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陆周瑜已经走到卡座口,转头见他亦步亦趋,说:别跟过来。
醉酒的感觉毫不轻松,掩映的灯光使眩晕感更剧烈。
走出几步,地面仿佛都在晃,陆周瑜干脆靠着墙坐下,意识里还有一小块清醒的地方,辨认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出声之前,一道影子压下来,夏炎把陆周瑜的胳膊搭上肩膀,双手撑着墙,把他整个人架起来。
他还是很瘦,肩膀上凸出的骨头如同刀锋背面,硌的陆周瑜手臂也发麻。
因此推开他的动作也显得力不从心,你跟过来干什么?
话未说完,夏炎的手按上他的肩膀,用力向后一推,陆周瑜的后背撞上酒吧的墙。
很重的一声钝响后,痛感姗姗来迟,在准备还击时,眩晕感接踵而至。
两秒的失神间,夏炎横冲直撞地亲上来。
力气一点不比推人时轻。
嘴唇贴着嘴唇摩擦,鼻翼翕动。说是亲,更像是钳制住猎物的兽类,在反复试探嘴下的美食是否有还击之力。
短暂的失神过去,陆周瑜双手抵上他的肩膀,准备推开时,才发觉手下的一把骨头都在颤,如同一张风中的白纸,一戳即碎。
原来只是一只色厉内荏的兽。
不到一秒的放松,又被夏炎抓到机会,仿佛已经断定他势穷力竭,再一次亲吻来得更为猛烈。
他伸出舌头,一遍遍地舔舐另一幅嘴唇,似乎能透过皮肉,尝到甘甜的血,甚至用牙尖叼住唇肉碾磨。
与此同时,他的眼睛也张开了。眼尾不知是被酒洇的,亦或是其他原因,透出昳丽的薄红,漆黑的眼珠罩着一层冰似的,又亮又锋利。
猎物在这一刻奋起反击狠咬回去,铁锈味霎时盖过一切。
辛辣的烟,醇厚的酒,都抵不上最原始的血腥味,令人难以自抑,这是动物先天具备的野蛮基因。
缠斗进行到尾声,夏炎向后稍退,仍停留在气息交缠的距离,一边笑一边喘。
你不是恐同吗?他说,我过来验验真伪。
灯光柔和下去,音响里换了一首大提琴协奏曲,琴弦像在搅动胃部,有些东西翻涌而上,陆周瑜毫不犹豫地推开他,别跟过来,我就去趟厕所。
凉水洗过第三遍脸,总算清醒几分,陆周瑜从镜子中看自己的脸,眼睛里血丝遍布,嘴角伤痕累累,下巴上甚至还有个颇深的牙印,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这幅样子无论如何不宜再次见人,他摸出手机,给班长发了条微信,说临时有事,下次再聚。
收起手机一抬头,从镜子里看到夏炎斑驳的脸,比起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还未开口,镜子里的人先笑了,声音轻快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陆周瑜。
顿了顿又说: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名字。
好一会儿,陆周瑜才反应过来,三年前在山上,他们之间没有做过自我介绍。他转过身面对夏炎,你想知道可以问我。
问什么都行吗?
你还想知道什么?
夏炎走近一步,抱起胳膊,倚在门框上似乎是想了想,才问:你真的恐同?
假的。陆周瑜回答。
夏炎哦了一声,又迟缓的点点头,最后猛然一惊,掏出手机按亮,我得走了,学校的门禁是十点半。
他说完两个人却都没有动作,沉默一秒一秒落下,直至过去一个世纪那么久。陆周瑜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大脑一片混沌,在大提琴曲的旋律中,只能想到铺满地板的血。
最后只机械地说:好的,再见。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夏炎问。
也许会。陆周瑜答。
对话中断于一个破门而入的醉鬼。
兴许是那句带有主观意愿的推断,第二天下午,陆周瑜到一间名为一的画室,推门而入时,在昏黄的灯光里,再次见到夏炎。
之后的一周,仿佛又回到曾经在山上的时光,他们一同画画,吃午饭,下课,走一段路,先途径夏炎坐车回学校的站牌,陆周瑜再独自走回家。彼时他住在陆文渊的别墅里。
年关将近,画室即将关闭,夏炎的大学也在清校中,他家在遥远的塘市,航线很少,抢到票时还颇为兴奋地跟陆周瑜分享。
陆周瑜也向他分享了选拔通过的消息,春节过后去英国交换。
画室关闭那天中午,按约定陆周瑜送夏炎去机场。
海城连续晴天一周,终于憋出一场瓢泼大雨。
画室里只有一把精致的遮阳伞,两人挨挨挤挤撑到站,几乎半边身子都湿透,形容狼狈。
夏炎拉开行李箱,翻出两件外套,递给陆周瑜一件。
不用。陆周瑜说。
换吧,湿着太难受了。夏炎说,你不还给我也没事儿。
进安检的时候,谁也没说再见。
陆周瑜站在大厅,风和雨把天地凝成一块没有裂缝的巨大尘埃,灰蒙蒙的,照不进光。
雨很大,飞机还是如约起飞,手里换下的湿外套沉甸甸的,一拧就落下一凼水。陆周瑜把它团成团,低头塞进垃圾箱,因此没有看到飞机起飞的那一刻,信号灯短暂地划破尘埃,亮了一瞬。
第20章 删除
夏炎坐在沙发上,抬高胳膊,对着灯光打量那道蜿蜒的血渍。
像一株过分浓郁的藤蔓,紧紧攀附于小臂之上。
触感尚存。
陆周瑜的指腹干燥、粗糙,从皮肤上划过的时候,那株藤蔓要开出花儿似的,滋长出一阵轻微的搔挠。
他来回转动腕子,直到胳膊发麻,才垂回沙发上。
窗外雨还在下,已经零点过,尽管夏炎一再表示,伤口已经没有痛感,而且正在结痂,陆周瑜仍坚持出去买药,走得很急,似乎十分不想和他共处一室。
已经过去二十分钟,夏炎端正的姿势逐渐垮塌,整个人向后窝进沙发里,掏出手机打开。
反复点进通讯录又退出,直到手机提示低电量,他锁上屏幕,放弃给陆周瑜打一通电话的想法。
原因有很多。
担心他正在扫码付款,担心他举伞的同时掏手机会手忙脚乱,担心雨夜里边走路边听电话很危险。
担心他接,更担心他不接。
似乎从夏炎提出试试开始,原本两人之间那道暗昧的线,就彻底泾渭分明起来。
那时陆周瑜的神情,此刻仍历历在目。
夏炎在脑海里反复回放,暂停,放大数倍,解读他的表情。
没有惊讶,没有怔愣,甚至连厌恶都没有,只是淡淡地一挑眉头,似乎丝毫不值得挂心。
如果仍存侥幸,那之后的数次回避姿态,都反复在说
不行。不试。不可以。
夏炎塌下肩膀,手指放在兜里,翻来覆去地把玩那枚打火机。
塑料外壳被捂得发热、黏腻,他掏出来打量,是最普通廉价的款式,大街上随处可见。
翠绿色的液体丁烷已经见底,自己竟然还紧攥着,试图当做筹码。
他无声地笑了下,把打火机轻轻搁在茶几一角。
木质的茶几右下方,有一只小鱼图案,大约是陆周瑜小时候调皮刻下的。
笔画拙嫩,说是鱼,实际是一个胖胖的椭圆,尾部加了个三角形,十分可爱。
这间屋子里有许多这样可爱的痕迹。
玄关柜上的蜡笔涂鸦,墙体上的水彩颜料,一次性纸杯做成的小熊模型,造型各异,已经泛黄,但仍被保留在电视旁的展示柜中。
目光一一掠过,夏炎莫名从这些物件中,获取到了一种隐秘的满足与充盈。
他又把那枚打火机重新握在手里。
视线一拂,透过窗户,意外看到层层堆叠的乌云之上,露出半个月亮。
在密匝的灰黑雨幕中,显得尤其明亮。
他想,如果雨停下,陆周瑜还没有回来,那自己就回医院去,再给他发条道别短信。
说,谢谢收留,我先回医院了。
或是,走了啊,下次见。
再或者,拜拜。
越简单越好。
闲着无聊,夏炎把这几句话写在备忘录里,准备届时随机挑选一句发送。
这么想着,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直至听到钥匙插进锁孔发出的摩擦声。
锁芯咔哒一声被打开,他猛地惊醒,默数着愈走愈近的脚步声,没来由地,又重新闭起眼睛。
第七下时声音停住,原本映在眼皮上的暖光陡然一暗,空气里充斥着雨夜的味道,潮湿冰冷。
夏炎暗自放缓呼吸。
夏炎。陆周瑜站在一旁,出声叫他。
声音自上而下传来,像一吨棉花,柔软又沉重,压得他条件反射般想睁开眼。
眼睫一颤,又极力忍住。
夏炎不确定是否瞒过了陆周瑜,因为那一声之后,身旁的人久久没有动作,眼皮上的阴影也没有消失。
不知道过去多久,在他觉得马上要忍不住时,一阵微凉的触感覆上额头。
这回是一片薄薄的棉花了,只剩下柔软轻盈。
眼皮又是一颤,夏炎马上反应过来,贴在额头上的,是陆周瑜的手掌。
全身的神经霎时集中在那一处,似乎连他腕间的脉搏跳动都能感受到。
那只手掌只短暂地停留几秒,就连带着覆盖下来的阴影一同撤走。
直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夏炎才睁开眼,见陆周瑜正背对他,把药具从袋子里拿出来,一样样摆在茶几上。
你回来了?嗓音因紧张变得沙哑,正好有种初醒的感觉,他解释:我不小心睡着了。
陆周瑜点头,从纸袋中拿出一支温度计,递过来:量一下。
原来刚才只是在试温度。
夏炎压下淡淡的失落,伸手接过,两只手指捏着温度计转圈,最后说:我没发烧,只是有点儿困。
陆周瑜的视线从他额头上一扫而过,轻飘飘的,那先洗伤口,胳膊伸过来。
握成拳的手从兜里抽出,夏炎伸过去前倏然一顿手心里还硌着打火机。
胳膊停在半空,一时进退两难。
吃消炎药过敏吗?
陆周瑜突然发问。
不过敏。夏炎不明就里,问道:怎么了?
陆周瑜放下手里的棉签,目光若有似无地从他的拳头上划过,又落在伤口,淡淡道:我去接杯水。
玻璃杯放上茶几,杯口被热气氲起一层雾,夏炎主动摊开手掌,把胳膊递过去。
双氧水一接触伤口,登时产生反应,翻腾起一圈泡沫。疼还是疼的,但第一阵痛感过去,之后就没那么难以忍受。
第二遍清洗时,夏炎饶有兴致地观察起那些泡沫,问:像不像啤酒沫?
想喝啤酒?陆周瑜头也不抬,三根棉签并拢,细致地擦掉污血。
原本只是随口找话题,被他一问,舌根霎时生出凉丝丝的酥麻感。
想。夏炎点头,不着调地建议:一会儿去喝一杯?
脏棉签被投进垃圾桶,陆周瑜从袋子里拿出一只白色扁盒,掷在他怀里,给,配着药一起喝效果更好。
是盒消炎药。
夏炎拿起来正反翻看,说明文字里忌酒二字被加粗放大。他攥着盒子,窝在沙发里笑起来,连自己都说不清缘由,笑得毫无顾忌,眼角都湿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伤口清洗过后是碘伏消毒环节。
红棕色药水晕开,反衬的皮肤冷白,再加上那道未曾清理的红血道,孤零零的胳膊一时间热闹非凡。
夏炎问:你多久没回海城了?
手上动作不停,陆周瑜答:六七年。
夏炎感到诧异:那次走了之后你再也没回来过吗?
差不多吧。
雨点贯穿如丝,一声声叹进室内。
感觉我们每次碰见都夏炎斟酌着用词。
挺巧的。陆周瑜替他补全。
嗯,是挺巧的。
伤口处理完毕,夏炎想收回胳膊时,又被按住手腕。陆周瑜用酒精浸湿棉球,擦掉他小臂上的那道血渍。
手腕处被握住的皮肤隐隐发烫,夏炎不安地动了下,陆周瑜就松开了。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时间凝固了似的,一缕风都吹不进。
反复擦拭两遍才彻底干净。陆周瑜两根指头在夏炎腕骨上一敲,示意他挪开胳膊。
纱布四四方方,服帖在皮肤上,伤口涂过药粉后有刺挠的痒意,夏炎总忍不住去抓。
他想了想,重新把胳膊伸到陆周瑜面前:纱布上给我画个画吧,我就不挠了。
陆周瑜明显一愣,画什么?
都可以啊。夏炎说,你自由发挥吧,大画家。
陆周瑜短促地笑了一声,竟也没有拒绝,没有笔,用棉签随便画了啊。
画吧。夏炎说。
捻起一支尖头棉签,蘸取碘伏后,陆周瑜开始往纱布上晕染。手指正好挡住夏炎的视线,三两下之后,他说:好了。
夏炎低头,纱布上只有两个图案,椭圆和三角,边缘被洇成了不规则的形状,需要微眯起眼才能看清。
是一条鱼。
指尖在纱布上摩挲一下,夏炎又指着茶几右下角的那条鱼说:怎么还作弊啊。
这也是我画的,陆周瑜笑着反驳:不能算作弊吧。
顿了顿,他重新拉过夏炎的胳膊,那再补给你一个。
这次画的地方是手腕,
没有纱布的遮挡,棉签直接在皮肤上游走,痒痒的。
陆周瑜垂着眼睛,灵巧地勾出一只饱满的圆,然后是两条细细的线,环绕手腕一周。
是一只手表。
画完轮廓后,他问:现在几点了?
夏炎按亮手机看时间,快一点了。
手机识别到面部,自动解锁,一打开,他记在备忘录的几句话直接显示在屏幕上,夏炎连忙退出。
陆周瑜正在表盘内标注刻度,没有注意到这点插曲,神情颇为认真,好像在对待一场重要的展览,或是在勾勒一幅磅礴的画。
一瞬间,夏炎心里充满了沉甸甸的酸软,像是塞进一团被雨水浸湿的棉花,经不起任何颠簸,略一颤动,就会淌出冰凉的水。
于是他一动不动,迫切地希望时间能无线延长,又或者停驻于此。
因为印象中这样毫无芥蒂的相处,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久到让他陌生。
夏炎觉得陆周瑜在与人相处时,四周都划有标尺,在恰当的距离内,才能收获他的松弛以待,如果越过半步,他就会回以不动声色的疏离。
漫长的沉默中,夏炎想,如果退回朋友的尺度,就能永存这段时光,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一楼地势低,水汽重,可灯光暖融融的,把湿气蒸出不合时宜的暧昧与缠绵。
这雨该停下了。
手腕上的表已经初具雏形,陆周瑜在做最后的装饰十分恶趣味地在表带上画花瓣和蕾丝。
夏炎蜷了蜷手指,犹豫许久才鼓足勇气说:我上次说的试试
他斟酌着该如何开口,收回那个问题,后退一步,退回标尺之外。
但话还未说出口,就先看到陆周瑜抬起头,目光倏然冷下去,不久前的轻松氛围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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