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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凉容(63)

    你欺骗他。燕赤城道。
    非也。秦灵彻笑道,我这边,确实永远为他留了一个位置。若他终为孽煞所败,我会为他入一次轮回,以恕心债。燕赤城,我并不是贪婪小气之人,真正贪的是你。
    嘶啦一声轻响,白缨枪撕破天帝的衣领,在他颈间留下一道长长的口子。
    我教谢秋石怎样杀人取乐,怎样背弃朋友、践踏群仙。我教他向这世间不断索求,因为一个人索求的越多,便越不在乎旁人的性命,越不会为自己的作为而愧疚。秦灵彻恍然未觉般轻飘飘地抬起眼,可你又教了他什么?你不仅叫他打开一颗心,还想要他把一阵颗心全部给你。你让一块石头懂得付出,便等于叫它变成一个披枷带锁的人。
    他话音落下之时,燕赤城的眼底已燃起一阵黑色的火。
    厢内陷入落针可闻的静默。
    秦灵彻敲着桌面,好整以暇地看着燕赤城晦涩不明的面容,继而下一瞬,周遭忽地响起一声巨响!
    你懂什么?燕赤城倾身冲进厢中,振袖一挥,长枪哐一声钉在秦灵彻手畔的木几上,将它击个粉碎,他若只知索求,又怎会不厌其烦为你做事,只为你心中一隅?他若以践踏他人为乐,又怎会宁肯闭门长眠雪中,数月不醒?他不在乎旁人的性命,又何尝真正在乎过他自己?
    秦灵彻余裕的笑终于消散了,就在此时,第二枪钉在他头顶的发冠上,燕逍俯视着他,漆黑的眼底幽火已然熄灭,变成漫天扬散的烟尘。
    只听他一字一句、近乎蛮横无理地道:我要谢秋石的一切,无论他是人是石头,还是是刀是剑是棋子。我要他停止成为你认为的任何东西,我要他只是谢秋石,要他作为谢秋石的全部!
    第117章
    两人间一翻霹雳雷霆,该纹丝不动的依旧纹丝不动,该剑拔弩张的依旧剑拔弩张。
    天帝神色淡漠,眉宇仍然舒展,面上却只余冷色。
    燕逍双眉紧锁,长枪指地,袍袖一挥,四散的碎片木屑消失于无形。
    谢秋石拉开轿帘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你们怎么衣衫不整地贴在一块?谢仙君拧了拧鼻尖,秦灵彻,你怎么还不走?要来我山头蹭仙宴吃啊?
    秦灵彻一挑眉,脸上复又带上了戏谑之色:不闹别扭了?
    他襟前仍是一片破损,玉石宝珠散了一地,暗银色的丝线滴水似的垂下来,他恍若未觉,既不遮掩,也不修复。
    燕逍点了点指尖,长枪便不见了,谢秋石转头看向他,摸了摸鼻子,又挠了挠头发,不太自在地轻声道:我看到螃蟹了。
    燕逍道:嗯。
    白津洞天的,是不是?谢秋石声音软软的,他们都不给我找,说辟谷的仙人不吃鬼道泥巴里乱钻的螃蟹。
    燕逍安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你帮我找来的吧?谢秋石脸皮涨红,嘴巴又动了两下,最后还是合上了。
    燕逍自然知道他这是要和解,又拉不下脸开口的意思,只伸出一只手,替他理了理头发:回云台殿去,让人给你端上来。
    谢秋石登时眉开眼笑,一下子蹦下轿,把燕逍也拉了下去,又冲车里嚷:秦灵彻,你来不来?可千万别说来,我只是客气客气,没真想你来分一杯羹。
    秦灵彻却淡笑一声撩袍下轿,仿佛适才的刀光剑影都不曾发生过,他毫不客气地道:恭敬不如从命。
    谢秋石眼睛一撇做了个鬼脸,余光却见到帝君陛下一身衣服不知何时早已恢复如初了。
    三人拉拉扯扯上了云台,里头的仙童仙仆早已得信摆了一席,见到帝君陛下时纷纷躬身行礼,对上谢燕二人又开始前倨后恭。
    帝君侃道:送小辈来瀛台山做童仆历练的,都是有些脾气的。
    谢秋石就当没看到,倒是燕逍,冷冰冰附和了声。
    秦灵彻和谢秋石都像见着鬼了一样盯着他,燕逍没说话,只低头冲一旁的小童吩咐了声,小童忙将天帝引向上座。
    秦灵彻饶有兴致地打量了眼燕逍,挨着白玉桌坐了,低头一看,忽地站起来。
    怎么了?谢秋石眨了眨眼睛。
    秦灵彻屈指叩了叩桌面,蹙眉道:你瀛台山的人,确是有点脾气。
    说罢他拂袖离去,谢秋石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眼,不看不知道只见秦灵彻座前的银碗银筷,不知何时都变成竹篾竹筹所制。
    谢秋石啧啧两声,指着问燕赤城:你干的?
    燕赤城不答。
    你在轿子里跟他打架,他都没生气。谢秋石奇道,这竹碗又怎么叫他着恼了?
    说着他伸手想去摸那竹碗,被燕赤城截住了手腕。
    这是厕筹。燕赤城打了个响指,适才的小童又上来将那碗筷撤了,天帝陛下修炼八荒独尊术,在凡间历劫无数以清孽煞,这清洁溷所①之事自然没少做过,大约是勾起他的心病了。
    谢秋石听了个一知半解,也不懂这秦灵彻怎么又对几根竹子起心病,只咕囔了两声,便又眉飞色舞地喊人将螃蟹呈上来,至于天帝之流,在鱼鲜甜食面前早给他抛在脑后不提。
    白津洞天是仙鬼交界处一所奇地,白川如浆,万树常绿,凡间更有侠客称曰:冬生攀瓜夏生梅,秋风惊起蛱蝶飞。然而谢秋石对此倒是不甚在意,他独独心念白津里头个大肉肥的螃蟹。
    谢秋石素来耽腻耳鼻口舌之欲,天下美食中又独爱鱼鲜,鱼鲜里螃蟹为头等,鲳鱼鮰鱼次之,鲫鲤鲂鳊再次之。
    随着一笼笼螃蟹呈上来的还有热酒香醋,以及果碟若干,谢秋石逮着那团脐的便大快朵颐,他一向不爱用蟹针蟹钳,上手便掰扯起来只有这活他从不想假他人之手,但听喀嚓一声轻响,蟹盖一掀开,金黄灿灿的蟹油便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他忙将自己的小指含在了嘴里。
    慢点。燕逍含笑看着他。
    谢秋石唔唔两声,话也说不出口,挥手扇着蟹膛腾出的热气,那蟹膏团在里头,蟹黄沙似的结着块,蟹腮除去后,一瓤瓤白生生的蟹肉菊花瓣似的攒成一簇,没有腥气,只是鲜甜。
    谢秋石嗑瓜子似的唆着蟹肉,几天的不痛快荡然无存,燕赤城看着他的眉眼,只盼他此生忘性都如此刻这般大,若一担螃蟹便能叫他把不痛快都忘了,那便是捞空白津河、或是命世间所有川流都养上螃蟹,也算是值得。
    觉察到这视线,谢秋石鼓着腮帮子抬起头来:燕逍,你陪我吃点。
    燕逍没有动,只问:也是客套?
    才不是。谢仙君好像受了委屈似的抽了抽鼻子,他这会儿似是已经吃过瘾了,掸出一匝蟹肉,往那醋碟里轻轻的晃了晃,抛到嘴里抿开了用齿尖磨着吃,边吃便含糊道,你也和他们一样,觉得吃这个不可理喻么?
    燕逍道:吃便是吃,喜欢便是喜欢,以理喻之,又有什么意义?
    谢秋石嗤笑一声,嚼着蟹腿道:我发觉你最爱问的问题便是有什么意义?,你又从来不屑于知道答案,好像没什么是重要的似的。
    燕逍讶然,半晌低低地嗯了声。
    谢秋石歪着头打量他,搁了半晌,拈了双银筷,笨拙地剔出瓣蟹肉,沾着膛里的脂膏,送到燕逍嘴边:试试?
    燕逍漆黑的双目微微垂着,隔了一会才启唇,从他筷子上将蟹肉含进嘴里。
    没有味道。他想。
    谢秋石好像也不在乎他喜不喜欢,自顾自吃了会儿,又捡了个果脯,叫燕逍吃了。
    没有味道。
    谢秋石这回才抬眼瞧了瞧他,又夹了块硬硬的东西塞给他。
    依旧没有味道。
    老姜片你也吃得挺开心,谢秋石撇了撇嘴,把装蟹的蒸笼往自己怀里搂了搂,不给你啦,多浪费。
    燕赤城只是无奈一笑。
    出生便无味觉之人,分不清世间百味;而出生便尝尽百味之人,百味也只是一味。
    而谢秋石是他的一百零一味。
    作者有话说:
    ①厕所的意思,仙人看凡人的厕所厕具大概就像人看猫砂盆一样,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他们没有排那个什么的概念),但经常扫厕所的天帝(?)看了还是有点恶心的
    第118章
    宴罢谢仙君净了手,要转去内室打盹,燕逍没跟着,只是回到后山,如一棵老树般安静地坐着。
    他想起谢秋石闯轿前秦灵彻对他说的话,缓缓地垂下眼睫,乌黑色的双目凝墨一般深沉僵硬。
    你不懂,燕赤城。秦灵彻的低语盘旋在他的耳畔,谢秋石若能学会情爱,便也能明了生命之重,你越要他爱你,他便会越早离开你魂飞魄散,永不复返。
    你若真喜欢他,就应该叫他忘了你。天帝摇头嗤笑,不,我猜你宁可他被天雷打回原形,变回你脚边依附的那块石头,是不是?
    你不爱他,你只是一棵你不会爱任何人。你只是要你的一切归你掌控,谢秋石之生死你并不在意,你只需要他归你所有,像千百年来一样,做一颗只呆在你脚边的石头。
    燕赤城看着古木攀结的根部,粗粝的木皮半截伸出土壤之外,像一只皱缩的蛇蜕。
    泥地上有一个小小的坑陷,那里曾经停留着一块石头,石头自天地创始之初便存在着,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一个错误,意外地有了灵识。
    燕赤城将手放在凹凸不平的土坑中,一阵痒意从指尖传上来,就像抠挖一道未愈的伤疤时至今日他仍然觉得这里本该有他身体的一部分,被硬生生的掰去了,空洞洞地流血,只有谢秋石能让它闭合,但谢秋石从不让它痊愈,它永远在他心上结痂生痒。
    唔
    一阵细弱的哽咽打破了沉静,随即噗嗤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燕赤城知道这是谢秋石又被魇住了,他手指一松,泥灰从掌心溜出去,他忍着一种微妙的不满,出现在云台内殿。
    谢秋石正蜷缩在塌上,脖颈到脚趾都惨白得像纸,额头和颧骨却嫣红如桃,领口大敞,乌发丝丝黏在身上。
    燕逍碰了碰他的额头,掌心当即被烫了一下,然而整座瀛台山此时却是大雪飞扬,冻得窗棂上都结了霜。
    谢秋石。他指尖一点,轻施了个咒术,把谢仙君从睡梦中惊醒,你做噩梦了。
    谢秋石呜咽了一声,抗议似的用胳膊肘把他的手掌推开。
    谢秋石。他又喊了声。
    谢秋石不厌其烦地把他推开,整个人跪坐着趴在床上,头埋在两肘间,蜷缩成一个球。
    谢秋石。燕赤城的目光忽然冷下去,抓着他的肩膀,像拆开一个线团一般把他从龟缩的壳子里拽出来,仰面按倒在床板上。
    那双青绿色的眼睛终于睁开了,里头没有往日睡醒的娇憨迷懵,倒是清清冷冷神情恹恹。谢秋石终于开口了:松开我,燕逍。
    你梦到了什么?燕逍仍然压着他,贴在他额头的掌心滑下去,虎口下意识地落在谢仙君细软的脖颈处,四根手指陷在雪白的脸颊里,声音却依旧温和宽纵。
    谢秋石迷瞪蹬地瞧着他,又移开视线,目光追着天花板上不存在的蚊子乱晃,过了半晌才汇聚起来:你怎么了?我做噩梦,你倒有脾气了。
    燕逍目光一紧,脱口而出:你不可以做噩梦。
    谢秋石被他气笑了:你怕是被秦灵彻气疯了。话音一落他觉得自己也要被燕逍气疯了。
    燕赤城不搭理他,按着他喉咙的手掌忽然松开,粗暴地钻进那敞开的衣襟里,环过他的身子,抱住了他赤裸的背脊,另一只手则顺着他的腰下滑,托着他的臀部,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唉!谢秋石惊喊,你干什么?
    他整个人都像一个动物般被折起来,双腿凌空蹬了两下,只好圈住了燕逍的背,一头黑发乱糟糟地撒在两人身上,他的头埋在燕逍胸口,屁股坐在燕逍手臂上,胸腹蜷着,脚板勾着,活像一棵树上结着的果子。
    燕逍死死地盯着他,忽然低下头,在他黑发掩映间苍白的后颈上留下了一个几乎见血的牙印,好像这个牙印越深,他心口的那个伤疤便能好得越快。
    你别太过分了!谢秋石叫道,活鱼一样开始扑腾。
    你梦到了什么?燕赤城重新问道。
    谢秋石一僵,蓦地安静下来,泛着寒意的肩背上竟然开始渗出冷汗。
    燕逍抚摸一只受惊的小兔般轻轻地抚摸着他,从耳朵尖开始,一遍遍地,以掌控的姿态沿着光洁的轮廓下滑,直到把他苍白的身体摸得发红,像被热水浸泡过一样,彻底地放松下来。
    以后没有螃蟹吃了。谢秋石突然说道。
    他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缩在燕逍的怀抱里,用一种抽泣似的气音说:再也再也再也没有白津川的螃蟹吃了。
    燕逍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做任何暧昧的动作,只是安静地抱着怀中人,手掌捏着那瘦得微凸的背脊,一动不动地抓握着。
    白津洞天是仙鬼交界处一所奇地,之所以鱼鲜肥美,草木不凋,只因通晓肴羞之鬼常来经营打理,此鬼名曰富天翁,乃是吞天道一名鬼将。这吞天道,不日前自是已因一道谕旨灭尽了。
    谢秋石本是石头一块,对凡人之生死能有何感悟?石头所能懂得的,不过是那几只螃蟹再也不会给端到他面前来了,然而螃蟹端不端上来又有甚么要紧的?可他偏偏却蓦然明悟了山主人消逝前口称的结束,究竟是何道理。
    山主人一头白发遥指远方,如拂雪尘:结束就是再也不会在这山顶上站一整天,遥看去不了的渡口。
    结束便是再也不,手中所能触碰到的,口中能品尝到的,身畔能抚摸到的,眼前触及到的,再也不会出现下一次了。
    伴随着鲜血、屠杀、哭喊、厌弃和畏惧的噩梦,裹挟着这种再也不,潮水一般涌进他的梦魇,灌进他的鼻子里,他觉得身上沾的血仿佛变成了火,火在烧,而瀛台山的天边下起滂沱的大雪,也无法抵消这种铺天盖地的酷热。
    谢秋石。
    他听到燕逍在喊他的名字,这声音穿破混沌而来,却没有让他轻松半分。
    谢秋石。燕逍的声音带着一种雪花坠地的宁静,跟我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能烦你的地方,把过往种种都忘记,好不好?
    躲起来?他闷着声音问。
    躲起来。燕逍肯定道。
    他没有回答。
    他还是什么都不明白,但魂灵深处,有一个地方告诉他:有些事情已经太迟了。
    第119章
    谢秋石这一觉睡了月余,起初还安安分分睡在床上,过了两天又午夜爬起来,迷迷糊糊地摸索到雪竹林里,蜷在一团雪泥里,把自己睡成了一个小雪人。
    燕逍找回过他三五次,他又每每换着地方猫着,几次打赤膊躺在大殿门口给扫雪小童踩到后,燕逍便也不再搬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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