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赤城伸手将那书取过来放在一旁,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目中却笑意沉沉,他抬手轻轻拂开谢秋石的鬓发,温声道:你从前,就一直很好骗的。
谢秋石气得说不出话来,咬牙切齿了半天,一颗心倒是落回了地面,他劈手又将册子抢回来,争夺间一件硬物从书页中落出,谢秋石顺手接过,却见是一把戒尺。
燕赤城:
谢秋石一瞧见他的表情就明白过来,立马一转攻势,笑意盈盈地拿戒尺挑着燕赤城的下巴,露出一股子流氓气:小样,耍花招骗哥哥上床,挨打了吧?掌了嘴还是挨了手板?这么俊一个小生,不会是被扒了裤子揍屁股了吧?
燕赤城面色数变,谢秋石立刻叫道:真揍了屁股?揍了多少?怎么揍的?
燕赤城转身不再理他,谢秋石却像猢狲上了树,顺杆上爬,边追边喊:真的啊?你告诉我嘛?或者再让我揍一次也行,燕赤城?
燕赤城当即使出一个登云梯,身形轻飘飘如燕雀般飘开,谢秋石大叫一声,当即也追上去,大喊:燕赤城别跑吓得连轻功都使出来了!真的这么怕你石哥打你屁股啊
燕赤城陡然在半空回身,一个金禅指指向谢秋石腋下,谢秋石笑骂:反了天了!也掐了个指诀往燕赤城屁股上打去。
两人一来二去,竟在半空中交起了手,说是切磋,却有些轻佻,说是调情,倒也虎虎生风,谢仙君红衣如霞,燕赤城乌袖如墨,交错间仿佛风云变换,颇为赏心悦目。
谢秋石头一回和燕赤城拉开架势打架,却如打过无数回一般熟悉,燕赤城抬手,他便知道他要做什么,燕赤城顿足,他便知道自己该如何招架。
真舒服。谢秋石朗笑道,要不然我放过你的屁股算了?
燕赤城挑了挑眉:我却不想放过你了。
话音未落,谢秋石只觉眼前黑影一闪,腰肢肩背便已被人揽抱住,他忙叫了一声,脚下乱踢一通,没踢到人,只踢到了那高大的书架。
书架应声轰然倒塌,纷纷扬扬的旧书残页雪花似的飘开,像是一场积久的骤雨,终于兜头而下。紫红重木砸在石床上,石床上亦生出裂纹,哗啦啦一声如大厦坠倒般,整间素室訇然一倾。
谢秋石忘了躲,也忘了挣,只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许久后,方笑道:都坏了。
燕赤城道了声抱歉。声音里却没有几分歉意。
无妨的。谢秋石突然温声道,经年破损的东西,早就残败不堪了,若是不彻头彻尾打坏一遭,如何换新的呢?
燕赤城闻言一滞,瞳孔间的暗绿又涌上来,过了片刻,才低哑地嗯了声。
第84章 陋室岂等闲(一)
谢燕二人轰轰烈烈交手之时,茅厕外候着的周瑛莘面色苍白,木讷无声地听着茅厕中传来惊天之响,呆看着天边仙力蒸腾。
濯泉颍河两个仙童匆匆忙忙赶来,见到外头的周瑛莘,齐齐行了个礼,喊了声周大人,继而试探地问道:周大人,仙君这是在
周瑛莘干咳一声,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们仙君在里面,和燕逍一起如厕。
濯泉颍河:
话音未落屋中又传来轰然巨响,辅以砯砯砰砰细碎嘈杂之声,仿佛天都要给捅个窟窿般。
俩仙童下意识吹捧道:不愧是仙君,如个厕都能如此声势浩大!
周瑛莘张口结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砖石崩裂之声骤然炸响,三人齐齐抬头,只见茅厕攀龙附凤、金碧辉煌的屋顶蔓延开一道裂纹,下一刻,刷拉拉石屑瓦砾倾泻一地,屋顶竟硬生生开出了一个大窟窿!
俩仙童:不愧是仙君捧场话说了一半,又齐齐咽进了喉咙。
周瑛莘双眉紧锁,脸色数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真的是在如厕?
话音未落,只见那窟窿中飞出无数石屑木碎,残本典籍,濯泉扫了两眼,惊叫道:这不是天岸佛君的《莲华经》么?
颍河白着小脸,跟着看:青冥仙君的《无量剑诀》
《百花醒剑》
东史殿编纂的《仙史通录》也在!不是说失窃已久么?
紫,紫薇帝君的,《八荒独尊咒》,濯泉跪坐在地上,两股战战,仙君以前确实爱打家劫舍,可这拿得,拿得也太多了些
周瑛莘双目怒睁,一册册将那簿册捡拾起来,拿到手中便觉得不对,打开一看,果真撕得只剩白纸,哪里还有一个字?
谢,谢秋石,他发出一声暴喝,各派珍宝,岂能如此,小贼猖狂,待我与他大战三百回合!
濯泉颍河登时吓白了脸,叫道:周大人醒醒!周大人三思,莫让那魔头再出手啊!
周瑛莘不顾阻拦,提了剑要往茅厕里冲,就听茅厕中忽然传来一声哨音,继而远处传来长鸣一声,一只巨大的仙鸽扑棱着翅膀俯冲而下,掠过窟窿,双爪捉住谢燕二人,闪电般飞驰而去。
周瑛莘:
濯泉颍河:
过了许久,两仙童呆愣愣对视了半晌,才问:刚,刚才发生,发生了什么?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澄澈的声音自三人后方传来:我也想问,适才此间发生了什么?
周瑛莘愕然惊醒,抬起头来,只见来人明衫广袖,冕旒流金,脚下无声而威仪不减,双目明彻且幽深浩渺,有神人之美,有穷天之势。
紫薇帝君!周瑛莘忙一揖到地。
两仙童惊呼一声,跪地叩拜。
秦灵彻微微颔首,抬手示意几人免礼,又问:我听说谢秋石回来了,无怪有这么大动静这又是怎么了?
周瑛莘一听得谢秋石名字,额头青筋便暴跳出来,口不择言地喝道:回陛下!谢仙君谢秋石这厮拉屎时被鸽子捉走了!!
这壁在咬牙切齿粗言鄙语,那壁却是逍遥自在得恨不得一曲高歌。
谢秋石被燕赤城抱在怀中,被仙鸽提着,一边飞一边叫:能想出这种办法,我果然有惊天大才!
燕赤城道:你从前偶尔发现这只仙鸽在凡间筑巢,便在鸽巢下建了小镜湖上的仙君陵,那里本就不是什么陵墓,不过是你偷偷往返两界的一条暗路罢了。
我就知道!谢秋石哼笑两声,大门上都写啦,我不修陵墓,大被同天眠,那群傻子才相信里面有宝贝呢,恐怕挤破脑袋也只能找到残花败叶若干,青黄鸟屎数枚,哈哈哈哈
燕赤城安静听着,笑而不语,只轻轻将他往怀中又揽了些。
你说,我从前到底是怎么想的。谢秋石道,住的地方不是陵墓就是茅厕,也不嫌味道大。
你那时便顽劣得很。燕赤城道,不过却也是不想让旁人打搅你。
谢秋石转了转眼睛,好奇道:怎么说?
往年你留在瀛台山之时,天帝那些人,总会逮着叫你做些你不爱做的烦心事。燕赤城附在他耳边低声絮语,你不喜欢,干脆把寝殿改成茅厕,又寻了这条暗道,每每天帝来找你,就叫人高呼谢仙君如厕时被仙鸽捉走了。
谢秋石大笑,连说两声不愧是我,又道:你方才说听到了天帝的声音,臭老头子可不会又要来捉我罢?
理当不会。燕赤城道,他刚刚历劫归来,大约有许多事情记不真切,也要费一番周折方能重掌大局,不会花太多心思在凡间和你我之事上。
谢秋石唔了声,道:他贵为天帝,有只手遮天的本事,却也要下凡为人,受劫难之苦,可见人人仙仙,仙仙人人,本无多大区别。
凡人克己修道,道至纯,便成仙身,天帝自然也是如此。燕赤城徐徐道,秦灵彻贵为至尊,杀伐果决,更曾冲冠一怒,将鬼界一族夷为平地。一声令下生灵涂炭,掌下人命无数,他所染之孽煞,非凡人可想。
谢秋石讶道:既然如此,他为何能活到现在?
因为劫火台。燕赤城垂下眼睫,声音缓缓放轻,他曾无数次下劫火台,无数次为凡人,受死、受累、受饥饿、受贫苦,继而创大业、立大功、救苍生,名成千秋,以德消煞。
啊谢秋石轻叹一声,无怪乎众人便是成仙,也要尊他为帝。
燕赤城不语。
我做不到。谢秋石忽然闷闷道了声,若是身染孽煞,我做不到像他这样
你不用做到。燕赤城打断了他。
谢秋石:啊?
纵使轮回一百世,你也要逍遥自在一百世。燕赤城低声道,似是说给他听,也似是在自言自语,每一世我都会找到你,叫你开心,叫你有路可走,不必去遭那些罪,也不必拿一身自在去换什么功名。
他说得认真,谢秋石怔怔听着,不自觉间轻轻地捉住了他的手掌。
燕逍的掌心比冰块还要寒凉。
第85章 鬼气镇山河(一)
两人黏黏糊糊了一路,仙鸽的速度逐渐放慢,谢秋石揉了揉眼睛,往前看,果见武陵山间奇巧玲珑的小楼渐渐出现在眼前,正是来时那所谓的仙君陵。
仙鸽发出咕咕两声,在小楼屋顶盘旋片刻,双爪一松,将谢燕二人从半空中丢下。
燕赤城抱着谢秋石,也未施术法,只是轻飘飘转了个圈,两人如轻云落月般,慢悠悠落回了来时的屋室。
谢秋石复又站在杂乱无章的房中,此情此景却全然是另一番心情。
这房间乱虽乱,他站在满地打翻的书册杂物间,却比瀛台山那间像样多了。
燕赤城默然不语,目光沉沉地扫视着陈旧的屋舍,末了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眼前栩栩如生的铜鸟香炉。
你来过这儿?谢秋石眨着眼睛问道,这里也是非传召不得入的地方?
燕赤城微微一笑:我们一起住在这里。
谢秋石讶道:你这么爱清净,也能住得这鸟窝似的破烂堆。
燕赤城偏了偏头,莞尔看他:却也不全是破烂,还算有件宝贝。
谢秋石:嗯?
只见燕赤城轻车熟路地绕过博古架,搬起一摞旧书,露出被各色器皿压在下头的床铺,床上跟鸟儿筑巢似堆满了亮闪闪的珠玉翡翠、手串颈圈。
谢秋石眼睛一亮,燕赤城却越过这满目琳琅,俯下身去,从床底拾出一只扁扁长长的黄纸盒子。
谢秋石一瘪嘴:这算什么宝贝?
燕赤城道:你打开看看。
谢秋石三两下扯开盒子,本以为会灵光闪烁亮彻天穹,不料什么也没发生,纸盒里头只摆着一杆色泽古旧的折扇。
他长长地嗳了声,抬手握住扇柄,指尖触及那微微泛黄的昆山玉时,一股熟悉奇妙的滋味涌上灵台,那扇子竟如沾在他掌心一般,被他轻飘飘拾起来。
这是他唰一声展开扇面,扇面素净古朴,未题一字,却锐意逼人,这锋锐之感同当日拔斩雪不同,不陌生、不可怖,倒像是自然而然就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燕赤城缓缓道:杀生扇。
杀生扇谢秋石唇舌间细细地念了这三个字一遍,忽然笑起来,摊开手掌,扇头在掌心轻击了两下,对着扇面低语,是你。
开心吗?燕赤城问道,它从前便是你的老朋友。
谈不上开心不开心。谢秋石摇了摇扇,点头道,只觉得合该如此。顿了顿,又笑道:哎,走啦,不想那么多,出去把那群混蛋老头吓一跳!
说着他走在前头,抬脚便踢开了小楼紧闭的大门,晨光悠悠浸入楼中,他张开双臂,临风展袖,笑道:各位掌门久等,本仙君亲自
嗳?他话说了一半忽然哑了调,只见小楼前空荡荡一只燕雀、一株草木也无,更别提半个人影。
不仅如此,茫茫云霭间,弥漫着淡淡的死气。
中峰试剑堂。
传闻武陵这试剑堂轻易不迎客,想不到今年,不过相隔数月,就开了两遭,灵山老道叹道,还遭遭给我们几个老家伙见到了。
嘿嘿,事出反常必然有妖,曲苏阳冷冷笑道,只是这妖从何而来,算计多久,就不是我们这些外人能知道的了。
你莫要含沙射影,血口喷人!余黛岚喝道。
岑蹊河这回不再拦他,只是静坐一旁。
诸位稍安勿躁,峨眉掌门江浣英匆匆赶来,沉声道,几位各执一词,孰是孰非,解大人此番远道而来,定会明断。
明断什么?东侧座忽传来阴沉沉一阵笑声,只见一名白衣蒙面的男子坐东朝西,微微倾身转头,扫视众人,山下那群东西,我还等着几位掌门给我一个交代呢。
解元春!曲苏阳叫道,武陵派招来的祸事,跟我们又有甚么关系?
余黛岚:你!
吵什么吵?解元春冷测测抬头,手中捏一支令箭,把玩似的拨弄着,隔着面纱能瞧到他约莫三四十岁,面色病如金纸,颧骨奇高,几乎瘦得脱相,我来时便说了,只给你们三天时间,要么把那群东西解决了,要么交出祸首,否则,哼哼哼
岑蹊河缓缓抬眉,淡声问道:否则如何?
他生着一张斯文面孔,此时瞧起来也冷意逼人,武陵上峰峰主修为不输此间任何一人,此刻不敛气势、不拘神采,瞧得解元春心头一怵。
解元春眉头僵硬,隔得片刻才咬牙一字一句道:否则我背后三千白衣道军,必将你武陵群山夷、为、平、地!
解大人三思。岑蹊河声音依旧不温不火,我武陵群山自不如都城寸土寸金,却也不是哪里的鬣狗都能张嘴啃咬。凡尘霸主要置喙半仙之事,恐怕还须多服些灵丹仙草,磋磨磋磨,历练历练。
解元春闻言,脸色陡然一沉,偏生喉头又涌上一股腥气,像是印证岑蹊河所说之话一般,他喉咙一梗,将一口血咽入腹中,尖声道:岑峰主分明是个读过书的,说话竟如此蛮不讲理!天地明鉴,我解元春虽身在朝中,却也与你们一样,每日修道问心、卜算天命,如今星运称东陵有叛逆、桃源有孽兆,陛下命我明察秋毫,我一路东行,正好撞见你武陵施用邪法,蛊惑百姓,人证物证俱在,事实清楚无可辩驳!怎么反倒成了我解某人张口啃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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