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主人死在一个安静的秋日,他的躯壳苍老如蟪蛄,雪白的长发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灰影中,眉心那颗殷红的朱砂随着身体的老去失去了所有色泽,粉屑般洒落在地上。
以他的身份仙位,此时理当如众星捧月,在群仙拥戴、万民泣祷中死去,但他只是坐在寂静的山崖上,沉默地阖着眼睛,胸膛细微地起伏,而身旁唯有一块石头。
石头已经全然不像石头,他看起来正当年少,皮肤美玉一般洁白平整,双目秋水一般灵动盈澈,眼皮不安分地眨着,每眨一次,那老人便死去一点。
他没有不安,更没有悲伤,像看着一只虫子死去一般看着山主人的呼吸越来越慢,甚至有几分好奇。
给你自己取个名字。山主人忽然道。
为什么?石头不解。
因为你不再是块石头。山主人阖着眼睛道,土地不再会禁锢你,而名字会。
为什么!石头嚷道。
山主人不再理他,只是呼吸越来越微弱。
你快死了。石头咕哝道,好吧,既然我的身体是你给我的,那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山主人依旧没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衣袖,石头眼尖,瞧见了他拢在袍袖中的一件物事,忙伸手取来。
那是一块古木雕成的令牌,上题瀛台山掌门之令,右下角三个小字,书曰萧无音。
这是你的名字么?石头讶道,我第一天知道。不过名字这东西确实没什么意思,你是仙人,我是石头,我们知道,那便够了仙人?
一阵秋风吹过,吹散了落叶尘埃,闭目睡去的山主人忽然像一团被打散的烟灰般,无声无息地卷入落叶的旋涡中,肤发、血肉、衣袍,都如从未出现过一般,弥散于天地,随风聚又散。
石头安静地看着,这景象印在他的眼睛里,像墨洇进水中,盘旋荡漾,由深变浅,最终消失无影。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令牌,冰冷的令牌因为他的掌心有了温度,上头瀛台山掌门之令七个大字仍然遒劲有力,只是右下角小字发生了变化。
他对着朦胧月光,叼着一缕擦着面颊的头发丝,盘腿坐着,歪着头,喃喃念道:
谢秋石。
第103章
谢秋石掌管瀛台山的第一天,便跳过了秋天和冬天,他一声令下,顿时满山芳草丛生,鸟语花香。
瀛台弟子尚在为仙君之陨而祝祷,山间仍弥漫着蓄满雨水的暗云以及缭绕氤氲的香火,一瞬间,天光大亮,百花齐放,寒鸦的哭号尚未停止,报春的欢啼已漫山遍野。
这景象与其说是奇异绚丽,不如说是不伦不类,谢秋石迈着好不容易能动弹的双腿在山间溜达,上下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仙家子弟,拦着就问:去哪儿玩呢小兄弟,带带我么?
瀛台弟子清一色红着眼瞪他,见了鬼似的拔腿就走。
谢秋石只觉莫名其妙,一身新生的精气力用不出去,手脚百骸都痒得发慌,他一发慌,遭殃的又是瀛台山,霹雳一声巨响,晴空炸开道惊雷,直直劈了瀛台仙君新立的牌位。
登时山间大乱,满山弟子吵着叫着他听不懂的内容,在他耳朵里嗡嗡不止,他好不烦闷,直气得一跃而起,运口气飞出百里之外。
这就是他飞的地方。谢秋石心道,看着也不怎么样。
他俯视着鸾车金殿,眺望着云霞金日,初生时的几分雀跃渐渐平淡下去他知道自己总会平淡下去,但没想到这么快,几乎在得到的一瞬间,一切色彩斑斓的想象都失去了颜色,变得如此普通。
谢秋石瘪了瘪嘴,心中突然浮现出那片桃花遍野的渡口,眼睛又亮了起来,他想道:那里到底有多好的东西,才叫人这般牵肠挂肚的。
他从云间跃下,宽大的衣袂翻飞如翅,他像一朵合拢的花一般坠落到东海,踩着细腻的浪涛,一步步往渡口走。
海水和雨的感觉不一样。他新奇地想,一边走一边赤足碾着水中粗粝的砂石,把沾了水珠的手指塞进嘴里,顿时,浓郁蓬勃的滋味漫遍全身,他打了个激灵,又重复了一次,尚不过瘾,反复再三后,才长长地唔了一声。
他没再继续走,而是一个腾挪,径直到了岸前,沿着渡口往前走,寻找记忆中那片灿烂的桃园。
老人家。他问船夫,桃花在哪里?
船夫抬头便瞧见一个漂亮俊丽的年轻人,赤着双不染尘埃的脚,穿着身不似凡物的纱袍,更生了一双比海水还要青碧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见着了神仙还是妖精,张口结巴了半天,未能开口。
谢秋石眨着眼睛重复了一遍:桃花在哪里?
老人家反应过来,困惑地道:小兄弟,你仔细瞧,你旁边前后这些,都是桃花。
谢秋石脸一下子瘪了,他瞅着周围的细瘦树干,踩了踩狭长的落叶,不满道:它们就是树。没什么不一样的。
老人家莫名其妙道:它们自然都是树。
它们不是宝贝。谢秋石道,老人家,你们的宝贝藏在哪儿?
船夫打量了他一眼,畏缩了一下,似是把他当成了山匪,想跑又不敢,只不断挥手:我家家徒四壁,可没有什么宝贝。
谢秋石又恼又失落,眉毛都耷拉下来,倒是老人家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那片桃林深处,有一方无名墓,每年春日里,一摞子奇装异服、古里古怪的人气势汹汹来祭拜,许是留下不少宝贝,你若想,倒可以去看看。
谢秋石哎了声,不满道:你早说不好。话音未落,整个人已一阵风般窜入林中,细细搜寻起那所谓的无名墓。
秋日里的桃林萧疏寂静,这一片桃花不知是何因缘,均是有因无果,有花无实,叶落花摧后,枝头伶仃,一无所有。
谢秋石找了片刻便无趣了,目光盯上草丛间一只乌溜溜的灰兔,无声无息地随在后面,想着一会是生吞还是活剥。
不料那灰兔一哆嗦皮毛,忽然摇身一变,化作人形,在一方圆形的空地上坐下来,掏出了一只白玉壶。
找着了。谢秋石笑道,他气势恢宏地从天而降,甫一落地就大喊,留步,打劫!
灰兔精吓得直吱吱,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你脑袋痒么,撞地干什么?谢秋石撇嘴道,老实交代,你带了什么宝贝?
这,这位大人,灰兔精愁眉哭道,哪里有什么宝贝,小的只是带了壶百年佳酿,给一个朋友上坟。
什么朋友?谢秋石挑眉,他坟里埋了什么宝贝?
没没没,没有宝贝,灰兔精脸色一阵绿一阵白,依依不舍地看着眼前的恶霸抢走了自己手里的酒壶,他是只身下葬的,没有碑,也没有供奉。
谢秋石百无聊赖地听着,转了转手里的酒壶,昂起头喝了一口,又给辣得呸一声尽数呕出来。
烂东西!他抬脚把眼前圆滚滚的灰兔踢了个跟斗,我得把这坟挖挖,看看里头的骨头是什么做的。
一向畏畏缩缩的灰兔精闻言忽然大叫一声,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腿,他更觉自己是找到了真宝贝,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人甩到一边,弹指施了个咒,灰黑的土壤对半分开,露出一具薄木轻棺。
灰兔精大哭起来,谢秋石翻了个白眼,拂袖将棺材打开,里头安详沉睡的果真只是一具白骨。
他呆了半晌,拾起一截腿骨,问:这是什么好东西么?
灰兔精一口咬在他小腿上。
他感到一阵刺痛,却也没躲,只把那截轻飘飘的腿骨抛起来,又接在手中,转了转,丢回棺材里,脸上满是困惑:这东西满地都是,一年比一年多,你做什么这么在乎?
他是我朋友!灰兔精嘶声大喊。
它?谢秋石古怪道,你和骨头做朋友?
灰兔精一把将他推开,他未设防,竟真被推开了些,只得眼睁睁看着对方满面恨意地将尸骨重新收殓,入土为安。
你讨厌我。谢秋石叹道,有些委屈,好吧,我道歉,你可以和骨头做朋友,毕竟你将来也会变成骨头。
灰兔精像见了鬼一样瞪他,化为原型,离弦之箭一般蹦走了。
渡口没宝贝。谢秋石咕哝,一个个的,都骗人。
他这样想着,一步步缓缓离开了桃源渡口,没有来时那边逍遥惬意,甚至脚步都有些趔趄。
他发现从山崖上眺望时,满山遍野的丽景,踩到脚下才是如此渺小,一眼便可以看尽。
秦灵彻找到这个《登仙簿》上新增的仙人时,时间已过了数月。
新晋仙人走过南闯过北,去穷人家偷鸡蛋,去富人家捞金,试过和江湖豪杰结友,也闯过皇庭要和当今圣上勾肩搭背,吃遍了妇孺皆知的美食,也把玩了闻名遐迩的神兵,品遍了所谓的人间极乐,此时正试图把自己淹死在盛满绝世佳酿的酒缸里。
他已然酩酊大醉,像个落魄游魂一样睡在俗间的大街上,不染尘埃的仙袍皱巴巴湿漉漉地团成一团,没穿鞋,脚底沾满了污泥杂草,脏兮兮的手里还捏着一个油淋淋的鸡腿。
正值夜深人静,巷陌间唯余悠长的打更声,他晕乎乎地抬起头,朦胧着眼睛看着眼前紫衫华贵的秦灵彻,瘪了瘪嘴,问:你是谁?
秦灵彻垂目看着他,目光中没有鄙夷轻视,只是认真凝重,像重磨一样压在他的肩头。
谢秋石清醒了些,又睁开了点浮肿的眼睛,想起自己见过的画像,反应过来,确定地道:秦灵彻。
帝君点了点头,微挑着眉头问道:嗜酒?
没。谢秋石道,只是他们说是好东西。
秦灵彻重复道:他们。
唔。谢秋石喃喃着,我好不容易可以蹦可以跳,可以尝到味道,可以摸到东西,当然要把最好的东西全碰一遍尝一遍。
秦灵彻没有说话。
当然我不知道什么是好的,谢秋石道,我只能问别人,但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当然,有些是一样的,比如会发光的石头和地里埋了几十年的辣水。
说着他露出了一个鄙弃的表情。
秦灵彻未置可否,只低声问:你悔么?
谢秋石瞪着眼睛,讷讷地说:什么是悔?
帝君不带笑意地挑了挑嘴角:世间最无用的东西。
谢秋石:
那个王八蛋。他忽然狠狠地吸了吸鼻子,他没骗我。我什么也得不到。
帝君道:自然。
谢秋石道:因为我是块石头吗?
因为你是块石头。帝君俯下身,看着他,残酷地说道,顽石与天同寿,碎成齑粉,散入沧海,依然不灭。它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它不需要任何东西,不需要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需要它,没有任何东西赖它而生。
谢秋石怔怔抬起眼,呆滞地看着秦灵彻,半晌才哦了声。
秦灵彻忽然伸手抚摸了他的乱发,温热的手指插进他的发丝,贴着他的头皮,一种即便是享尽珍馐、遍尝极乐也从未有过的滋味,忽然从灵台炸裂开,闪电般爬便全身,他单薄的肩膀开始止不住发抖。
脂色的眼眶中忽然滚出泪来,他不知道泪水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的五脏六腑中像是有一团巨大的空隙,空洞地挤压着他的胸腔和喉咙,让他哽咽个不停。
你说的是对的。谢秋石颤声道,可我为什么会难受呢?
秦灵彻静静地看着他,几乎纵容地任他像个男孩般偎向自己,跪坐在自己膝下,猫儿般依着自己的小腿,轻轻蹭着,弄湿了精致锦绣的鞋面。
帮帮我。谢秋石小声道,帮帮我,秦灵彻。我想和他们一样活着,我想快活。
第104章
谢秋石踩在云端上的时候,脚步还是重一下,轻一下的。
他看着自己手里的短剑,身上的血迹有如烈火灼烧过后留下的焦痕,叫他有些晃神。
这是第三次了吧?他抬头望着秦灵彻,我做得可好?
秦灵彻伸手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他一身白衣霎时化为艳红,谢秋石眨了眨眼睛,瞅着自己的新衣服,心情稍稍明朗了些。
不赖。秦灵彻淡淡一笑,所幸你问的是做得好不好,而不是对不对。
谢秋石不解:这有什么区别?
秦灵彻却没有多谈,只提了一个字:煞。
谢秋石回到瀛台宫的时候,并不意外地发现,瀛台山烂漫的春景已然消失无踪,放眼望去积雪成堆,厚过仙宫的云团。
他心道:开心,我得开心些。
山间刮过一阵寒风,枝头的残叶被卷入雪中,飞雪打着旋儿,越积越厚。
谢秋石瘪瘪嘴,有些不乐意,独自一人回到云台殿,寻了张软塌,便无精打采地窝在了里面,喊道:谁在帘子后面?
仙,仙君。一素衣小童蹑手蹑足进来,颤颤巍巍行礼道,仙君可要洁身更衣?
不。谢秋石冲他招了招手,小孩,过来。
仙君,我叫濯泉。濯泉小声道,帝君让我来瀛台山服侍您。
谢秋石懒懒地撩了撩眼皮,青碧色的双目湛湛泛着微光:我是块石头,要什么服侍?
说着他抬手捏了捏小童的肩背,小童吓得直哆嗦,他一挑眉,嗤笑道:你这根骨,何必到仙家来服侍人,学一辈子也不见得能有所成,不如回家享乐,少活几年,倒也舒坦。
濯泉脸色发白,动了动唇,但没开口。
谢秋石也不在乎,兀自说起了话。
今个天帝叫我去杀了个人。他抬头躺在靠枕上,将双臂枕在脑后,怏怏地看着天花板,目中光彩流转,又归于平静,也不是头一回了,血溅得到处都是,怪黏糊的。
濯泉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强撑着道:仙君若想,总有数不尽的不流血的法子。
谢秋石歪着脑袋,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打架么,总会挂点彩,没什么。
濯泉咬着唇,心中却胆寒,暗道:倒从没听说过您老人家挂彩。
你知道我杀的都是什么人么?谢秋石忽然问道。
濯泉一惊:仙君您不知道么?
谢秋石道:秦灵彻告诉我名字,我杀人,我只知道这个。
可您是仙君!濯泉骇道,萧仙君在时,三位尊上平起平坐,纵使帝君是帝君,他也不能随意欺瞒差遣您!
是么。谢秋石却兴致缺缺,可他告诉我那是只有我能做的事,这世上只有这件事是只有我能做的,如果我不去做它,那我活着死了都没有任何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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