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唔谢秋石痛得不想说话,只瞅着祝百凌转着眼珠子,好似在说:我已经不想看了。
苍雀冷哼一声。
祝百凌却道:碧湖,给他用些兰麻。
碧湖一愣,手上却飞快地掏出一颗碧绿的药丸,喂进谢秋石的口中。
那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的气味从腹中涌上来,胸口忽然酥麻一片,疼痛似乎消失殆尽了。
谢秋石额上冷汗涔涔,强扯出个笑来:幽冥仙子果真宅心仁厚我还得谢谢你
祝百凌抿着唇,移开视线,并不看他。
朱眉。谢秋石突然喊出一个早已弃用的称谓,轻声道,我们从前一起喝酒,游山玩水,当时燕逍还是个不中用的蠢货,你也远不像如今这般这般
祝百凌转过头来,眼神中似乎微微有了些波动。
我这也不懂,那也不会,总是你和燕逍纵着我好叫我多少也能在那个茅厕一般的天庭过得自在些,快活些谢秋石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称得上轻柔,我似乎还没有和你堂堂正正比过扇法
你想起来了?祝百凌忽然皱眉开口。
一旁毕鸠惊道:教主!这人有古怪,还是让毕鸠来动手!
孔雀教主闻言停下了动作,只见谢秋石伸手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目光飘飘忽忽落在山岚背后的远方。
就在这时,谢掌门指缝间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孔雀大惊,一把捉住他的手掌拉开,只见他鲜血淋漓的掌心中正躺着方才夺来的扇坠,扇坠的缨子下编着两粒碧绿的佛珠,此时已被捏成了数片!
仙子!孔雀教主一边叫,一边狠命去捉谢秋石胸膛的刀柄,谢秋石曲起两指,死死夹住刀身,她一时半会竟然没能拔动。
空中传来一声嘹亮的鹤鸣,谢秋石扬眉一笑,正面迎上祝百凌的长枪,手中用力攥着半插在胸口的短刀,甚至饶有兴致地用指节叩了叩刀柄:祝大仙子,你还要跟我动手么?当心一不小心捅坏了这里的石头,你的如意算盘可就全打空啦!
孔雀的脸骤然拉了下去,众女齐齐盯着他,却没有人敢上前动手,生怕这鲜血淋漓的疯掌门鱼死网破,一刀捅碎了石头心。
僵持之计,云巅的白鹤如闪电般飞落,发出长长的哀叫,扇着白翅向众人俯冲而来,众人格挡招架之时,谢秋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了鹤颈,下一瞬,一人一鹤如离弦之箭般,破云而去!
仙子!孔雀心急如焚,我去把那小子追回来!
苍雀碧湖亦跪下请罪:仙子!是我们小瞧了姓谢的小贼,请仙子命我们出谷追拿,我们定会将功补过!
祝百凌却只凝视着远方,半晌后,微微摇了摇头,拢拳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两声。
仙子?
仙子保重身体!
仙子,可是不舒服?
一群弟子手忙脚乱地凑上前,端茶的端茶,搀扶的搀扶。
祝百凌哭笑不得:我虽日渐衰颓,却也不至于此。
众女听她一句日渐衰颓便要急哭了,好在孔雀教主尚有几分清醒,忙上前道:仙子,谢秋石伤的严重,恐无力抵抗,此时乘胜追击,并无不妥。
不必,他既已捏碎佛珠,燕赤城恐怕已经知道,不可冒险。祝百凌却仍然摇头,面上怡然自若,这个珍珑,本就远不止一种解法
他不可能逃一辈子。
第96章 悲问何所以(一)
碧霄哀哀驮着谢秋石一路飞回武陵,谢秋石身上捆着那金缕衣,不敢妄施仙咒,只得用力捂着伤口,任由鲜血汩汩渗出,淌进白鹤的翎羽,也洇红了谢掌门大半片衣裳。
谢秋石看到武陵桃源时已然迷迷糊糊挣不开眼睛,只远远看见苍山碧桃,一片葱茏,鼻端弥漫着熟悉如故土的气味,只是纯净的气息中掺杂了淡淡的腐臭,让他下意识拧紧了眉。
谢秋石!!他听到底下传来急切的呼声,兰麻的药劲似乎过了,他疼得眼前发黑,无力应付下头几个峰主的喊叫。
碧霄稳稳地落在地上,第一个把他抱起来的竟是余黛岚。
谢,谢秋石,下峰峰主神情急切,你忍一下,我带你去找仙君!
谢秋石勉强地笑了笑,指了指胸前的匕首,小声道:止,止血
师兄说你身上的这个衣服很古怪,余黛岚苦着脸道,见到仙君前我不敢轻举妄动。
谢秋石瘪了瘪嘴,又觉得伤口疼得厉害,连表情都做不动,只好咬咬牙呻吟道:先先止疼止疼
余黛岚忙伸手去摸仙药,这一动作险些把怀里的谢掌门摔了,他又手忙脚乱把人抱起来,一时间左支右绌十分狼狈。
一旁的伏清丰急道:余师弟,你别动!
余黛岚登时站直了连眼珠子都不敢转一下,伏清丰从怀中摸出一只白玉瓶,倒出一把乌黑的药丸,细细研碎了,喂到谢秋石口中。
谢秋石被药粉呛了两下,便嘟嘟囔囔着要喝口甜酪,两位峰主自然不会再纵着他,只架着他轻身往上峰底下去。
谢掌门看到小镜湖银镜似的湖面时,还以为自己疼狠了出了幻觉,水榭前,一身黑衣的仙君安静地俯视着池中来往的鱼群,在听闻人声时骤然抬头,深绿色的眼底闪过一抹惊诧。
燕燕赤城!!谢掌门窝在余黛岚怀里,嘶哑着嗓子大叫起来,燕赤城!!燕赤城
下一瞬,仙君便闪至身前,披散的长发烈烈舞动,他下意识揪住一缕,张开双臂嚷道:燕赤城,快抱我!
燕仙君似乎接过什么易碎品般小心翼翼把他揽入怀中,眉尖有一瞬间轻颤了颤,又很快敛去了锋芒。
这是什么?他伸手去揭谢秋石身上裹得紧紧的金缕衣,谢秋石还未来得及劝阻,就见那衣衫在碰到燕赤城的手指时便缓缓散开,无力地坠落在地。
谢掌门与两位峰主均是又惊又喜,伏清丰与余黛岚对视一眼,便双双行礼告退了。
燕赤城没有看他们,只是面色凝重地将手掌按在谢秋石的伤口处,低声道:捂住眼睛。
谢秋石不仅没有照做,还眨巴了两下眼,骨碌碌转了两圈。
燕赤城长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条干净的锦帕搭在谢掌门双眼之上,继而左手一探,在谢掌门反应过来之前,便将短匕从他前胸拔了出来。
谢秋石从锦帕的缝隙里上下张望,只见燕仙君正在抹石膏似的往他胸口涂抹各种灵丹妙药,血渍污秽早已被清理干净,他一身大红的仙袍潦草地摊开在床上,露出半身因为失血而过分雪白的皮肉。
燕逍,燕逍。他轻轻地喊。
燕赤城停下了动作,揭开他面上的锦帕,谢秋石看到他的指尖已然捏得发白。
燕逍,他说,祝百凌真的要杀我。
燕赤城垂下眼,良久才嗯了声。
谢秋石拽着他的袖子,轻轻地摇了摇:不怪你的。
燕赤城没有说话,指尖一点,似乎无声地念了一句仙诀,谢秋石只觉得身上一松,整个人活络起来,仿佛立马可以从床上爬起来上蹿下跳。
不许动。燕仙君一指点在他眉心,硬生生把准备鲤鱼打挺的谢掌门压回床褥间。
燕逍谢秋石往那指尖轻轻地吹了口气,笑吟吟道,你怎么这么乖,把这里都收拾好啦?
燕赤城皱眉道:只是寻常术法。
谢秋石摇了摇头:你的大妹子虽然凶得很,却也确实危在旦夕,你别做出一副要把她剥皮吃肉的表情。
什么?燕赤城忽道,什么危在旦夕?
谢秋石一怔:你,你不知道?
她自小好强,又一身好本事,素来只有她会让别人危在旦夕。燕赤城顿了顿,声音微沉,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谢秋石定定地盯着他看了许久,半晌才苦笑道:你真的不了解她
燕赤城抬起眼,声音有几分干涩:我曾经自以为了解她,我以为她爽朗洒脱,重情重义,纵使与我不和,念在过往的情谊,也不会对你动手
你弄错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谢秋石哎唷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又牵到了伤口,痛呼着倒回榻上,燕赤城,我问你,你为什么非死不可?
燕赤城动作一顿,手臂微松,宽大的袍袖从床沿缓缓滚到了地上。
为了我,是不是?谢秋石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伸出手,扳过了他的脸,生魂树是鬼道显现于此世之镜,毁了生魂树,我就不用再再做那些事了,是不是?
燕赤城的目光沉下来,他轻轻地捂住了谢秋石的嘴,低声道:你不是要自己想起来么?那便不要问我。
谢秋石忙从他掌心逃开,气鼓鼓地说:你脑子也傻了么,非要堵嘴也该用嘴来堵吧!
燕赤城半抱着他,让他在自己怀里微微靠起来,然后往他干裂的唇上印了一个轻轻的吻。
谢掌门的嘴唇顶上有两个自己咬出来的破口,尝起来有些咸涩,燕仙君轻轻地用唇小幅度地蹭着那细微的破口,一点点舔吻它们,吮吸它们,将那对失血泛白的唇亲得红艳,又绕过唇珠,将最后的触碰停留在鼻尖之上。
唔谢秋石小声应和了两下,亲吻结束后,他哆嗦了两下肩膀,才道,我们不是在说大妹子的事么
嗯。燕赤城直起身,道,你说。
她快死了。谢秋石端正了脸色,她的根系因为枯心枪而枯萎,已经没有办法继续维持肉身,因此只能动用邪术鬼胎也好,金缕衣也好,想挖我的心也好,都是她活下去的手段。
燕赤城闻言皱起眉,抬手招来床头侧悬的白缨枪,目光从枪尖一路扫到枪身:秋石,我从未用枯心伤害过她,即便是截断生魂树命脉之时,我也避开了她所有的根系枝干。
谢秋石伸出手,顺着燕仙君的意摸上枪身,枯心的枪身光滑坚韧,触摸时像在抚摸一块润泽的美玉一般,柔和包容。他不自觉间想起祝百凌那杆生人勿近的濯红缨,以及她说过的那番话,便忍不住伸手去摸白缨枪的枪尖,却被燕赤城捉住了手腕。
燕逍,祝百凌告诉我,谢秋石任他抓住自己的手,她一直以来,都是一株寄生于生魂树的桃花,没有你,她便没有办法活下去。
燕赤城不可置信:什么?
我猜猜,她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谢秋石喃喃道,她可以毫无芥蒂地告诉我,告诉幽冥教的弟子们,但她永远不会对你说,因为她觉得她和你是并肩而立的,她不想你怜悯她照拂她
燕赤城摇了摇头:这不该
燕逍,她快死了。谢秋石又道,你去看看她。
燕赤城眉心微皱,垂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现在不会离开。
武陵不可能一辈子靠着你的大修罗咒,我也不能每天都躺在床上被你照顾,身上会长毛。谢秋石笑道,他勉力支着自己坐起来,手指凭虚一抓,那柄遗落在百花谷的杀生扇跃然出现在他的掌心,燕逍,去一趟百花谷。
燕赤城垂目沉吟片刻,手掌握成拳又徐徐松开,半晌,才缓缓道:我只去一天。
谢秋石眨了眨眼睛,乖巧地嗯了声。
我回来的时候,你必须还睡在床上。燕赤城站起来,用枪柄点了点床铺,堪称严厉地说道,你发誓。
我赌咒发誓。谢秋石竖起手指,做了个鬼脸,我要是不在床上,你就打我屁股。
燕赤城无奈地轻叹一声,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吻,继而转身便消失在门前。似乎是为了尽早回来,连一刻也不打算多等。
谢秋石眼巴巴看着仙君的身影消散,嘴角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他三下五除二从床上爬起,罩上大红外袍,仔细地系上腰带。
清丰。他低声唤道,迈出第一步时尚有些趔趄,第二步已然平稳,第三步开始大步流星、如履平地,去中峰。
第97章 悲问何所以(二)
中峰局势不容乐观。
大修罗咒在武陵苍山中硬挤出一条开天辟地之道,然而这条道随着燕赤城的离去正在逐渐弥合,熟悉的哭喊和哀叫,以及连绵不绝的尸婴啼泣,再度缓缓响起。
岑蹊河站在谢秋石身侧,两人立于峰顶,朝桃源渡口、武陵山下的方向看去。
谢掌门面色仍然苍白,嘴唇更是淡到几近无色,幽深的双目中却无几分疲态,让一边看着眼前景象,一边将百花谷的见闻三言两语徐徐重述了一遍。
岑蹊河道:所以祝百凌所说,金缕衣中所掺杂的生魂树的部分,便是那死胎的精血?
谢秋石轻飘飘地点了点头,摇扇道:祝百凌要亲身孕育一棵新生的生魂树,可生魂树是三界间的一道法则,而她只是一棵千年碧桃,又如何能以俗身承孕天地?她一个人不行,便只好借助他人,她要叫天下人共同穿上服下鬼胎残体,献出精血灵髓,才能勉强寄生而活。
如此说来纵使当年与燕仙君未有争执,她恐怕也无法诞下胎儿,岑蹊河喃喃道,既然这样,天帝又做什么非要屠尽桃源村?
秦灵彻不在乎祝百凌腹中鬼胎,也不在乎祝百凌的性命。谢秋石叹道,他想要警示、想要拿捏住的,至始至终只有一个人那人不是祝百凌,也不是我。
他说完便沉默了片刻,岑蹊河轻嘘一声,继而哑口不言,心道:仙家中事,终究不是凡人可以置喙的了。
过了良久,谢掌门打破了沉默。
黛岚呢?谢秋石似乎忘了方才的交谈般,懒洋洋地舒展开眉眼,半边唇角一卷,牵扯出个淡淡的笑来,清丰在和四大门派打太极,他又去忙什么了?
岑蹊河没有应答,抬起手臂,白袖招摇,他遥遥指了指大修罗道中御剑而行的余黛岚。
谢秋石顺势看去,只见余峰主一身青衫劲装,踏剑穿梭在行尸走肉间,左右手中两柄短匕,撩拨挑刺开抓攘不休的众星官,如猎隼般精准地找出混杂在人群中的老弱妇幼,将他们带出重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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