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赵铮又变成了那个清冷端方的王君。
    我思念妻子心切，一时认错了人，对不住华阳道友，作为补偿，我愿意为道友做一件事情，不违背修真界公约的前提下，任何事都可以。
    华阳同样双手交叠行了礼：都是小事，道友不必挂在心上，你我同为修士，出门在外，理应相互帮扶。马上到晚饭的时间了，你身上有伤，不宜走动，我去给你端进来。
    有劳。赵铮长身玉立，侧身给华阳让开路，目光触及她身上绯色春日锦衣裙，赵铮又是一惊。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日的午后，丽娘懒洋洋的趴在他怀里，等着自己往她嘴里送葡萄，西域进贡的珍品，个顶个水润鲜美。
    我受命征伐蜀国，三日后就要启程，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春日浓长，那时候耳鬓厮磨，连空气都满是欢愉，她翘起白嫩脆生生的小脚丫：蜀国有一珍品名唤春日锦，一年才能织成一匹，专供蜀国王太后。听说用这种布料做出来的衣服冬暖夏凉，从正面看是一个颜色，侧面看是一个颜色，从后面看又是一个颜色，变换万千，似是把春日都尽数收在一处。你给我带两匹回来，我知道这种好东西得先进贡给父皇和祖母，我不多要，两匹就够。
    这有何难！我直接把绣娘给你带回来，到时候你想要多少有多少。
    好啊，就这样说定了，等你凯旋回来的那日，我一定穿着春日锦，带上全副的头面，盛装去城门迎接你。
    谁知造化弄人，她等来的只有他的死讯。赵铮想，不知道自己最后让人八百里加急送去长安的那匹春日锦，她收到了没有。
    华阳道友，春日锦，你喜欢吗？赵铮的语气诚恳，带了一丝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的期盼和颤抖。
    正要推门出去的华阳转过身来，眸光温柔，似含满一汪春水，恰如当年初见：一直很喜欢的。
    你为什么喜欢它？赵铮迫切的想知道答案，春日锦是凡间追捧的贡品珍物，可对女修们而言，再名贵的春日锦也不过是一匹没有灵气的凡物，它并不符合女修们的审美，如今修真界的流行风尚多为鲛纱和云雾那样轻盈飘逸，看起来就很仙的衣裙。
    我答应了一个人，要穿着春日锦等他回来。
    听到这个回答，赵铮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抓住又蓦然放开，他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住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心：那个人是谁？你在等谁？
    我也不知道，华阳不好意思的笑笑：三十年前我醒来之后，说着，华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儿不太好使，很多事记不清了。
    这话如黄钟齐鸣，又如万铃同响，砸在赵铮心上，砸的胸腔里的心也跟着隐隐做疼。
    即便时光流转千年万年，即便我忘记自己，我依然记得你。
    男人长发披散，眼尾通红，他明明在笑，眼中却涌起一串晶莹的泪花。他赤足站在地上，似仙似妖，宛如山鬼。
    这一天波折起伏，过山车一样刺激，直到此刻，赵铮才终于握住了长夜尽头的那一抹曙光。终于，他从永夜的九幽冰狱，重新回到人间。
    门扉被贴心的闭合，赵铮大手紧紧捂住眼睛。
    他的丽娘还活着，此间天地，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美妙的消息了，哪怕终有一日他得以半步飞升，以海云台帝君之身君临天下，也比不上今时今日的奇遇。
    过往三十年的每时每刻，他都在为自己的的无能自责和痛苦，为什么他保护不了他的家，保护不了他的妻。如果他强大到无人可比，是不是就能改变当年的结果？
    他当年拜师剑尊，以武入道，就是为了有更强的实力，能够保护自己的亲人和爱人。
    丽娘，是他修真所唯一追寻的大道。
    忘了他没有关系，失忆了也没有关系，只要丽娘还活着，一切都还来的及。他们还可以从头再来，上一回是丽娘牵起他的手走到自己身边，这一次就换自己主动，他已经足够强大，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把他们分开，他会陪着她，陪着她千年万年，牵着她的手走过春夏秋冬。
    赵铮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就做好了决定，在挂名师父和亲亲老婆之间，赵铮心里的天平不带一丝摇摆的，直接全部倒向了华阳。赵铮双手结印，打出一道灵符，给自己的师父剑尊留信：师尊，我不回宗门了，我找到了自己的道，我要追随她而去了。
    第12章 前尘（三）
    收到赵铮传信之时，剑尊和景耀仙尊两人正排排坐钓鱼。两个白发白衣仙气飘飘的修士一起坐在云水相接之地，一人手里一根鱼竿，小马扎旁边还有模有样的放了两只竹编的鱼篓。
    看起来和凡间痴迷钓鱼的男子简直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些看似普通的材料都是用名贵的仙家宝物制作的，钓鱼用的丝是金丹妖兽六眼蜘蛛吐的丝，鱼竿和马扎用料是同款千年梧桐木，而鱼篓则是南海紫竹林最鲜嫩的幼竹编制而成。
    浓郁的吹不散化不开的灵气，又坐落在云水相接的东海之之东，此处便是仙家首府海云台了。
    剑尊是海云台的常客，也是景耀仙尊的挚友。
    灵气氤氲（修炼快），大能众多（有架打），景色炫美（心情好），连海中游鱼都长的比别处肥壮鲜美，其实最后一条才是剑尊特别喜欢来海云台串门的原因。
    不止剑尊，实际上，高阶修士们都特别喜欢来海云台串门，实在是因为海云台给的太多了，这里的灵气太太太浓郁了，吸口灵气都能立刻进阶！
    此外，海云台聚集了至少修真界三分之一的大乘境宗师，这就让剩下的宗师们更想来这里了在门派后辈弟子们面前得时时刻刻端着架子保持大宗师的威严，哪有和同龄人一起吃瓜八卦摸鱼打牌来的爽，最次最次的结果，多和其他宗师交流论道，他们也能提高自己飞升的几率。
    剑尊正手持茶盏喝着茶，看完徒弟的信，差点没被一口水呛死：完了，徒弟不会发现我在骗他，要去给死去的老婆殉情？
    好友，你这是怎么了？
    这可是剑尊难得的失态，他们剑修每天都是同一个表情，怀里揣着同一把剑，往旁边一站简直是个行走的人形兵器，天然制冷机，剑尊更是其中翘楚。
    到底是什么事让一向稳重的剑尊如此吃惊，差点把手里的青玉茶盏一口吃下去。景耀帝君内心早被小猫咪好奇的抓了上万道：魔修打进你山门了？
    妙手阁主上门找你催要医药费了？
    还是没钱还债洞府被徒弟改造成旅游景点了？
    剑尊一一摇头否定。
    总不能是你剑宗门人又跟合欢宗的姑娘跑了？
    剑尊神色凝重，没心情理会景耀帝君的调侃，仔仔细细，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的琢磨，把赵铮的信来回揣摩了三遍。
    幸好不是去殉情，赢氏王族的最后一点龙脉，总算是保住了。放下一桩积年心事的剑尊装作若无其事的整理衣袖，又恢复喜怒不形于色的高冷仙人模样。
    景耀仙尊还在调侃他：你的门人又又又跟合欢宗的姑娘跑了，看你这副紧张的样子，这次不会是你的亲徒弟吧？
    剑尊瞅了他一眼：是又怎么样，我们剑修凭本事找到的对象，你对我们剑修有什么意见？
    谁不知道你们剑修一门都是修炼狂魔，我哪敢对你们剑修有意见，不过在下稍微有个不成熟的小小建议。
    收到剑尊好奇的小眼神，景耀帝君放心大胆的开启了话痨模式老友，我早就和你说过了，别让你的门人再修什么劳什子的无情道了，你自己数数看，你们剑宗修无情道的有一个成功了的吗？最后还不是一个一个都跟姑娘跑了，苦修多年一朝春心萌动道行尽失，还得从练气开始修炼。这就好比你寒窗苦读十年好不容易金榜题名，结果一睁眼回到了娘胎里，换谁谁不被气死，不生心魔的都是圣人。好友，听我一句劝，明年招生把无情剑这个方向取消，别再误人子弟了。
    解决一桩心病的剑尊此刻心情甚好：谁说又是合欢宗了，
    这回好奇的变成了景耀帝君，在景耀帝君催促好奇的多次暗示之下，剑尊才慢吞吞的开口：是春山宗的女修。
    那这么说，我们很快就能撸上毛茸茸了？
    三宗四门之中，剑宗是一群无情的修炼机器，他们的门人都是一群修炼狂魔，偶尔收几个妖修弟子也是刺猬、雪狼、鳄鱼一类的，完全没有毛茸茸的手感。
    上清宗自诩名门正统，鄙视一切非人类，坚决不收披毛带角之人、湿生卵化之辈，景耀仙尊都特别想吐槽一句，世道变了啊！大人，你以为你们还是一千年前的上清宗吗？一千年前你们在修真界一门独大，现在后起的剑宗和春山宗都超过你了，你再没有点危机意识，继续衰落是迟早的事，妖修们都有自己的独家本领，不收妖修的上清宗也就意味着他们宗门里没有一只毛茸茸，真?除了树没有任何活物。
    只有近年来迅速崛起的春山宗，广受修真界万千修士妖精尤其是毛茸茸的追捧热爱，不为别的，他们公平啊！春山宗对人类、妖精甚至是鬼修统统一视同仁，入门考试初试+复试绝对透明化，只要能通过入门考试，一律收入门下。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春山宗有很多非常多超级多的毛茸茸！
    比如景耀仙尊的心头好，雪豹大猫猫，据仙尊本人掌握的情报，春山宗长老凌涧门下的就有一只小豹豹，还在吃奶的那种。
    为了防止他人献媚杀生，给修真界带来意外的灾难，帝君绝不能暴露自己的喜好，尽管帝君是个猫奴，但他靠着铁一般的意志坚决抵抗住了猫猫的诱惑。从来没有让人进贡雪豹，连单独召见凌豹都没有。
    此刻，景耀帝君内心激动万分，干的漂亮青玄！这样朕就有借口光明正大的往春山宗跑了。你放心的入赘春山宗去吧，朕亲自为你打理你的身后事！
    景耀仙尊欣喜的小眼神，激动澎湃的心情丝毫不加掩饰。他一挥手，四四方方的寒玉桌上瞬间多了几个摆盘：一盘西瓜；一盘花生；一盘瓜子；还贴心的温了一壶酒。
    好友，说出青玄的故事让我开心一下！
    景耀，三十年前赵氏王族灭门悬案你还记不记得？
    说到正事，景耀仙尊收起了慵懒的表情，面色严肃，挺直腰背：我怎么敢忘这个关系整个修真界命运的重案。程氏之乱恰好杀了皇族所有的龙子，事发之后现场没有检测到丝毫的灵气或者魔气，真是一场完美的宫廷政变范本。
    赢族赵氏，是人间秦朝的王族姓氏，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天界龙族王君下凡应劫，托身赵氏，以布衣之身起兵，十三载天下大定。
    秦朝历经三世传至秦宣德帝，前朝宣德帝晚年迷信方士长生，国□□太子，军政交靖王。
    如今回首看这场滔天巨变，黑暗乱世三十年的起点，开始于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一天靖王战死。
    靖王死后不足二月，宣德帝宠臣程伯康以巫蛊案诬陷太子，皇太后崩、昭辉太子薨、太子妃薨、靖王妃薨、平宁公主、□□坐太子案薨。朝中受牵连者数万人，一车一车的死人在长安城外堆成了小山，流的血染红了汤汤锦水。
    这本是秦朝国运命盘上早已注定的事，秦氏传国三世，有程氏乱秦十三年，宣德帝元后二子，靖王和昭辉太子皆死于程氏之乱，十三年后，昭辉太子嫡子赵承乾诛平程氏叛乱，秦国中兴，享国运六百年。
    起初，修真界并没没有特别重视这些事，他们活了上千年，哪一年这个人间没有几场政变，政治斗争每时每刻都在上演，这只不过是又一次血淋淋的权利斗争。况且，在天道的命盘上，程氏窃国还会持续十三年，直到太孙赵承乾长大，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接下来发生的事可怕到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昭辉太子死后不到三个月，齐王以谋逆罪，被赐死！宣德四十六年，吴王仆人告发吴王私藏甲兵，吴王畏罪自杀！同年，程氏指派内监假传圣旨训斥楚王逾制，楚王畏惧与王妃自焚于家中。
    不到三年，宣德帝诸子皆没！秦朝帝室龙脉断绝！
    对身负国运的皇族而言，龙子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成年的龙子越多，王朝的龙气越浓郁，镇压妖邪的真龙之力也就越强，受龙气庇佑的国运也随之增强。程氏窃国十三年未伤秦朝元气，很大一个原因在于，尽管程氏之乱死去了两位龙子，但是王朝仍旧有三位壮年的龙子支撑着帝国龙脉。
    而现在，本应该活着的三王，都死在了程氏刀下。
    连还没满月的婴儿都被扔在地上活活摔死。景耀帝君一拳砸在桌子上，质量结实的寒玉桌裂出了蜘蛛纹。
    五个成年龙子的死亡，足以使秦朝国运的命盘发生偏移。
    垂垂老矣的龙脉夜夜在长安的夜风中哀嚎，他失去了所有的孩子。可他已经太老了，老到无力再镇压黑暗中的妖邪，老到再也不能用灵气孕育出新的龙子。老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帝星晦暗，百鬼夜行。龙气暗淡，魔气丛生，盛世崩塌。
    秦朝龙脉尽毁，各地兵火连天，中洲大陆成了人间地狱，乱世之相尽显，可偏偏秦朝国运六百年，时辰未到新的龙君不会降世，
    景耀帝君叹了口气：一个寒冬就足够夺走数万人的性命，这五百年的乱世，要烧掉多少人命，又会滋生多少妖魔？届时西北洲魔修卷土重来，新的仙魔之战又会让无数年轻鲜活的修士丧命。
    周围像是起了风，灵气团中裹着噼里啪啦的闪电，景耀帝君看着一脸平静，实际上他现在很生气，每次一想到赵氏灭门案，他的怒火都能把房子给烧塌：到底是谁毁掉了龙脉！他到底想干什么？
    剑尊抬头看着天边璀璨的云霞和悠闲追逐嬉戏的海鸟：不，赢氏龙脉并未断绝，我们还有希望。景耀，相信我，我们很快就能知道赢氏灭门案的真相了。青玄会为我们揭开这件悬案背后的真相。
    景耀仙尊眸光大盛：快说！我就知道你有事瞒着我。
    宣德四十七年，我来找你论道，途径长安城，城中灵气涌动，劫云密布，那是我初次见到青玄，或者说靖王赵铮。
    秦朝王族，赢姓赵氏。
    他形容憔悴，双目血红，没有丝毫求生的欲望，任凭自己被灵气和魔气的湍流旋涡撕扯，已是散灵之兆。
    要么入魔，要么散灵自杀。
    赵铮是宣德帝仅存人世的儿子，也是秦朝赢氏一族最后一条尚存的龙脉。他不能死，他死了龙脉尽毁，中洲大陆就要彻底陷入五百年的战火中不得安宁；他更不能入魔，人间龙脉未断天族龙君不下凡，更何况，修真界不能有一条魔龙。
    赵铮必须活着，直到新的龙脉长成。
    要想阻止修士入魔必须要先破除他的心魔，龙族心性坚韧，没有任何人能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你是怎么做到的？
    剑尊摇头：惭愧，我还没有这么大的神通能战胜真龙。是他的妻子唤醒了他，
    景耀道：传闻死去的靖王妃明丽华？
    靖王只此一妻，成婚不到二年，夫妇恩爱甚笃，长安城中传为佳话。
    千钧一发之际，赵铮胸口的一块原形玉石化成一个峨冠博带的女子，口口倾诉，声声泣血，呼唤他不要入魔。那哀歌响彻长安，绕梁三日，让人记忆深刻。
    剑尊停顿了一下是明丽华，又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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