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炎倒不介意被当成下属,他说给陆周瑜当助理也并非玩笑,但一低头,看到黑色西装裤与灰色运动裤并在一起,连自己也觉得悬殊,扣在膝盖上的手指紧了紧,笑着答:对呀,谢谢
话说到一半,陆周瑜拿起车里的草帽扣在他头上,帽檐耷下来遮住大半张脸,也阻挡了他接下来的话。
抵达客栈后,张姐把唯一一间面朝大海的房间留给他们,夏炎接过房卡,发现是间双床房,忍不住朝陆周瑜看过去。
陆周瑜正在办入住手续,钟点房两小时起订,他付过钱,自若地提起夏炎的背包,说:走吧,几楼?
二楼,夏炎跟在他身后上楼,脚踏在木质楼梯上,发出厚重的声响,想了想问:你订了多久?
四个小时,陆周瑜回答,上到二楼后又问:先吃饭还是先休息?
我都可以。夏炎掏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快下午一点,又改口道:先吃饭吧。
房间在二楼尽头,推开门,一阵海风迎面袭来,室内被装潢成白蓝相间的海岛风格,落地窗未关紧,白色的窗幔随风纷飞,远处的海滩在白纱后若隐若现。
是很美的海景房,但自从进门后,夏炎便有一丝不可名状的复杂感觉,他盯着两张铺白床单的单人床出神,直到陆周瑜从卫生间洗过手出来,问他:站着干什么?
夏炎搓搓下巴,越过他说:我去洗把脸。
卫生间的门正对镜子,他靠在门上,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嘴唇也是白的,额前有一道被帽檐压出来的红痕,头发乱糟糟。实在不是合格的助理形象,更不是优质的恋人模样。
洗过脸,又把额前翘起来的头发压平,卫生间门被轻叩两下,陆周瑜在门外说:我去隔壁买饭,你在这儿休息吧。
话音刚落,夏炎拉开门,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登时面对面站立,见陆周瑜堵在门口不动,夏炎不太自然地拨弄头发,我好多了,不用休息。
陆周瑜嗯一声,抬起手靠近,指腹拈掉贴在他下颌的一片纸巾后,才说:走吧。
客栈一旁就有家小餐馆,据张姐说味道还算可以,他们过去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店里只有个年轻男孩,坐在柜台后面打游戏,听到声音头也不抬道:厨师回家午睡了,现在只能做海鲜面。
两碗。陆周瑜说。
男孩让他们先坐,话音刚落,游戏里传来胜利的音效,他把手机放下,抬头看他们一眼,转身钻进后厨。
店面不大,装潢也是家常餐馆的风格,墙面上贴着手写菜单。他们在靠近门的位置落座,刚坐下不久,男孩端着两碗面出来,脸大的碗口里各类时令海鲜码得整齐,面条压在下面,汤底是淡淡的橙黄,卖相极佳,夏炎问他:厨师不在,这是你做的?
男孩点点头,说了句慢用,又转身走回柜台打游戏。
夏炎没什么胃口,同时也担心返程时还会晕船,呕吐的感觉着实不好受,他不想多吃,但刚一停下筷子,陆周瑜立刻注意到他的动作,问:不好吃?
不知道为什么,他问这句话时,夏炎觉得柜台后面的游戏声音都变小了,但也只能看到那男孩的半个头顶,一动不动。
好吃。他只好重新拿起筷子,一碗面吃得七七八八才停下。
吃完饭,夏炎到柜台前结账,男孩低着头继续玩游戏,说:一共四十。
扫码付款后,却没听到店里的收款提醒,夏炎说:付过了,你看一下。
男孩抬眼,先是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才去看手机页面,下一秒,游戏里传来他阵亡的音效。
不好意思,夏炎也很意外,想了想对他说:面做的很好吃。
哦。
那男孩仰着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陆周瑜走过来拍拍夏炎,问:好了吗?
好了。
那回去休息吧。他说,手搭着夏炎的肩膀向外走,身后很快又传来游戏里的厮杀声。
一想到客栈里的两张床,那股紧张掺杂尴尬的感觉再度涌上来,夏炎转移话题道:他还挺厉害的,我这么大的时候只会煮方便面。
是吗。走出店面,陆周瑜的胳膊就放下了,但两人挨得很近,手背时不时蹭到一起。
嗯,这似乎是个可以展开的话题,夏炎自嘲道:到现在也还是只会这一样技能。
听完这话陆周瑜笑了笑,说:会煮方便面也很厉害。
你这也太违心了!别骗我夏炎用手肘撞他的手臂,毫无预兆地,手腕就被握住了,他没说完的话也断在风里。
真的,我就不会。陆周瑜倒是平静。
那,夏炎轻微地挣动手腕,心照不宣地,两只手逐渐扣在一起,他盯着地面上两块短短圆圆的影子,说:等回去我给你煮,加鸡蛋和火腿的豪华版。
陆周瑜带茧的拇指指腹蹭他的指节,说:可以啊。
午后一切都懒洋洋的,大朵白云懈怠地悬在半空,像是下一秒就要坠地,远处的海面闪动着粼粼波光。从餐馆到客栈步行五分钟的距离,他们途径一条晒太阳的狗,一只追着蝴蝶跑的猫,一辆支在路边的双人单车,一排枝叶耷拉的棕榈树。
五百七十七步,太短了。
回到客栈房间,陆周瑜从档案袋里拿出资料,坐在椅子上翻看,同时催促夏炎睡午觉。
你不睡吗?夏炎坐到其中一张床上,拍了拍床垫。
你睡吧,一会儿我叫你。
我睡二十分钟就够了。夏炎仰面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上的手绘海景看了一会儿,又把手掌搭在眼上,掌心还烫着,后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室内是昏黄的,天花板上的风景图也模糊不清,正恍惚着,卫生间的门咔哒一声响,夏炎支起上半身去看,陆周瑜穿着T恤推门出来,额前的头发还挂着水珠,对视一眼,他问:醒了?
夏炎应一声,点点头,摸不准身在何处。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到时间后才骤然清醒,怎么不叫我?
陆周瑜擦着头发走到窗前,拉开那层帷幕般的白纱,告诉他:台风登陆了。
窗外,正电闪雷鸣。
第41章 胶着
下午四点十分,窗外阴沉如末日,那些飘摇的雨丝如困兽般撞击玻璃,发出沉闷声响,击在夏炎的耳旁。他刚睡醒,一时不能理解台风登陆的含义,皱着眉问:下这么大,你怎么勘景啊?
擦头发的手一顿,陆周瑜看向他,不知为什么嘴角上翘,露出没办法的神情,说:只能冒雨去了。
这么大风,这么大雨,但工作是万万不能耽搁,夏炎不疑有他,迅速从床上翻身,那快走吧,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五点的船。薄被早被他缠成一团裹在腰上,下床时不小心踩到,趔趄着摔倒前,肩膀从身后被人搭住。
台风登陆,船都停运了。
尽管只是普通的搭肩动作,和中午在餐馆时一样,但陆周瑜浑身湿润,沐浴后的味道充盈在鼻尖,经加工后的柠檬香,廉价的,馥郁的,密不透风地通过勾肩搭背的动作,将夏炎裹挟。湿润的发尾扫在脸侧和耳廓,又凉又痒,又如同蛇吐信子,让人不敢轻易挣脱。
停运,夏炎无法动弹,只能问:那怎么办?
台风路径突变,应该不会影响太久。陆周瑜将他扶稳后松开胳膊,往前走出几步,把湿毛巾挂上衣架,先住一晚吧,看明天天气怎么样。
说住一晚的语调和搭毛巾的动作一样泰然自若,夏炎看向陆周瑜的背影,新换的T恤松松垮垮,随着他抬胳膊的动作,布料堆积至肩膀,露出整条起伏的手臂,大臂上有浅浅一道被晒出来的交界线。
毛巾一旁,西服湿溻溻向下垂坠,衣架都被压出弧度。夏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于是开口问:你刚刚出去了吗?
嗯。
去干什么,话问到一半,他瞥见桌上散开的白纸,发觉多出几张手绘的画稿,纸面上还有一团团新鲜雨渍。
答案不言自明,陆周瑜独自去勘景了。
泄气原来也能像气球一样忽地鼓起,夏炎佯装不动声色,将几张画稿一一扫过,又问:怎么不叫我一起去?问完却有些后悔,因为连问两遍,再如何装作不在意也都显得咄咄逼人,况且那些手稿虽然笔迹潦草,但画面大都完整,大概就算一起去了,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果然被听出几分端倪,陆周瑜转过身,你想去的话,雨停了可以再去一趟。走近后又补充:我没有逛完。
语调一如往常,但夏炎莫名听出有承诺的郑重,一转念又像错觉,他只好错开目光,用指尖抚摸画纸上的水渍,一用力,笔迹被模糊,又不敢动了,小心地把它们在桌面上铺开。
没事,你工作没有影响就好。
不用整这些,陆周瑜握住他的手离开画纸,手心潮润,指腹揉搓掉皮肤上沾染的铅灰,问:还睡吗?
夏炎摇头,不睡了。
两人错身直立,陆周瑜张口似乎还想问什么,门被敲响几声,他转身去开门,背影挡住外面的人,夏炎听到张姐的声音,在解释天气原因,安抚他们不必担心,岛上常有台风,顶多刮刮风下下雨,没有危险。
张姐又问陆周瑜,需不需要给他们再开两间大床房,空房还有很多,你们都有一米八几吧,睡单人床很难受的。
陆周瑜说:不用了,谢谢。
夏炎仍是把几张画纸摆好,用纸巾拭掉水渍,看到桌子上还有另一套T恤短裤,猜测是陆周瑜给他买的睡衣。他穿卫衣长裤,室内开暖风的缘故,从睡醒就觉得热,拿起来犹豫了一下。
在哪换?按理说只是换套睡衣,直接在房间里也并无不妥,如果要去厕所,会不会又显得太过刻意,都是成年人,属实没有这个必要。
还是算了。
门外,张姐还在絮絮地交代台风来临的注意事项,其中有不能开门窗一项,夏炎开阳台门的手一顿,迅速向后看了一眼,没人注意他,于是放轻动作,把门推开一条窄缝,侧身钻了出去。
阳台是半露天设计,栏杆和房间一样刷成白蓝相间,到人胸口处高,放眼望去,能看到近处的楼房和远处的海,灰色的海面不断延伸,和灰蒙蒙的天在世界尽头相连。
阳台一角有架蛋壳似的白色藤编秋千,随风晃晃悠悠,座椅表面被扫进来的雨淋湿,没办法坐人,夏炎只好作罢,伸手推秋千,让它晃动的幅度更大,身后传来一声:想坐?
被吓得一惊,转过头就看到陆周瑜站在身后,手上拿着两杯热饮。
不是,我就看看,夏炎收回手,问他:这是什么?
椰奶,张姐给的。
谢谢,接过一杯捧在掌心,明明听到了张姐的话,他却又忍不住问:张姐都说什么?
台风天的注意事项。陆周瑜往前跨了一步,手肘撑在栏杆上,毫不在意扫在身上的雨丝。
夏炎跟着过去,就这些吗?
不然呢,陆周瑜侧过身,像什么都知道但偏不说一样,笑着问:还有什么?
强忍着没挪开视线,夏炎说:我怎么知道。
她问需不需要再开一间房,陆周瑜说:我说不用。
哦。
不好意思,应该问问你的,床很窄,要换房间吗?
不用,夏炎这才转过头,望着茫茫渺渺的雨,低声说:不用问我,也不用换。
气氛莫名胶着,雨声如同急促的呼吸,充斥在沉默间。
夏炎不着边际地想,幸好是两张床,过了会儿又想,怎么偏偏是两张床,一米宽,应该睡不下两个人吧
夏炎。陆周瑜突然出声叫他,手肘碰他的手肘。
啊?
有张图我画的那里。
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是霭霭云雨中仍旧鲜亮的楼房,错落有致,像彩灯点缀。夏炎也用胳膊撞他,说:好看吧,我姥姥家的镇上也有很多这样的房子。
陆周瑜笑笑,是吗。
对,我小时候几乎是在镇上长大的。
塘镇?
你怎么知道?夏炎颇为诧异。
你以前说过。
有吗,夏炎想了想,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但也不纠结于这个问题,他和陆周瑜在一起时总习惯性找话题,大概是哪次实在无话可说时提起的。
我现在每年也会回镇上待一待,只不过那儿没有海,房子前面就是河,小时候一年四季都在河里玩。
陆周瑜问:怎么没晒黑。
夏炎低头看看自己被淋得冷白的手,我好像是不太容易晒黑。
陆周瑜嗯一声,手肘再度撞过来,坚硬的骨关节相抵,停了会儿,又攥住他的手,像在观察是否真的晒不黑,但看过后一直没有松开。
稠密的雨丝砸在地上,化成迷离的雾,远处的房屋也逐渐被模糊,视线不知道扫过哪里,陆周瑜忽然说:这个岛上老年人和小孩很多。
乡镇差不多都是这样,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占一大半人口。夏炎点点头,说:虽然风景好,生活安逸,但没什么发展前景,很多父母都会把小孩交给老人带,然后去城里打工,
他自己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留守儿童,尽管从小姥姥对他几乎算得上有求必应,长大后,他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所有被丢下的小孩,都和他一样无忧无虑,他们在河边洗衣服时,也并不会觉得好玩。
我可以提意见吗?夏炎问。
夏老师请讲。
哎哎,你可别。
陆周瑜笑了,换了句:说吧。
如果可以的话,夏炎说:作品里加一些能和小朋友互动的装置,我觉得效果会更好。
似乎接受了他的提议,陆周瑜问:你小时候喜欢玩什么?
秋千?
嗯,转头看那架摆荡的秋千,他又问:还有呢?
泥巴,夏炎回忆片刻,我们那里有种胶泥,用水和一和就跟橡皮泥差不多,下过雨能蹲在路边玩很久。实在再想不出其他,他说:我小时候挺无趣的,镇上也没什么娱乐设施,就是疯玩儿。你呢?海城应该好玩的很多吧。
陆周瑜望着前方的雨,好一会儿才说:应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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