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交错,他收起脸上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指尖点点屏幕,示意夏炎看手机。
聊天框里躺着一条刚发来的视频。
点开看,体型庞大的阿拉斯加犬正对那只飞入窗内的银灰色海鸟穷追不舍,展厅里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退出视频,又收到一条消息:来把Kitty带走。
再抬头看时,窗口空荡荡的。
夏炎回复马上来后,匆匆迈入美术馆,一步两阶。
到二楼转角时,脚步一滞,后知后觉到今天见面后,他似乎没有叫过Kitty的名字。
陆周瑜是怎么知道的?
不待细想,狗叫声流窜进耳朵,他加快步伐。
第24章 过敏
夏炎循着狗叫声迈进展厅,正逢海鸟用长而尖的喙啄Kitty的鼻头,大型犬发出一声低吟。
Kitty,来。夏炎抬手唤狗,弯下腰替它揉鼻子,说:活该。
抬眼一扫,没见到刚才趴在窗台上恶作剧的人,入目皆是工作人员,正紧锣密鼓地收拾设备。
灯光师助理个头不高,四肢纤瘦,踮起脚颇为费力地拆卸灯架。
夏炎把狗系在门把手上,走过去帮她摘掉灯箱,随口问道:拍完了?
拍完了,夏老师。小助理点头,利索地把灯架收好,又去摘另一个灯箱。
我来。
收至第三台灯架,夏炎回忆前两盏灯源的位置,不太确定地问:这是布的伦勃朗光*?拍特写了吗?
呀,夏老师您连这个都看出来了。小助理笑着说,是多加拍了一组特写。
加拍的啊,夏炎挑眉,原本没有这一项吗?
没有,本来就是拍作品宣传照嘛,不是拍人像。而且陆老师本人也不太愿意拍,是陈哥去跟他沟通过,才同意加拍的特写。
这样,夏炎摘掉最后一台灯箱,拍拍她的肩膀,开玩笑道:加班辛苦了。
没事儿,工作嘛。小助理摆摆手,而且陆老师人特别好,今天拍得挺顺利。
夏炎原本准备抬脚走人,闻言又停下来,状若无意地问:人特别好,好在哪儿了?
话语里似乎隐含挑衅,他补充道:我跟他第一次合作,还不太了解。
两人配合将灯光工具收好,趁摄像助理还在检查素材,靠在窗台说话。
窗外正对大片的人造草坪,站在二楼能看到不远处的海面。
小助理掰着指头细数道:长得好就不说了,性格也好,一点架子都没有。
像不好意思似的,她用指甲敲敲窗框,能做出来这么浪漫的展品,应该也是个浪漫的人吧。
可能是吧。夏炎回答。
几分钟后,摄影师从展厅外走进来,见到夏炎,笑眯眯地问:怎么过来了?
路过。夏炎说,仍不见陆周瑜,他委婉问道:拍得顺利吗?
顺利的不得了,我又去补拍了空镜,这次宣发保证让你满意。
摄影师年过三十,姓陈,长相硬朗粗犷,却是个追求完美的处女座,作品以细腻闻名。
合作多次,夏炎难得从他嘴里听到正向反馈,不禁笑问:不是说杂志不放人像吗,怎么又加了组特写?
创作灵感迸发,挡不住的。摄影师把相机从脖子上取掉,点进相册递给夏炎,我留做收藏总可以吧。
最新的照片皆是空镜,摄影师站在一旁,夏炎也不便快速跳过,只好一张一张翻看。
还未等翻到特写画面,摄影团队已经收好工具,陈哥!走了。
夏炎把相机递回给他,公事公办道:陈哥,照片选好发我一份,我备份下。
一定。摄影师把相机挂回脖颈,提起脚边的相机包,颇为客气地说:多亏有你。
谢谢说到一半,夏炎一怔,什么意思?
我跟陆老师说你觉得好看,想多拍一组,他才同意。
摄影师一口气说完,扬长而去。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离开,展馆瞬间空落落的。
为这场拍摄,这间展馆暂时停止对外开放,直至下午两点。
夏炎掏出手机,还余有半小时,他把Kitty牵进展馆,安置在满是花朵的展品中央,换着角度拍了几张照片,稍作裁剪与修图后,发送到许久未发布状态的艺术社交平台。
文案一如既往地明了,只有Kitty和花,不过后缀额外添加了一朵小花的卡通表情。
发送之后,夏炎关上手机,听到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都走了?陆周瑜走进来,额前的发微湿,手里拿着一张卸妆巾,侧脸还有未洗净的红色颜料。
走了。夏炎答,抬手在自己鬓角下比划,这里还没擦干净。
应该是为拍摄化的妆,夏炎没看到照片,也想象不出效果。
那笔颜料尤其顽固,陆周瑜反复揩拭,仍留有淡淡的红。
再下面一点,还有。夏炎边说,边忍不住上前,攥住纸巾一角,要不我来吧,你看不见。
哪里?陆周瑜同时发问,手指没有松开。
一张纸巾被两人拽住,夏炎一顿,尴尬地抽回手,指尖摩挲,不好意思,下意识动作。
陆周瑜目光淡淡地从他手指上扫过,再次问道:哪里还有?
这一块,夏炎抬手,隔空从他的鬓角划到下颌,你多擦几次。
总算擦干净,夏炎说:好了。
鬓角处的皮肤因用力擦拭,被扯出一抹红,看上去仍像涂抹了颜料,夏炎忍不住问:给你脸上画的什么?
花。陆周瑜把纸巾投进垃圾桶,似乎觉得痒,手指在脸侧抓了抓,眉头微蹙着:你没看?
还没。夏炎老实回答:陈哥说回去再发我,你需要吗底片吗?我转给你。
不用了。
拍摄时间结束,展厅对外开放期间不允许宠物入内,两人牵着狗走出展馆,夏炎骑来的共享单车还立在冬青一旁。
门卫小李见他出来,热络地喊:夏老师,忙完啦?车别忘了骑走!
谢谢。夏炎回他,推上车,难免又想到骑车过来时发生的荒谬事。原以为陆周瑜会问起沈齐,一直到走出馆区,他也未开口。
展馆周围没有共享单车的停放区域,陆周瑜要到大路上打车,两人一狗继续走在树荫下。头顶层层堆叠的树冠被蒸出草木清香,金色阳光从中析出几缕,浮尘在其中起舞。
夏炎想了想,说:今天那个男孩,年纪小,不太礼貌,你别放在心上。
在二楼窗口跟灯光助理说话时,夏炎才发觉展厅离草坪很近,窗户大开,甚至能听到楼下行人路过的交谈声。
他不确定陆周瑜是什么时候趴在窗台上的,也不确定他是否听到了沈齐那些恶意中伤的话。
话音落下,正逢一群中学生模样的女孩,熙熙攘攘从侧路通过,嬉笑声清脆悦耳。
夏炎趁机侧过头,看到陆周瑜沉静的半张侧脸,鬓角处浅红犹存似的,看上去并不是生气的模样。
但他不说话。
夏炎又说:要是冒犯到你的话,我替他道歉,你别不高兴。
他也是你表弟?陆周瑜闻言笑了一声,侧过头问。
啊?夏炎反应片刻,说:不是。
那你替他道什么歉,陆周瑜牵着狗,语调随意道,我也没有不高兴。
走至岔路,即将分别,夏炎在路边扫码停车,Kitty在一旁跟陆周瑜依依惜别。
夏炎突然想到要问他是怎么知道Kitty的名字的,但随即又想到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手机付款后,他走过去,接过牵引绳,问: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陆周瑜半蹲着身体,任由狗的前爪踩在膝盖上,闻声抬眼看向夏炎,你说。
陈哥说,你不想在杂志上露脸,为什么?
视线一高一低相撞,夏炎看到他嘴唇动了动,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幽幽苍绿。
明明自己才是居高临下站立的人,夏炎却幅度很小地吞咽,喉结滑动,莫名心悸起来,为他即将说出口的答案。
冥冥中好像有所感知。
陆周瑜看着他说:参加这个展又不是为出名露脸。
是这个答案。
七年前,那位闯入画室的记者,在三番两次邀请陆周瑜采访被拒绝后,认为这位大学生不可一世,放下狠话后离开。
夏炎拔腿就要追上去和他理论,被陆周瑜拽住袖口,去吃饭了。
楼道里感应灯熄灭,夏炎愤恨地跺脚,唤醒灯光,同时不解发问:为什么不愿意让他采访啊?
要去吃饭啊,陆周瑜站在低一阶的楼梯上,仰头坦然地对他笑笑,画一上午饿晕了。
夏炎站着没动,他又说:做这个就是因为感兴趣,觉得好玩儿,又不是为了登杂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在笑,但声音莫名有些沉,撞在周遭凹凸不平的水泥墙上,久久未散。
那段对话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久到无法追溯,甚至一度被遗忘在那个逼仄的楼梯间。
见他不说话,陆周瑜安抚地拍拍狗头,站起来,你想让我在杂志上露脸?
想到此前刚见面不久,两个人谈方案时,半开玩笑对他说过,把照片印在宣传册上吸引观众,夏炎连忙说:不想!顿了顿,又改口道:我是说,看你的意思,你不想就不登。
两人面对面站立,夏炎有些不自然地挪开目光,总觉得陆周瑜鬓角一侧的红颜料没有擦干净,于是盯着那一处。
道别的话就在嘴边,张嘴前,陆周瑜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突然抬手,曲起指节在抵下颌处,问:怎么了,没擦干净?
好像有一点。夏炎眯了眯眼,不太确定是残留的颜料,还是皮肤本身的颜色。
他不长记性地再次靠近,指尖在贴近皮肤前堪堪停住,你再擦擦吧。
帮我指一下。陆周瑜说,掏出一张纸巾。
这里。夏炎把指腹缓慢地贴在他脸侧,见没有被排斥,便从那道红痕上轻轻摩挲过去。
两个人都不说话。
指尖烧灼感尚存,下一秒,夏炎再次用指腹从他脸侧流连而过,后知后觉道:不是颜料,你过敏了!
第25章 月季
把Kitty送回家安顿好,夏炎匆匆赶至社区医院。
十月正值换季期,医院大厅里挤满附近小区的儿童,哭嚷声不绝于耳。
诊室外不见陆周瑜人影,夏炎问过医生,到休息室时,护士正在给他扎针,一旁的金属支架上挂有两瓶水。
很严重吗?怎么还要输水?夏炎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处方上的字,太过飘逸,没看懂。
只是葡萄糖和消炎药,护士接过话头,输水消肿快一点。
夏炎原本站在右侧,闻言往左挪动脚步,看了一眼陆周瑜的侧脸,皱眉道:好像更肿了一点,用抹药吗?
抹过了。陆周瑜说,没有扎针的那只手张开,手掌里有一条药膏,你怎么又回来了?
发现过敏后,为避免皮肤被阳光暴晒,夏炎直接把人带到附近的社区医院,医院禁止宠物入内,陆周瑜让他带Kitty回家,自己进去挂号。
还不待夏炎回答,护士利落地扎完针,扯掉止血带,多一个人正好,这瓶挂完喊我来换水。
夏炎连忙坐到一旁的空位置上,对护士说:好的,谢谢。
休息室里不少小孩,电视上正播放儿童节目,有背景音乐,因此不说话也不会尴尬。
夏炎拿出手机,低头回复了几条无关紧要的消息,见陆周瑜没有驱逐他的意思,才转过头问:这是对颜料过敏了吗?
嗯。陆周瑜目光落在电视节目上,淡淡地应了一声。
对不起啊。夏炎下意识地说。
陆周瑜把头转过来,看向他问:你又道什么歉?
猛地对上他严肃的目光,夏炎说:要不是因为拍摄,也不会在你脸上涂颜料。
颜料是你涂的吗?陆周瑜问,还不待他回答又继续说:拍摄是正常的工作需求,只是有点儿过敏而已。
说完,他又重新把目光挪到电视上,看那档儿童手工栏目。
夏炎起身去接热水,人多,排了会儿队。回来时看到陆周瑜头靠在椅背上,双眼直视天花板,有点困的样子。
输液管上调整滴水速度的滚轮,被他推至最快档。
喝水吗?夏炎把一次性纸杯递给他。
谢谢,陆周瑜接过杯子,低头吹了吹,一口气喝下一小半后握在手里,你回去吧,在这儿挺无聊的。
不无聊啊,夏炎指指电视屏幕,我学做手工。
输水的针扎在右手,陆周瑜左手边是过道,见他没有再喝的意思,夏炎从他手里接过纸杯,放在两人之间的小桌板上,你困的话就睡会儿吧。
想了想,他补充道:这瓶输完我叫护士来换水,换过我就回家。
陆周瑜没有明确答复,仰靠在椅背上,好一会儿,似乎是药效上来了,他含糊地嗯一声后闭上眼睛。
夏炎再次打开手机,百无聊赖地在各个软件之间切换,恰好看到季启林在朋友圈分享了一条展览资讯,他点进去,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文章内容很短,图片和视频居多,很快就读到结尾,但没有记住任何内容。夏炎翻回顶部看标题,是一场即将开启的VR艺术展。
把文章放进收藏夹后,他才抬起头,一旁的陆周瑜似乎已经陷入睡眠,呼吸平缓。脸侧因过敏隆起的红肿疙瘩,从眼尾延伸到下颌骨,看上去仍红得触目。
夏炎站起身,把输液管上的滚轮放慢速度,手指不小心划过他的手背,感受到一阵冰凉,于是又把他卷起的袖口轻轻放下来,搭在手背上。
做完这些后,他略带心虚地环顾四周,打针的小孩在哭,陪护的家长在哄,忙碌的护士穿梭其中。
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这一隅。
夏炎松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可自抑地感到无力。就算注意到又怎么样?今天在这里输水的如果是小蒋,或者其他朋友,他也同样会悉心看护,甚至可以毫无芥蒂地用掌心替对方捂手。
但就因为他怀有一份如同原罪般的,不合时宜的,超出朋友界限的感情,所以滋生出可悲又可笑的心虚。
一瓶水滴完,陆周瑜没有醒,夏炎找到护士帮忙换水。
不知是不是错觉,夏炎觉得他脸上的红肿消掉不少,就对着侧脸多端详了一会儿,直至那股令人挫败的心虚再度涌上来。
于是他挪动视线,看向匀速下落的点滴开始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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