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
晚点应该还有,会把这第一卷 的内容走完
第33章 明镜终无尘(一)
石头一回武陵便知道这天雷确然与薛灵镜有关,伏清丰面色凝重地候在中峰前,像是有意在等他,瞧见他便迎了上去。
伏峰主。石头没心思扯皮,只问,怎么回事?
边走边说。伏清丰一边带路一边道,石头数着台阶,大约知道这是在往薛灵镜所居的出云堂去,昨日散席后,师尊又审了审那些个用了作弊粉的弟子和姓王的骗子,接着便回了出云堂,今日一早他忽然召集众弟子,说自己飞升在即,要往后山鹿回坡渡劫,不需护法,众弟子不得靠近
石头打断道:薛灵镜以前提过飞升的事么?
伏清丰一怔,忙摇头道:师尊本人不曾提及,但师叔伯间有传言说,师尊早年得仙人恩惠,这时候飞升也算不得奇怪。
他没到飞升的时候。石头断言,他心中有结,修为亦不足,若在好生修炼百年,锤锻仙骨,或许寿数五百前可飞升成仙,却绝不是现在。
伏清丰额上冷汗涔涔,一时竟忘了喝酒,只茫然道:师尊不会不会有什么差池罢?
石头没说话。
两人在出云堂前停下脚步,伏清丰道:石道友,师尊有令,我等武陵弟子不得擅入出云堂,更不得擅闯后山,我想请你
石头总算扯了个笑出来:所以你在山门口等着我来帮忙?还算是个小机灵鬼。
语毕,他倒转扇柄安抚地敲了敲伏清丰的肩膀,便举步迈入出云堂,甫一进门便闻到一阵幽香,气味自卧室传来,竟是有些熟悉。
他忙走进卧室,薛灵镜的居室素如雪洞,装饰陈设一点也无,被褥枕席均已被收了起来,茶盏琴棋也已不再原处,唯有床前小几上摆了一只鎏金乌木匣,石头走过去打开,却见里面装着一张封了蜡的信笺,和一个小小的油纸团,那浓郁的幽香便从纸团中传来。
石头没急着打开信笺,而是三两下展开纸团。
纸团正中写着三个拙劣朴笨的墨字,石头盯着那三个字,只觉脑子里嗡了声。
登仙粉。
桃源津除上、中、下三峰外,还有一处后山,严格来说半座山已经出了桃源,算不得武陵的地界。
这座山东西走势,整个形状如一头回身而坐的雄鹿,脖颈昂扬,眼窝倾陷,四蹄跪坐在桃源津里,春花灿烂,如云霞蒸腾,一头横斜舒展的石角却伸出桃源津外,峭石嶙峋,荒寂萧瑟。
那鹿角所在之处便是后山最顶峰鹿回坡,薛灵镜选来渡劫的地方。
薛掌门此时负手立在崖前飞瀑之中,已然沐浴更衣,白衣散发,洁净如冰玉,长睫微垂,面容恹恹,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灰。
天边炸开一连串巨响,他不躲不藏,也未施咒,只直挺挺如木桩似的站着,不像来历劫,倒是像要求死。
飞升劫不同于寻常天雷,是要给予修士最严酷的考验,荡涤他一身灵力,锤磨他一身根骨,洗清他一身孽煞,天庭之门方会为他敞开。故自古以来,各大宗师欲历劫登仙,往往备以护法圣器数十,弟子数百,选天地灵脉作阵眼,扛过九九八十一劫,方可留下一丝神念,舍肉身,成仙魂。
薛灵镜一样也没有,他只是安静地站在悬崖陡坡之上,腰间悬的不是明镜扇,而是一柄他还在做弟子时用的银身长剑。
他细细地抚摸着剑上的纹路,上一次他持此剑已在百年之前,穿着弟子的道袍,安静地坐在那个脾气刁钻怪异的仙君膝下,替他捶腿。仙君一边偷喝他武陵的陈年仙酿,一边眯着眼睛看凡间买来的春宫图本,被他按得哼哼唧唧,轻了重了就掐他的脸,舒服了就摸摸他的头。
小薛啊,仙君懒洋洋地问,每次来武陵都是你伺候我这个煞神,你怨不怨?
他已然记不清自己回答的是什么,只依稀记得仙君不太满意,撇着嘴点了点他的额头,踩着脚凳走下来,拂袖道:你这辈子,有三次死劫,第一次在余素清的死期,第二次因为敬神不礼,第三次,则是历劫飞升那一日。
仙君说着微一挑眉,眨了眨眼露出个顽劣的笑,那素来风流不羁的眉目一时如桃花似的浓丽:正好我身边缺个捶腿的仙童,我瞧着你合我心意,赐你个小玩意,帮你度过三次死劫,换你飞升后替我捶三百年腿,如何?
薛灵镜仍不记得自己当时如何作答,他还没来得及回想,又一串惊雷骤落,他哇得呕出一口血,倒在地上,四肢无力地张开,血迹洇进了袍袖中,仿佛绽开了一朵巨大的桃花。
他阖上双目,急促地呼吸着,似乎这雷并不是打在自己身上,但他又确实听到了什么碎去的声音,咔嚓作响,很轻,但像钻进耳道的蚂蚁一般,叫人无法忽视。
荒坡燃起山火,蛇虫鼠蚁四窜,这天雷不知降了多久,直劈得天地间一切如人间炼狱,呼吸都变得尤为困难。薛灵镜只觉双目已然凝结,无法动弹,闭目细听,便能听见耳边噼啪的火声中,掺杂了细碎的脚步。
他心道:来了。
几乎是同时,一阵桀桀的笑声传进耳中。
薛掌门看起来已经心如死灰,那声音越来越近,就算是薛掌门你,也有抗不过的孽煞,哈哈哈哈
薛灵镜轻声道:宋知雨。
苍白消瘦的少年罩着一身过分宽大的水纹青衣,如风中飘摇的纸鹞子,踏着雨点,走到他身前,踢了踢他眼前的地面:怎么?薛大掌门也动不了了?
又一道惊雷炸落,宋知雨侧身避开,这个动作让他沿着嘴低咳数声,他用手背擦掉嘴角的血丝:你骗你弟子说自己是去飞升,其实是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染了孽煞罢?杀了这么多弟子难不难受?雷劈在身上,心里其实很爽吧?所以才一躲都不躲。堂堂薛大掌门,也怕徒子徒孙知道自己是个懦夫!哈哈、哈哈哈
你快死了。薛灵镜冷冷地道,连三魂七魄都喂给了食锦虫,良知善念都被吞吃殆尽。
是,我快死了。宋知雨又捂着嘴咳了数声,面上却笑容不改,死前我会自散魂魄我这具躯壳中养满了食锦虫的阳魄,一旦四散,整个武陵除了你和你那三个弟子没人能活下来如今你们中了调虎离山计,你又马上便死,还嘴硬甚么?被个病秧子杀了,很丢人是不是?
话音未落,他已拔出腰间一根峨眉刺,手腕飞颤,飞速往薛灵镜面门点去。
薛灵镜堪堪矮身避过,只是那峨眉刺轻快,他又受了雷劫,不免左支右绌,宋知雨越袭面容越狰狞,眼睛里泛起红光,手上动作越来越快,招式浑圆阴邪,细密刁钻,全然不像是正派功夫。
薛灵镜一边躲闪,一边道:气力不足,步履虚浮,无论是谁教的你,都太急功近利。
少说风凉话了!宋知雨恨恨道,攻势愈猛,我天生残魂,若不是用你们看不上的阴邪法子,如何能活到现在?我不过是想活下去,又有何罪?
张栖枫也想你活下去,他又有何罪?薛灵镜急退数步,冷声质问。
师父当然无罪,师父和我是一样的!宋知雨仿佛被踩了痛脚一般,嘶叫道,若不是你们,若不是你们,他现在已在蓬莱岛,和我一样,能说,能动,能跳,和我永远在一起
你想用他的尸身养虫魄!自欺欺人!薛灵镜怒道,又往后退了一步,脊背贴上嶙峋的山石,已然避无可避。
我和师父是一样的,只有我们是同族之辈!宋知雨捂着嘴大笑,他看着泛紫的天色,目中爆出兴奋的精光,在下一道天雷炸落同时,峨眉刺在他腕间灵活一转,直直刺向薛灵镜的心口,薛掌门!死在我这种卑劣宵小手中,你可有遗言?
这可有遗言四字一字一顿,每说一字他便反手挥刺,一连四下,招招力透山崖,刺得碎石嶙峋。双目中血煞一下胜过一下,惊雷闪落时甚至能看见眼白里蛛网密布的血丝。
天雷与峨眉刺同时刺进薛灵镜的身体,玉璧破裂的声音此刻放大最大,咔嚓一声惊响,他如一尊石像般,崩裂开去,紧接着他身后的岩壁山石一道裂开,粉尘似的扬撒下来。
宋知雨俯身大笑,挥舞着手中的峨眉刺,只觉自己已有了通天之能,可与仙人齐肩,又想再瞧一眼自己的战果,嘴角的笑意却忽然一僵。
手中那根峨眉刺上竟没有丝毫血迹!
薛灵镜?他嘶哑着声音问道,薛灵镜?
他忙欲转身探查,忽然胸口一痛,一截银亮的剑尖从胸腔探出。
薛薛灵镜他暴喝一声,徒手扼住胸中剑刃,似是不知疼痛般回过头,正对上毫发无损、面色如常的薛灵镜。
我早说过,这不是孽煞劫,是飞升劫。薛灵镜清声道,我没骗你。
宋知雨急喘着粗气,不可置信道:你竟真要飞升,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的眼珠子不自觉间转动起来,顾盼四周,试图去找寻一二护法弟子,却终究未果。
不必找了,本座与武陵众弟子,彼此信任,互不相负。薛灵镜徐徐抽出长剑,持于身前,俊眉微挑,竟少有地流露出一丝少年意气,你我一人一剑,今日将在此地分个胜负死活!
第34章 明镜终无尘(二)
惊雷交错,剑影火光,鹿回坡一双巨大的刺角像缠了荆棘、爆出血花般,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腥气。
峨眉刺擅长直指要害,宋知雨招式狠厉,专盯着薛掌门眉心、喉颈、心口、手腕削刺点劈,他前胸被贯穿的伤口大敞着,却不在流血,而是渗出泥浆般污浊灰暗的浆液,随着他的动作溅在满地碎裂的镜面上,照出百千张狰狞惨白的脸。
明镜扇!宋知雨狠狠道,被天雷击中的是镜中影像,你用明镜扇欺诈于我!!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薛灵镜雪袖鼓起,一杆细身剑使得清风雅正,格挡攻袭与宋知雨的峨眉刺快得不相上下,却极有条理,若将宋知雨的刺法比作疾风骤雨,薛掌门的剑便如细雪簌簌,剑虹掠处,流风回雪,你利用作弊粉、张栖枫来骗我的扇子,我的扇子自会回来骗你。
休要多言!宋知雨高吼着举刺前迎。
两杆兵刃都极细巧,相撞时发出一声尖长的爆鸣,刺尖自剑身上走过,带出一串星星点点的火花。
薛灵镜恍若未闻,足尖一点,蹂身而上,他二人以近身兵器相搏,他的袍袖却没有一角沾上宋知雨的身,整个人像一只掠过湖面的雪鸟,双足点水,却绝不身染泥潭。
宋知雨只觉那雪色刺得他双目作痛,一双眼睛越来越红,不知不觉间在唇上已被咬出两个狰狞的齿痕,脓液顺着下唇流下,滑进衣领,触感竟仿佛有蛇虫鼠蚁行过,叫他回想起幼时乞医乞食的狼狈,他高叫一声,看着薛灵镜,启唇喷出一口脓血,薛灵镜抬袖拂开,脓血甩在一旁的枯草上,枯草忽似有了生命般扭动起来,下一刻,变成一条口足粗大的蠕虫。
剑光瞬时将虫劈为两半,宋知雨愣了一瞬,又看了眼薛灵镜洁净如雪的袍袖,恍然大悟,捧腹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我说我诱你杀了这许多弟子,怎么不仅不招来孽煞,反倒要叫你飞升想不到你非但骗了我,连这贼老天也一并骗了你是自寻死路啊薛灵镜!你是自寻死路啊!
他当即弃了峨眉刺,整个人猛地以肉身扑向薛灵镜,薛灵镜侧身后避,他扑了个空一头栽倒,跌得头破血流却如不知疼痛般一阵抓捞,一双血掌抱住了薛掌门的小腿,在洁白的衣袍上留下两个灰黑的手印。
我抓住你了!他得意地叫道,鼻尖耸动,像老鼠闻到了食物的气味般抱着薛灵镜的小腿闻起来,我抓住你了!
薛灵镜没有踢他,也未躲开,只是垂目看着他,目光中并无悲喜,像是在看一件物事。
宋知雨只觉那尚有一寸血肉的心脏被刺了一下,但很快便被麻木掩盖,他狞笑道:你还作出这副了不起的样子干什么?你还敢刺我一剑试试吗?
薛灵镜未作应答。
你好聪明,薛掌门,宋知雨故意高声道,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遭孽煞之劫,便给自己用了这许多登仙粉,作了一出假飞升的大戏来引我出来,可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你是不是忘了登仙粉是什么?要徒孙提点您一下么?
食锦虫阴魄。薛灵镜负手看着他,单手持剑,剑尖点在他颈部,低声道,我不仅用了,还用了许多,远超欺天降雷之所需。
宋知雨一愣,扬起的嘴角微微垮下,目中闪过一丝不解。
为了与你身上所养的全部阳魄相结合。薛灵镜轻轻眨了下眼睛,做这个动作时他莫名想到了石头,声音也渐渐轻松下来,我服下了五云山所有的登仙粉。
第八十一道雷劈落时,来势汹汹,却未惊起尘埃。
这是一场作弊来的天劫,自然无法带来随飞升成仙时的翔云鹤舞、雄丽梵音,当年仙君所赠之扇却已碎在地上化为齑粉,薛灵镜目光漾漾,袍袖轻飘,倒是觉得身上变得轻了,醍醐灌顶,有如登仙。
雨后虹光洒在他面上,端丽的五官还真当得起天人之姿四字。
宋知雨呆呆地仰视着他的脸,他平素最恨仰视这个姿态,但又无法说服自己松开薛灵镜的衣摆。
剑尖嗡鸣,他闭上眼,心中刚道:我算什么东西,竟能拖得这样一个薛灵镜陪我一道去死,耳边就听得一个急切清越的少年嗓音,把他心中所想喊了出来:这算什么东西?要拖得你一起去死?
薛灵镜剑尖一抬。
刀下留人啊!!!石头一边翻着山头,一边捏着一副戏腔喊道,薛掌门!你要殉情也该找我这个红颜知己美石头,背着我和那几条白白胖胖的虫子殉在一块,又算是怎么回事?
宋知雨:这什么人?!
薛灵镜淡淡露出个笑来,轻道:你来了。
好小子,算计我,你知道我会来罢?石头啧啧两声,扶着崖壁歪歪曲曲地走进来,一会嘎吱踩着块碎石,一会又唉呦一声脚底打滑,嘴上却关不上把门,石大仙我都来了,两小伙子刀刀剑剑都收一收,待我细细审后各打五十大板,便不治你们破坏武陵花草树木之罪。
两人自然都未理他的胡言乱语,宋知雨额头青筋暴起:薛灵镜,你武陵竟还养了个傻子!
非也非也,石头摇了摇怀中纸扇,这位宋小朋友,我看你印堂发黑,屁股发紫,实乃不详之兆,你眼前这个薛掌门是个不中用的,求他不如求我。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小腿:来,石大仙的仙腿让你一抱,保准比你手里那条更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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