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还有你。手掌的颤动逐渐平稳,师父缓缓垂下手臂,再次搂住了怀里的少年,只有你只有你。
夏初静夜,尚没有蝉鸣蛙声,月盘上深深浅浅的月纹有如虫影,风吹之时,树叶摩挲,有如虫行沙沙。
武陵自虫患爆发已过去三日,天涯洞焚烧第一具尸身时尚有弟子哀哭,焚烧至十具、二十具时,诸人已习惯于空气中漂浮的尸灰味,连眼皮也很难再抬起来。
诸弟子一边找张栖枫,一边灭杀毒虫,二人一组,互相监察,若是有一丁点不对,便上报薛灵镜、伏清丰,将举止有异的弟子送往天涯洞,一经生变,格杀勿论。
三天对于修仙者而言,不过瞬息,却叫众修士疲态尽显,上请书字迹颤颤,整个武陵如一饿极衔尾的蛇,一边吞食着自身,一边勉力抵御虫患,脸空气中都弥漫着腐味与死气,所有人的手上都逐渐沾染了看不见的血。
薛灵镜仍守在天涯洞,剑上还沾着血迹,洞外亦斑驳着暗色的污痕。深浅的血渍洇进掩香冢,掩香冢一阵腥臭,倒是窗外的桃花不识人心疾苦,这几日开得尤为艳丽,艳丽得叫素来以之为傲的武陵弟子都产生了厌恶。
水崖洞今日有人去过没有?薛灵镜问道,他几夜未歇,长发散乱,面色较之前几日微微泛白。
去过了。下首弟子脸色更为难看,掩在袖下的左臂指痕班班,眉间褶起一道沟壑,三峰十八洞,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数千名弟子一一排查,未见得形似张峰主张栖枫的人。
晚些我亲自去一趟。薛灵镜扶着明镜扇,轻声道,你也乏了罢,可先去歇息。
那弟子犹疑了一下,道:掌门师叔,弟子想
怎么?
弟子也想去水牢面壁思过。那弟子跪下道,弟子的搭档已然换了两人,那两人虽非弟子所杀
去罢。薛灵镜没听他说完便出言打断了,垂目展扇,未再看他,莫染了孽煞。
弟子叩拜再三,又说了两句,便退了下去,薛灵镜看着手中明镜扇,忽道:你可以下来了。
房梁上蹲着的石大仙飘飘悠悠晃下来,笑道:薛掌门,扇子里可看得出什么花儿来?
薛灵镜没接话,石头注意到,他的嘴唇有些泛青。
你的样子勉强得紧。灵火咒我都用得烦了,你不如教我几个杀咒,我也好帮你解决几个小的。石头摊了摊手,这几天清算下来,修为越低的弟子越容易被阳魄吞噬,薛掌门你简直是全山沟沟的希望,你要没了,离这地儿被虫吃光也差不离了。
清丰呢?薛灵镜问。
哈!石头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刚从酒窖出来,他抱着酒坛子一边嚎一边灌,醉得像个三百岁的宝宝,灵台倒是清明,状况恐怕比你好些。
如此说来,我不如他。薛灵镜眉间的褶皱也微微松开,嘴角僵硬地抬了抬,却无丝毫笑意,只是认真看着手中的白绸扇面。
还在看你的扇子?石头踱上前去,扒拉着薛灵镜的后背左右腾挪,要去看那镜面,看来看去却一无所获,只嘟囔道,西贝货,什么也看不见。
薛灵镜动作一滞,面色忽地如石灰般凝起来,在石头以为他是被施了什么定身咒,伸手要去推时,方惨然一笑,哑道:是,什么也看不见。看不出苍山派投毒之法,看不出棺中尸身真实身份,看不出张栖枫藏身之所明镜扇本是洞察世事的仙器,在我手中却只能用来屠灭门下弟子,我要之何用?那日师尊渡劫,我果然应当
嘘石头给他这一大段话吓了一跳,猛跳上前,强硬地捂住了他的嘴,老天有眼,你可不许再说啦!
薛灵镜没有推开他,只是垂下眼睫,目光郁郁如积雨之云。
我来找你才不是听你做检讨,我又不是燕赤城,不爱这个。石头翘着脚在他身侧坐下,从袖中掏出一壶酒,一副酒具,摆在桌上,我是来请你喝酒的。
薛灵镜瞥了一眼:是清丰的酒。
石头讪笑两声:借花献佛。
薛灵镜摇了摇头,无奈道:你莫要总行这不合时宜之事
小薛啊,你知不知道,石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没听到似的自斟自饮一杯,他脸皮虽厚,却极易上色,一杯下肚,登即泛起一阵薄红,其实你的修为已经够飞升了。
薛灵镜一怔。
就差这一口酒,咳咳,咳,石头微张了唇,晾着发烫的舌头,吸了好几口冷气,手上把剩下的半杯送到薛灵镜嘴边,喝点呗。
薛灵镜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我没骗你!石头委屈地嚷道,碧霄那么亲近你,你身上早有仙缘了,就是差点感觉,感觉,懂么?说着他张开双臂,对着窗口迎风而立,任由袍袖鼓起,乌发翻飞,惬意地眯了眯眼,大着舌头嚷道:喝醉了,天地间什么都看不见,迷迷糊糊,恍恍惚惚,整个武陵都在脚下,全天下都入不了眼什么也不需要依赖,不需要凭借不管是弟子,身份,法器,还是天地间的风云,丹田里的气海,什么都不重要,踩着云都可以睡着,踏着日就可以升天,那一瞬间,你说不定就飞升了,你差的就是那一点点感觉。
薛灵镜盯着他看了许久,忽而嗤笑:说得跟真的似的。石头,酒还是要醒的。
是呀,石头看着他,也醺醺笑了,他笑得很深,有酒窝,看起来有些甜,你孽煞这么重,醒了以后还是要死的,不过死前掐死这几条小虫却是够了。说着他又把酒盏往前递了递:愿意试试吗?
薛灵镜眼皮轻颤,突然夺过那只酒盏,一饮而尽,末了还豪气干云地倒转酒杯,示意杯中已空。
不是吧石头呆呆看着,轻声喃道,还真信了真是三岁小孩啊?
薛灵镜看着他,阴云密布的脸上竟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
再,再来一杯。石头忙道,他又倒了两杯酒,两人在窗纱后一道饮了,一个笑意渐深,一个辣得直喘。
别,别笑了。石头结结巴巴说道,你明明,明明一点,也不开,开心
薛灵镜没理他,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拿着杯子的手有点发颤,酒浆顺着下巴流进前襟,颇不文雅。
算,算啦,石头见他又要喝酒,只得捉住他的手腕,道,都说了是,嗝,是骗你的,我看你眉间煞,煞气越来越重,怕,怕你撑不住,希望你放松一下
他话没说完,薛灵镜忽地扼住了他的脖子,目光如刀地盯着他:是假的吗?
假的!石头瞪着他吼道,三百,三百岁的宝宝!
薛灵镜冷冷地瞪着他,目中带着煞气,又问一遍:是假的吗?
假的石头憋红了脸吼。
是假的吗?薛灵镜蓦地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捏得石头喉咙生疼。
石头暗骂了几声,只得道:真的真的真的真的行了吧!
薛灵镜松了手,石头忙跳出窗外,隔着窗框警惕地看着他。
薛掌门站在月影中,素白渺小地像一枚睡在月沟中的豆娘。
是假的。许久,他才道。
废话。石头被夜风吹醒了些,说话利索了不少,自然是
语末两个字被咽进腹中,他惊觉薛掌门眼沟里早已盈满了泪。
没有那种感觉。薛灵镜道,苍穹澄如明镜,我身上很重,无论御剑飞多高,都见不到底,看不到仙人。
你哭啦。石头扒拉着窗框往前探了探身,要不要抱一下?
他本意只是客气一二,不料薛掌门竟真隔着木栏贴上来,把脸贴在他肩上,肩膀轻轻抽动着。
桃花随着夜风自纸头飘落,洒在薛灵镜发间,他苍白的面庞蒸腾着酒意,瞧起来比平素小了好几岁。
嗳石头没忍住笑起来,你喝了酒真好玩,又哭又笑的你们武陵人酒量都这么烂么
薛灵镜没有说话,细细呼吸着,颤抖的眼皮像是蛾翅一般,月光洒在睫上,仿佛燃起萤火。
他过了许久方缓缓开口,身体放松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胡话:你几日前问过我为何修仙,其实理由很简单,我无非是想多活两年我做凡人时生长在烟花巷,父亲是江湖中人,母亲是青楼妓女,父亲在母亲的肚子上被仇人杀了,母亲十几岁生了我,二十岁就病死不仅是她,我周围的人大都不足二十就病死,有的光鲜地抬出去,腐烂着抬回来,有的一直在楼里,没几天也尸体抬出来
石头唔了声,面上并无同情之色,像听故事的小孩,眼睛亮晶晶的。
薛掌门枕着窗框,目光沉沉,吹气如兰,双目没有聚点:我长得十岁上,遇上饥荒,员外家老夫人布粥积德,我看她满脸褶子,还以为见到了妖怪,又哭又闹,鸨母捂着我的嘴把我打了一顿,我才知道人若好好活着竟然可以活到古稀之年。说着他闷闷又喝了口酒:后来师父相中了我,我才知道修仙之人可以活上几百上千年而容貌不改,若是成了仙,甚至可以与天地同寿。我从此立誓修仙,后来,后来在桃源渡口偶遇仙君,仙君说我目光坚定,心思纯粹,是最容易成仙的那一个,当着师父的面指认我当掌门。
哪个烂眼光仙君?石头哂笑出声来,他是瞎了吧!
薛灵镜用力挣开了眼睛,怒目瞪他:不,不准谤伤谢仙君。
石头耸了耸肩,交叉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叉。
人类贪婪,我活长之后,便想要别人也活长,希望世间好人便能长命百岁,薛灵镜絮絮道,声音渐轻,是以蹊河收张栖枫当徒弟时,即便他并无天赋,心中杂念颇多,我也并未阻拦,却不料这张栖枫并不是什么好人薛灵镜也好,明镜扇也罢,都是识人不清的东西,平添满厢痴愚妄念,又如何证道?
石头却是听得心中一动,他忽地丢了酒盏,问:你为何不阻拦?
他猝然发问,薛灵镜一时没反应过来,呆道:什么?
石头一字一顿地问道:张栖枫身上究竟有何特别之处,你非要留他在武陵?
第28章 醉酒吐真心(二)
张栖枫身上并无甚特别之处,较之身世,甚至比薛灵镜还要简单些。
薛掌门徐徐道完后,便沉沉枕着石头的肩膀睡着了,石头探了探他的鼻息,啧啧两声,蹑手蹑脚地翻进屋内,在薛灵镜身侧盘腿坐下,细细思索适才听得之事。
张栖枫三十岁得道,四十岁辟谷,因为入门时年纪已大,因而模样虽周正,在武陵一众英才中仍显得年长了些,卑躬屈膝喊看着二十出头的薛灵镜薛师祖,样子多少有些怪异。
张栖枫当年是个读书人,与蹊河不同,他诚心想过要走仕途。薛灵镜这般道,修仙之事,素来宜早不宜迟,以免延误了修筑根骨的好时光,因而武陵弟子大多七八岁上便已入门,最迟不过十一二。然而蹊河收张栖枫入门时,他已经考取了秀才,也定了亲事,在村中颇有美名,也算是人生得意。
石头讶道:他可是仍不满于此?
不然。薛灵镜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家里代代有疾,父亲不足而立便不良于行,没过几年,周身萎缩瘫痪,遍寻良药而不得,散尽家财仍郁郁而终。兄长早夭,母亲也多贫病,他虽有些才学,但身上渐渐也开始盗汗无力,下肢虚衰,非拄拐不能行。若是蹊河不将他带回武陵,恐怕早已蹈了其父的覆辙。
石头托着下巴听着,闻得代代有疾后脑中灵光微现,一时又抓不住那个点,只得嘟囔道:我总觉得这桥段有些耳熟呢。
他二人商讨半天也未商讨出什么结果,便靠在一起闭目养神。凉风习习,吹散了室内的积郁,也隐去了淡淡的血腥气,明月出云,落下一团温亮的柔光,将室内照得通透。
薛灵镜醉了酒,睡得正香,徒留石头抓耳挠腮,只觉心上被什么东西抓挠,痒而不得解。他拨开薛灵镜在室内来回走动,走着走着又抄起桌上的明镜扇,对着月光照了照,扇上渐渐显现出一个人影,他忙定睛细看,正是当日在水崖洞中暗算冉文庄之人。
明镜扇所呈仍然是个背影,清癯消瘦,罩着水崖洞的道袍,与薛灵镜描述中的张栖枫确然相似,石头却总觉得有些怪异,他盯着那背影自然垂落的双手看了许久,只见那手苍白细长,血管青灰,确然一副顽疾缠身的模样。
不对不对不对。石头连连摇头,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就在这时,背影头顶忽然飘过一片桃花,他忙伸手去拂,却拂了个空。
石头怔然,扇上哪有什么桃花?他回头一看,只见夜风将桃花吹进窗来,映在扇面中,背影便如落在花雨香屑之中,沾了一身不存在的粉尘。
石头呆看良久,蓦然跳起,一把抓住榻上的薛灵镜,反复摇晃:小薛!薛大哥!薛掌门!醒醒!快醒醒!我们两个白痴,都被骗啦!
薛灵镜被他晃得闷哼了几声,拧着眉头从醉梦中挣脱,他酒已经醒了些,目中一派清明,一时回想起自己方才的言行,略有些羞耻,只是眼下显然不是羞耻的时候,他盯着石头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石头道:这人不是张栖枫。
为何这么说?薛灵镜这次清醒了个一个彻底,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你可是有何凭证?
当时在徐氏镖局,徐少镖头跟我闹别扭,把我塞进了苍山派托运的棺材里。石头拈了柄纸扇,夸张地快摇数下,咳,不仅如此,他还把我塞进了尸体的怀里。
薛灵镜:
我胆子小,可没敢细看,更不敢占尸体老兄的便宜,只记得尸老兄抱着我的手扭得古怪,这样,他比了个空心爪的姿势,好像是想抓住什么但这个手势显然不是握剑,不是持扇,也不是夹什么暗器飞镖,你方才说了我才想起来,这手势什么也不像,倒像极了
像拄拐。薛灵镜轻声道。
可不就是!石头一击掌,笑道,尸体老哥毫无疑问是被人杀了,但大概不是被仇家杀的,他像个被孙子推倒的老公公,倒地那一瞬间,第一反应不是拔剑也不是抽扇,而是去拄自己早就用不上的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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