,有过之而无不及。
变故突生,某天,住持师尊把他叫过去,秘密交给他和他师妹一个任务寻找灵音寺守护千年的秘宝惊魄吟。
便是楚卧云见到的宝华殿的那一幕。
二人结伴,当即出发。竹缕与姓钟的倒霉蛋不同,黄本本一翻,算啥啥准,简直欧皇附体,很快,便在在一个衣衫褴褛的灰衣小乞丐身上找到了。
而那小孩,便是浮石村村民操着浓重口音喊出来的阿董。
吐槽狂魔楚卧云:又是乞丐,这年头的网文作家就不能发明些有新意的泪点了吗?
视野转换,逐渐形成另一幅画面,但相比之前的记忆,这画面模糊了不少,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竹缕又只来过一次,记忆不清晰,只知道他们所处之地是一间很小的破庙,柱子被虫蚁啃食得千疮百孔,窗门损坏,四面透风,货真价实的危房一间。恰逢冬天,北风呼呼往里吹。
破庙盛放贡品的长案桌前,一个裹着一身破烂灰布的小孩,脚上只有一只破鞋。却一点也不怕冷,手里握着一根缺了柄的镰刀,张牙舞爪地摆出谁过来我就掐死他的拼命架势。
竹缕看了看他,关于小孩的相貌,他缺损的记忆里,只剩下一张黑乎乎的小脸,以及血红妖冶的一双瞳孔。
那是惊魄吟附体之兆。
这个少年,已经陷入走火入魔的狂态。
大仙大仙,就是他,以前偷鸡摸狗打群架也就算了,这阵子入了邪,杀了俺们村好多牛羊,还打残俺儿一条胳膊,俺家就这一根独苗啊,您快治治他呀!
楚卧云认出这声音,这人他几天前刚见过,正是浮石村年老那一辈的村民之一,只因也喜欢喊自己大仙,楚卧云记住了他。
师兄,我去。身旁的师妹说,抽出背上的仙剑,便要上前。
等等。竹缕抬手一拦,竹溪,给我一颗回清丹,一颗金乌丸。
竹溪不解道:师兄是想
竹缕点了点头,竹溪向来听从竹缕的话,依言从两个小药瓶里倒出药来给他。
竹缕把小黄书收进怀里,双手接了那药丸,毫无芥蒂地走进小乞丐,温声细语地哄了两句什么。然后握住他鲜血淋漓的小手,那手握着镰刀的刀刃,虽然不是特别锋利,但也让他掌心皮肉裂开,白骨森森裸露。
可是那小乞丐根本神志全无,胸膛发出小兽般凶残又绝望的吼声,竹缕碰他的一瞬间,他猛地一刀,正正劈砍在眼前白衣人的头顶。
然而,啪一声,镰刀裂成了两半。
竹缕当然不会被凡间武器所伤。小乞丐一怔,接下来,彻底化为一头被激怒的凶兽,以全身上下所有部位,用所有他能做出来的姿势,拼命地攻击。
黑色煞气充溢着整间破庙,凡人村民直接晕了过去,被竹溪扛着飞到安全的地方安置。
惊魄吟能将一个瘦弱的活小孩控制成这幅模样,若是调动地下百万丧尸,不知是何等天地变色的恐怖景象。
竹溪回来的时候,竹缕已将那小孩制服在地上,他瞪着猩红的眼珠子,口里流出白沫,浑身痉挛不止,两只手,不,应该说两只血淋淋的爪子,死命撕扯自己的胸膛,竹缕用十几道符缚了他,才遏制了他无意识的自残举动。
情况比预想还要严重,竹溪皱眉道:师兄,快把他带回去吧。
竹缕盘腿而坐,面前空地上躺着两枚小钱币,黄色的历书瘫在腿上,看样子刚算完一卦,他道:惊魄吟已经侵蚀了他的五脏六腑,此地离寺里有几千里,御剑尚需三五天,再不处置,这个稚童会死。
那小孩本身作恶多端,竹溪并不在意他的死活,但害怕惊魄吟离体逸出之后,再难寻到,这下也没了主意,竹缕又道:须得寻找合适的容器引渡。
竹溪掏出一件古朴的宝器:正巧我这儿还有一个镇魂枷。
竹缕看了看,脸上忧色不减:从前长老们试过,除了活物,其他容器一概行不通。
这可如何是好?竹溪在小破庙里踱了几步:可否用凡人养的牛羊,或者灵兽代替?
竹缕把两粒药丸硬塞进小孩嘴里,道:惊魄吟只认人魔两族。
竹溪明白再用其他活人是不可能的:咱们上哪找个魔来?
突然,小孩全身一个激灵,嘴里,眼眶,鼻孔,耳道,一齐喷涌出发黑的污血。修仙之人一看便了然,这是暴体而亡的前兆。
竹缕立时为他输送灵力,遏制体内汹涌的远古邪法。才几息功夫,年轻的修士便脸色惨白,两鬓汗珠滚落,眉头少见地呈现一个川字,看得竹溪怔愣住了,印象里,竹缕师兄从来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这般力不从心的模样,没想到会出现在他身上。
而竹缕接下来的句话,让她更为大惊失色。
你来护法,便把我作为容器,收了它吧。
第73章 寒食
万万不可!竹溪重重挥手。
惊魄吟,门派名为守护,实为镇压。因为至今仙门修士并未研制出使用它的法门,反倒为了控制它,倾注全派之力。
这么想想,三大派夺了喋血仙巫的三件秘宝,几乎都没有善果。灵音寺苦寻无果,清虚派死了掌门,逍遥宗逍遥宗还好,只不过养出一个米虫。不过天晓得以后会不会惹出什么蝴蝶效应。
再不动手,他必死无疑。竹缕哑声道,声音却极度坚定,不容反驳,住持师尊常教导我们,苍生为首,己为末,我并不比这乡野乞儿高贵,此时袖手旁观,便是将师门几十年教导抛掷脑后。
竹溪道:可万一师兄也压制不住?
不会的,据我推测,这乞儿撑了半月有余。我是修士,心智修为皆高出他不知多少。撑着回到门派,绰绰有余。
竹溪紧握双拳头,还是艰难地道:师兄若打定主意,我帮你便是!
法阵很快布置完毕,老破小的庙宇里,散出大片金光。
惊魄吟拔出后,竹缕又细细为他治疗内伤,修补外伤。道门仙丹疗效惊人,加上高阶修士的灵力疏导,一天之后,那乞儿仍陷入昏迷,但心神和身体已恢复正常,再修养一阵,该当与常人无异。
除了脸色有些惨白,竹缕看起来一切正常,在乞儿的破破烂烂的枕头边放下不少银钱。竹溪看不过去了,道:听此地百姓们说,这少年从前就作恶多端,也该给他点教训。
竹缕道:他受惊魄吟反噬,也算是受害者。说到底还是本门看守不利的过错。他接下来该养好几个月的伤,这个教训足够了。
最后,竹缕二人向发出委托的村民交代一番,二人匆匆赶回灵音寺。惊魄吟再次回归门派,而这世间,除了寺中几位长老,以及竹缕二人,再无人知晓,仙门三大法宝之一,居然丢失过一阵子。
看完了这第一段,楚卧云在心里暗暗评价:灵音寺竹缕,此人物担得起冰心玉壶,霁月清风八个字。
画面暗了下去,接下来的记忆,呈现吉光片羽般的剪影,快速闪现。这些剪影都是灰暗的,看得出来,他后来过得很苦,少有舒心的日子。惊魄吟在他体内生了根,全派长老大能竟都无可奈何,除非如之前一样灌入其他活人容器体内,这个新的容器,需要有极高的修为,不惧折磨,最重要的是甘心一辈子困在门派中。
年轻弟子们都没有他修为根基深厚,他也不愿意让某位长辈代己受罪。居然就带着惊魄吟蛰居在门派里整整两年。两年间,他以自身修为压制,加上住持长老们定期为他闭关疏通,除了偶然发作时,体内宛如生出无数把利剑往外捣,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同竹缕比起来,楚卧云那点旧疾,简直不值一提。楚卧云心念又一转,疑惑,看了这么久,竟然还不知道这惊魄吟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长成什么模样,什么颜色,有籽没籽,有瓤没瓤,一概不知。从前以为那是喋血仙巫族的一本仙法秘籍,如今又觉着,说是一种恶法禁术也不为过。百闻不如一见,好奇心高高吊起。
变故发生在这年的寒食节。
这时的竹缕已经有了一丝消瘦,刚从禅房里闭关刚出,踩着淅淅沥沥的早春寒雨,呼吸着冷气,听远山鹧鸪啼,少有的舒坦。一个人转悠着,转悠到外门弟子的居所,碰上几个厨房里干活的外门弟子,给他几个橘子。他道谢接过,又走了几步,听到密林里头传出一阵细微的呜咽,渐渐往远处移动。
门中弟子受委屈,他向来是要过问的,不分内门外门,高低贵贱。两步闪到了一名挑着两大桶清水,在林间小径踽踽独行,呜呜啼哭的少年身边。
借着竹缕的视野,楚卧云看到一张枯黄瘦脸,一颗心沉了下去。
是殷童。
也是竹缕救回一条命的那个浮石村乞儿阿董。
竹缕只当是与这少年第一回 见面。一来,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人仅相处了一天,不记得对方模样很正常;二来,当初那小孩神志失控,两眼猩红,张牙舞爪,而且脸庞脏污,浑身恶臭,那副德行,与现在穿着道袍,束着头发的乖模样相差甚远。
然而坐拥上帝视角的楚卧云一眼便将他认出。不仅如此,还莫名相信,当下这次偶遇绝对是殷童算计好了的。小小年纪,如此心性,长大之后不用之后了,果然了不得!
看样子,少年想必是刚入门派,不认识这名首徒,但认识那一身洁白惹眼的高阶衣袍,忙不迭停步,手足无措地想要跪拜,脚下极为不稳地一踉跄,肩上两大桶水受到惯性影响,左摇右晃打摆子,竟洒出来一大半,不少洒在了竹缕那一双镶珠子的洁白鞋面上,更惹得少年惊恐万状,口中发出咿呀的可怜叫喊。
楚卧云恨不得跳进画面里揪住他的耳朵一顿乱打:装,你再装!
竹缕自责好心办坏事,不由分说帮他接了,温言道:别怕,我不怪你。
少年缩着脑袋,似乎不相信这话是对他说的,半晌,一双黑乎乎的眼珠子把他瞧了瞧,这一瞧,瞧出了他的慈眉善目,瞧出了他的悲天悯人。早春寒雨濡湿一头长发,他却比谁都像那高殿里端坐的佛陀。
你叫什么?为什么哭?
少年楷了楷鼻涕:我、我叫殷童。
殷童又偷偷看他一眼,看完心虚地转过眼珠,小兔般怯懦的模样,极具迷惑性。竹缕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
半晌,殷童哑声道:我忘了今天是寒食,早上起来生火烧了壶水,被斋堂的长老看见了,拿烧火棍打了几下,让我去山上打十几缸冷泉下来。
说得可怜,楚卧云却冷笑一声,心里幸灾乐祸地欢呼:撒谎精要露馅儿了!
灵台清明如竹缕,如何没有发现这话背后的漏洞。他眉心微促,道:你是要去山上挑水,那为什么桶里是满的,而你却往山上去?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挑着水在林子里走来走去好多来回了才等着你。
眼见谎言顷刻被捅破,殷童怔了一怔,然后平静地道:长老说这水不够冷,让我挑回去,找个结冰的泉眼,重打。
他说得小小声,低首敛眸,眼眶里两汪清泉比山上的还要汹涌,坐拥上帝视角的楚卧云连呼可恶,预感大大不妙。
两厢默住了,竹缕心里清楚,名门正派最是讲究尊卑等级,根据出生和灵根来进行劳动分工,连佛门也不例外。内外门虽然算不上云泥之别,横亘的这道鸿沟也不容小觑。他能理解,也无力改变。灵音寺还算好的,外门弟子大多都衣食无忧,生活得比较有尊严,但外门里还有一种人,全都是灵音寺做慈善收进来的,多数是小孩,残疾人,七老八十的,分给他们的都是端茶倒水洗衣做饭等等脏活累活,他们与最下等的仆役无异。
竹缕痛苦地闭了闭眼,对着水桶施了个法术,一半水冻成了冰块,他温言道:别再去山上了,把这捅提回去,然后跟卫长老说不可如此,就说是我吩咐的。他不敢为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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