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赤城本人倒是并不在意,目光淡淡从岑蹊河等几人头顶扫过:怎么这么热闹?
岑蹊河忙抬头道:回仙君,谢掌门脱险归来,又应付了五大门派的刁难,大家紧绷了好些天也想放松一下,正巧谢掌门的继任礼还没全,便想趁今夜做个全套。
燕赤城没再多问,颔了颔首,转头看向谢秋石:晚点回小镜湖来。
谢秋石抬头看着他,闷闷地啊了声。
燕赤城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鬓发,沿着冠上丝绦捻下一片落花,随手拂开,温声道:有段时间没回家了吧。
谢掌门听到家字,愣了愣,继而也笑起来,笑容间少了几分挤眉弄眼,多了几分顺和温存,手上却是用力摆了摆:得了,你先去吧,还得有一会呢,不用等我。
仙君大约也是不想多打扰他们,很快便消失了身影。
他走得轻松,武陵众弟子却是许久没反应过来,唯有岑伏两峰主一脸无奈地看着谢秋石,余黛岚则面带惊愕:谢姑谢掌门,你未来夫君来接你,怎么不和他一起回去?
谢秋石捂着耳朵走到桌前坐了,夺过酒盏咕嘟嘟灌了几口,道:来!干,干,接着干!都愣着干什么?
他又喝了几杯,几个小弟子才彼此搀扶着站起来,颤颤巍巍道:仙,仙仙君怎么来了?莫不是也听到了谢掌门在界碑上的胡话呜呜
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仙君显圣
我也是,怪怪怪怪怪唬唬唬人人人
我们,我们武陵,不会要完蛋了吧?
瞧这一个个的,胡说八道些什么?谢秋石实在听不下去,干笑两声,夹了一块猪蹄往嘴边送,燕赤城不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怎么说得好像他三头六臂一百零八眼一样。
若只是三头六臂,说不定还不如现在可怕呢。一个小弟子斗胆道,总觉得在仙君跟前,那天雷随时就要往我身上招呼似的。
臭小子想得倒是挺美。伏清丰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笑道,就你这样的,这辈子也不一定有福气见着一次天雷。
小弟子呜了一声,又扭头看向谢秋石:现在想来,白日里,谢掌门竟敢当着五大门派的面胡扯说要和仙君结亲,要换了我,要换了我
谢秋石故意一板脸色:换了你什么?
余黛岚当即应和道:祝向飞,掌门夫,不可欺。
祝向飞连忙称是,倒是谢秋石整张脸拉下来,扬起折扇就往身旁岑蹊河头顶抽了一扇:怎么读的圣贤书?怎么教的师弟说话?
岑蹊河诶哟一声,忍痛后退了半步:这可不能赖我,黛岚他自己的名字才刚学会不久呢。
余黛岚顿时涨红了脸:师兄,怎么好在人姑娘家面前拆我的台?
谢秋石:
岑伏二人鲜少见他吃瘪,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一旁围着的弟子也笑起来,因燕仙君引起的滞涩气氛一扫而空。
众人笑了一阵,话锋便落到了余黛岚身上。
我和岑师兄都识字读书,他喜欢舞文弄墨,我喜欢淫词艳曲。伏清丰斜提着酒盏,懒懒倚着椅背,扬了扬嘴唇,刚入门那几年,我们彼此看不惯,每日你绵里藏针,我阴阳怪气,后来师尊实在看不下去,下了趟凡,捡回了一个土猴王。
余黛岚拍案而起:伏清丰,你再敢提那个诨号试试?
一旁陆雪杉也搁了玉箫,笑道:余师叔入门之时,年纪比我还要小几岁,据说在西北一处山荡里占山为王,黑得像个泥鳅似的
谢秋石打量着余黛岚白皙泛红的脸,讶然:这可看不出来!
土猴王来了桃源津,也是上蹿下跳,没一刻安静得下来。岑蹊河折扇点了点桌面,摇头道,师尊后来烦得慌,便把他锁在藏书阁里,让他念书他大字不识几个,哪儿能念什么书?倒是把剑法心经的图谱都看了遍,再出来时,竟已脱胎换骨,皮肤白了不说,整个人抱着那剑谱说什么也不肯放开,不过数年,便成了鼎鼎有名的剑痴。
余黛岚讪讪摸了摸后脑,瞧了眼谢秋石,又飞快移开视线,竟是有些不好意思。
我和岑师兄从此之后也就不吵架了。伏清丰拍了拍余黛岚的肩膀,毕竟有了可以一起捉弄的玩伴,同仇敌忾,化敌为友。
余黛岚这一听那还得了,正准备发怒,忽觉一阵软香贴上来,整个人顿时僵直了背脊,微张着嘴,双目迷瞪。
谢秋石笑吟吟凑到他身前,前胸贴着他侧肩,脑袋凑到他面前,捏尖了嗓子软声道:这么说来,余哥儿是从没见过姑娘家么?怎么这般拘谨?
说着他轻轻往余峰主颈间吹了口气。
余黛岚惨叫一声,只觉自己靠在姑娘胸脯上,鼻端细发扰扰,颈前香风阵阵,当即两眼翻白,险些昏过去,直到谢秋石慢条斯理离了他,回了座位,才徐徐回过神来。
谢谢谢谢掌门
我是谢掌门,勿是谢谢谢谢掌门来塞的。谢秋石仿着水娘的调调说了两句南调。
余黛岚咯嘣了两下牙,接过伏清丰递来的酒,猛喝几口,又拿过酒壶,兜头往嘴里洒了一壶,才道:谢,谢掌门,恕我直言,我听闻,不,我看见话本里说,女,女子时常裹胸,对身子不太好
席间哄堂大笑,倒是谢掌门游刃有余的笑容僵在嘴角。
余黛岚闷头喝酒,喝完又忍不住去看谢秋石的胸部,这回轮到谢掌门哀叫一声,掉头就跑。
几人追追打打许久,吃喝几轮,地上东倒西歪醉了一片,只有几个峰主修为深厚,脸色仍然没有多少变化。
除了余黛岚。
余黛岚仍沉静在掌门是女人做的和自己曾对掌门无礼这两重噩耗之中,趴在桌上,半张着嘴咕哝个不停。
岑蹊河摸了摸下巴,朝伏清丰看了眼,师兄弟两人一道站起来,朝余黛岚走去。
只见岑峰主捉住余黛岚两边脸颊分别向外拉,伏清丰抄起长嘴酒壶,配合默契,一起一落,不过数息就又往他们共同的师弟腹中硬灌了烈酒数坛,直把半梦半醒的余峰主灌得人事不知。
谢秋石:
谢秋石:我明白你们是怎么化敌为友的了。
夜风习习,朗月清辉,岑蹊河莞尔一笑,未做应答,只转头看了看满地宿醉的弟子,神色温和如水。
过了半晌,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道:大家清修已久,许多年没有接触这些凡俗之物,想不到还是不能免俗,甘愿于耽乐其间。
伏清丰摇了摇扇:人活一世,说不准明日就死,今朝有酒今朝醉,接下来恐怕不会有这样的好日子。
谢秋石诶哟一声,笑道:你们这群克己守礼的仙人,怎么也说起这种话了。
许是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歪?伏清丰转了转酒杯,岑师兄。
岑蹊河点了点头:谢掌门,请随我来。
说着,他率先走向金乌正殿,双手握着两边铜环,徐徐将两扇朱门推开。
吱呀
隐隐的香火味从正殿中传出,谢秋石面色也微微端正了些,岑蹊河推开门便往一旁退了两步,伸手比了个请的动作。
谢掌门点了点头,举步跨入门中,霎时间,金乌殿中一百零八根白烛齐齐点燃,烛火熠熠,映亮了高台上供奉的百十来座牌位。
牌位均是千年灵松之木所制,漆为朱红,上镌武陵历代掌门姓名,字迹多样,写法各不相同。
高台最前面供着一块未及题字的灵牌,谢秋石却越过了它,拿起左后方另一块样式相类的牌位,只见上边用朱砂题了十数个大字:武陵一百一十二任掌门归真子余素清之位。
谢秋石盯着那清隽的字迹,安静地看了许久,道:这是薛灵镜的字。
每位掌门的灵牌,都由继任之人题写。岑蹊河沉声道,这便是继任礼最后一礼所要做的事情。
说着,他与伏清丰二人共同奉上一只长匣,揭开匣盖,里边搁着一支毛笔,一碟金漆,一碟朱砂。
伏清丰道:这金漆朱砂
我知道。谢秋石扫了一眼眼前密布的牌位,淡淡道,金的是成仙的,红的是身陨的。
他没有犹豫,便用墨笔饱蘸了朱砂墨,龙飞凤舞,大开大合地在碑上落下武陵薛灵镜之位七个字眼,写罢轻飘飘丢了笔,拈一柱清香,不轻不重地插在牌前香炉之中。
岑伏二人对视一眼,又静立片刻,才将东西缓缓收起来,在蒲团上跪下身,郑重谦恭地行了大礼。
谢秋石没有下拜,只侧身看着他们,待二人站起身来才道:两碟墨都端给我,是因为还在心怀侥幸么?
二人没有说话。
谢掌门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是,也不是,你们灌醉了余黛岚,是不想让他看到吧还瞒着他,是不是?
岑蹊河这才点了点头:黛岚是个直肠子,一心只知道练剑,脑子拐不过弯来,我怕他会做什么傻事。
是么?谢秋石笑叹,说不定倒是反过来,他心无旁骛,偏偏更能看得透生离死别
我觉得还是不行。伏清丰喉头滚了滚,有些干渴地舔了舔嘴唇。
听你们的。谢掌门挥了挥手,武陵到底还是你们的武陵。
岑伏二人沉默不语。
三人缓缓走出了金乌殿,岑蹊河叫来洒扫弟子照料院中横陈的几十个醉鬼。
他们沿着一百零八个台阶徐徐往坡下走,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谢秋石抬脸吹着凉风,目光飘飘,许久才又落回近处:你们两个,我不在这段日子里,休整得倒还不错。
伏清丰苦笑一声:若是一蹶不振,如何对得起师尊
山雨将来。岑蹊河低声道,不是自惭自咎的时候。
为何要自惭自咎?谢秋石轻笑,他找到了自己的道,在我背上含笑而终,褪开枷锁,一往而前纵使血肉不在人世,魂灵入了轮回,何尝也不是一种驾鹤登仙、逍遥自在?
岑蹊河哑然,倒是伏清丰,只愣片刻便哂道:你说得好听罢了,那日是谁躲在石头背后,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谢秋石一呆,反应过来后忙吐着舌头冲他做了个鬼脸,摆手道:你说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呢?岑蹊河笑着打断了谢掌门的话,马上要去赴那小镜湖之约,要不要我替你把床下那几箱子凤冠霞披找出来?
谢秋石呸了他一口,刚想开骂,伏清丰便乐呵呵接道:可不是么!谢掌门早上一通胡言乱语,全天下能有几人当真尚不可知,小镜湖那位怕不是听进耳朵里去了诶哟!!
谢秋石双腮粉红,一脚踩在伏峰主肩上,抄起折扇就要抽他屁股,伏清丰大失颜面,顿时上窜下跳起来。
就在此时,一个仓促急切的声音从坡下传来,打断了他们的打闹。
岑峰主!岑峰主!!
岑峰主
谢掌门收了手,道:什么事情这么急?
谢掌门!只见那弟子披着一身脏污不堪的外袍,袖口领口斑痕点点,似是被什么牲畜抓挠过一般,一片破败狼藉,血迹点点。
他看到三人,便如见了救星般冲上前来,伏倒在地,高声哭道:谢掌门,岑峰主,伏峰主,大事不好了!!
东陵东陵出事了!东陵天下大乱了!!
第73章 安辩真假仙(一)
可解得开?
难。
两名女弟子正对着面前紧闭的门扉敲敲打打。
不单单用了锁和灵咒,估计还上了仙器。毕鸠抱着手臂,来回踱步道,出不去。
这可怎么办?一旁峨眉弟子急道,谢小贼下手恁快,我们还没来得及报信回去
毕姑娘,你们那虫魂
嘘。毕鸠忙竖起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道,谢秋石天天派人盯着我们,又让武陵弟子跟我们通吃通往,我们现在八成已染上了食锦虫阴魂,这底牌怕是用不上了!
那峨眉弟子闻言,几乎要哭出声来,又不敢,只得顿足道:怎会这样?早知如此,我们当初就不该陪你们栽赃
话说到一半,另一个年长些的弟子捂住了她的嘴,转头对毕鸠道:毕姑娘,我记得你们是有办法拔除虫魄的吧?
毕鸠点了点头,又咬咬牙,摇了摇头:我若帮你们,万一被武陵人学了去,可就全完了!
峨眉弟子急道:哪有这么好学?师姐,我们悄悄的
其他人倒罢了。毕青插口道,我听说那谢秋石每日要来这儿一次,看上一眼,他天资诡异,过目不忘,怕是早存了些不可告人的心思。
可
咦?毕鸠忽道,谢秋石,昨日是不是没来?
毕青一怔。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目中看到喜色。
要开始了!毕鸠缓缓走到门口,将手掌贴在门板上,露出个胜券在握的笑来,诸位师姐妹们,马上就有人来接我们了。
东陵暴动之讯传来,已过了三日。
继任礼成当夜,探访东陵的弟子紧急报讯,称东陵爆发疫祸。
自死人坡起,到僳州河终,东陵三州十八郡男丁无一幸免,发狂呕血,神志不清,农务停滞,商贩驻步,一时间整座景秀江南,竟成人间炼狱。
东陵百姓走投无路,老弱妇幼涌进了狐仙祠讨要一个解释,祠中仙子大开庙门收留众人,并称此祸事为伪神作祟,伺机报复。
伪神作祟谢秋石瞅了岑蹊河一眼,道,你也听说过吧?东陵不知哪里来的传闻,说武陵仙庙里供的仙君是假的,真仙君早已死了。
岑蹊河点了点头,道:此等流言蜚语,自古以来便有不少,只是被百姓当真,倒是头一次。
余黛岚疑道:难道是因为东陵的百姓格外蠢笨?
若是如此,我就派你去东陵了。谢秋石笑道,而不是派你伏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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