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寻见了个空隙,他才轻拽了拽那人的衣袖,故意闹他似的小声笑道:日生鬼域一役之后,秦仙君声名在外,还愿赏脸年年陪我回家,受这吵闹也不觉着厌烦?
秦念久坐在他身旁,面上永是那副淡淡的神情,仿佛满园热闹,唯他这处清凉般,淡淡应他:不会厌烦。
谈君迎嘴角扬起的弧度便愈深了几分。
像是看他不够似的,他看着秦念久微垂的眼睫,一颗心随着戏台上渐紧渐快的鼓点膨胀升起,装进了满园绛红的暖意又忽而跳落了一拍,令他僵住了唇角的笑意。
台上,伶人开了腔: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这熟悉的场景,这熟悉的对话,伶人熟悉的唱词这是
蓦地模糊想起了什么,谈君迎脑中意识仿佛一霎间抽离了开去,怔怔看着一派热闹红影中,有位被几人簇拥着的婆子牵着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有说有笑地向他们走来。
他记得了,他想起来了这是
脑中似有一池浮沫接连炸开,发出细碎窸窣的声响,他愣愣听那几人恭敬有礼地问候过他们二人,祝上了几句好年,随后又笑道:不知伯母先前跟二位仙君提过没有,这是我家小女
是外戚家的幼女,还在腹中时便与谈家结了亲,过了年方满四岁,还未取得一个称心的小名
话音与乐音糅杂在一块儿,一如他忆起来的那般,来人刮了刮那女孩儿饱满的脸颊,笑眯了一双眼:这不,难得得见二位仙君,还望仙君能给小女赐个小名,佑她一生平安顺遂
渐渐想起了更多,谈君迎怔怔张了张嘴,听见自己笑着应道:这若是让我来取,只怕诸位信不过我
要知道他幼时品性顽劣可是有耳皆闻,年长后姿态轻浮更是有目共睹,这起名的差事,就算他人敢托,他也是断不敢应的。忽略了来人一迭声的哪会哪会,岂敢岂敢和连连紧摆的手,他转向了身侧的秦念久,拿手肘轻撞了撞他,弯眼笑道:不如你来?
来人立刻便不再哪会,岂敢了,也打住了摆手的动作,满脸期待地看了过去。
数道视线齐汇在秦念久身上,他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只稍思索了一下,片刻后道:我并不擅起名取字。但听闻惜字很好。是取与心
有幸能得仙君赐字,他话还未说完,来人已笑开了花,击掌应和道:啊呀,好啊,心昔惜、情昔惜,惜取少年时!
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好,好!
当真是好名字!
立刻便有人逗起了那小女孩:惜惜!惜惜!
婆子亦把小女孩的双手一拢,教她作拜拜状,逗她道:惜惜,上香!
小女孩便咧开了嘴,咯咯地笑,略显含糊地学道:惜惜,上香!
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一片温融红影中,笑音纷扬,乐声悠远,就连一袭白衣、面上无甚表情的秦念久都好似沾染上了几分温热人气,却无人发现谈君迎渐暗下去的眸色,亦无人知晓他渐凉下去的一颗热心。
他为何僵住了笑?
他为何会觉得心寒?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杂声随光退远,谈风月迷惘地抚上了自己僵住的嘴角,渐渐想起了更多。是了,是因为
转眼,仍是满目的红意。
日生鬼域一战,惨烈非常。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尸山堆聚,血海顺流。
两截红袖搭在肩上,露出的几寸手臂上伤痕累累,已被细心地上好了药,包扎妥当。
一身青衣斑驳的谈君迎背着秦念久,逆着赶来救援的人潮缓步而行。
虽也疲惫至极,但他斩鬼向来不似秦念久般尽心,尚有几分余力。却是不愿设阵传送的只因他不愿。他贪这一刻的相贴。
枕在他脑后的人整个人都失了力,沉沉挂在他身上,呼吸绵长。
一呼、一吸,浅浅扑在他颈间,好似在呵他的痒,于是他就笑了起来,轻啧一声,此役过后,你可就要扬名喽
背上的人自然无力应他,昏昏地将头更垂下去了些,惹得他又是一阵莞尔,片刻后低低笑道:当真少见你虚弱至此,倒让我捡着了便宜。
即便宗门中强者如云,若是他秦念久认第二,便也无人敢认第一,何曾见过他露出这般虚弱姿态。哪怕他们二人竹马相识,自幼同长起来,朝夕相伴地入世除祟,也甚少有这样亲近的时分。
自言自语地,他步步踏在血泥之中,絮絮与背上的人说着话:唔,要论捡着了便宜,我自当开心些才是。可见你这样,我又宁愿不捡这便宜了
天知道当他刚刚提剑杀却一鬼,蓦然回首得见这人自鬼王手中急坠而下,重重摔落在地时有多心惊。那一瞬,仿佛遍身血液都一霎冻止了般,他连一颗心脏都不知该怎么跳了,只凭本能地飞掠向他
心中满是后怕之意,他眼帘微微一垂,下了个准话:不要这便宜了。你还是好手好脚地待在我身侧,才更顺眼些。
他言语惯来轻浮,无论说些什么都像是在玩笑,只好在秦念久此时正昏睡着,让他能将语调放真些、放慢些,缓缓诉出一些真心,不然像现在这般,只教人担心。
正经不过片刻。他忽地又轻轻笑出了声,掂了掂背上的人,只不过么,横竖眼下这便宜已占了我私心想走慢些,秦仙君可别怪罪于我。
背上的人依旧没有应他,只昏沉地闭着眼,垂落在前的两截红袖随着他的步伐慢慢轻晃。
你师姐受伤颇重,你师尊已先行将她带回了聚沧。你师兄则被玉烟请了去,要帮手替人疗伤忽略了在鬼域残垣中四处奔走呼喝的别宗门人,谈君迎背着背上的人慢慢走着,慢慢数给他听,一是为要他安心,二是要为自己邀功:看,唯有我顾着你。
总是不忿秦逢那老头子偏心他抿抿唇,勉强腾出了一只手来,小心翼翼地抚过了那红袖下裹满了药纱的手臂,满不确定地念叨道:这回该也不会留疤吧?
世上谁人不知秦仙尊斩鬼无情、奋不顾身。每每见他受伤,都是他来替他包扎疗伤谈君迎不带笑意地扯了扯嘴角,低低将话说给风听:我师尊赠予我的金风紫露,我是一滴也没用着,全耗在你身上了。方才用尽了最后一瓶,日后还得再找他去取还是不取了?你也就别这般拼命了日生鬼域都被端了,十七宗还在呢,哪儿还有鬼患他们摆不平?事已终了,不如我俩就此改名换姓,归隐山林
占据心间已久,却不敢透露半分的情愫原本只如鱼群在水面之下游动,现下却一尾尾被后怕二字钓了起来,扑腾不止,令他所言愈发不着边际起来,换姓或许有些过了?那便改名吧改名可是件要紧事我么,随意择字即可,你呢我想想啊,就叫
他背着秦念久慢慢走着,步伐稳健,气息规律,声音却又低了几分,藏在其中的私心与小心却显露无疑,我见惜字就不错。惜,与心共度日么。
被自己逗得闷闷笑了两声,他略有些放胆地道:我有小名,你也知道的,你却没有,这样便也有了。惜惜,难道不比那落俗的卿卿叫起来顺耳?
饶是平日里轻浮如他,这样露骨的话,他也是向来不敢吐露半字的,就连此刻,也只如蜻蜓点水般透露出了些许,便又急匆匆地岔开了去,归隐也不好。我总爱热闹些,能相伴游历山川,尝些各地吃食不也美哉?总比成日斩鬼,时时为你心惊来得要好
絮絮地,他讲了许多,有的没的,从天南讲到海北,不时兀自闷笑出声。满域喧闹都似与他们无关,前路仿佛无尽,能说的话也像是无尽,可以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那时的他哪有想到后来呢。他只想着世人都说孝感动天,既是如此,难道长此以往,他的真意还不足以打动一根木头,融化一块坚冰?
总有一日的吧。
若当真有一日,能四处逍遥,能玩笑地唤那人惜惜,而那人也能解其中意,那便好了。
慢慢,慢慢。天地透红,远去的背影渐小,化作了一个句点。
是了,他都想起来了。
园中张灯结彩,繁花如锦。谈君迎惘然看着围聚在秦念久身旁,其乐融融地笑夸着惜惜二字是个好名的宾客亲友,终于忆起了一切。
是在这日,是在此时,他才终于意识到
秦念久一直都知道。
因他心中总暗含着一份怯懦,不愿亦不敢将心中情愫宣之于口,仿佛只要他说出来了,一切便都覆水难收。于是他便总以放浪轻浮作遮掩,以玩笑代真心,只想着总待一日,待他们更亲近些,待这无心之人稍软化些,时机或能成熟
唯那一回。唯那一次。他被后怕摄住了神魂,放胆说了许多,他以为他根本没听见,他以为这只是他一次细小的、不足为道的私心
可原来他都听到了,他都知道了,但是他不懂。
因他无心,便永远也不会明白他的真心,因他无情,便永远也不会明瞭他的真情。
更永远无法做出回应。
所以这日,谈府处处暖光,他却心凉。
轻轻地,那被取了惜惜做小名的小女孩踮起了脚来,拉住了他与秦念久的袖角,仰着脸咿呀地问:仙哥哥,来年,也来过年么?
到底是小孩呢,还当仙君二字是他们的名。众人又是好一阵哄笑,女孩一双盛满期待与兴意的眼润泽无比。
他是怎么答的?
是了,他看了秦念久一眼,咽下了卡在喉间的几缕酸楚与苦涩,弹指拿无中生有替那小女孩儿点燃了她手中的燃香,笑得真心:那是自然。会来的,我俩一起,岁岁年年。
不是今日,总有一日的吧。
暖暖红光中,随仙骨被抽离、折去的回忆点滴回溯,由始,至终
那日聚沧山上,白雪不凉,心却寒。风卷衣袂,云抚耳尖,他听见他说:我今后不得再入世除祟,因而你也再无需与我结伴同行了。
当时的他,是何心情?是了,是有万语千言汇涌在嘴边,甚至引得他想发笑,嘴角却沉得无论如何都扬不起来,终只剩下了一片短暂的沉默。
那再好不过了,我向来懒惯的,早不愿干这动辄喊打喊杀的行当了,这便与你一同归隐,逍遥世间。
怎非得不再入世?我又不是打不得、护你不得。你大可跟在我身后
这是什么上古沿留下来的迷信歪理?我这便去与秦逢那老不死的说道去!
许是真的疲了,累了,不知怎么,平日里信手即可拈来的玩笑话此时一句都吐不出口,与心脏一同凉下去的是他的神情。他听见自己冷声问道:在你心中,你一直认为我日日来寻你,执意与你同道只是为了斩鬼除祟,好攒功德?
回应他的是秦念久那句再淡然不过的反问:难道不是?
于是万语千言,终是无话可说。
原以为那次在谈府,是他第一次尝见心凉的滋味,却不知原来更这有心死的滋味待他一尝。
一颗血肉之心再热,再暖,如火般烈烧,可日复日、年复年地无柴来添,唯有冰水浇灌,又能再持续多久呢?
终只余下了一片灰烬。终是心死。
于是他终是没再多说什么,只笑着与他约下了仙宫再见,之后转身一别,便与他再没相见。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那日在谈府,他说岁岁年年
明明秦念久也是跟着他点了头的。可是怎么一转眼,就过了很多年。
他一朝飞升,秦念久身死,他们之间,再无岁岁,也无年年。
蓦地,自至遥至处传来的一声墨鸦长鸣割裂了眼前的大红之景。
谈风月微微皱眉,只见四周红光掠眼散去,蓦地静了下来,是一种彻骨的寒寂。
莫名被这股寒寂骇得心惊,他急迫地、吃力地睁开了眼。
逐渐清晰的视线中,没有持剑怒目的宗门人,没有破天惊雷,没有庞然魔怪,也没有他梦里的人,只有日光曦和,窗外竹影绰绰。
青意沁心的小小竹屋外,自遥遥处依稀传来的是阵阵模糊的哭声。
第一百一十八章
浮云擦过,细雨洗过,空落无人的聚沧山顶仍是一片狼藉,遍地血污。寒凉流风自积雪中生起,悠悠穿过翻倒的树林,拂过碎落满地的玉石,吹起闪烁微尘浮游在空,如同有人扬沙。
瑟瑟站在这样一片接连着一片的血迹当中,三九紧攥着一柄沾尽了血泥的银烟杆,即使被灼痛了掌心也不曾松手,只用力握拳捣着双眼,嚎啕大哭。
他身上所穿着的,仍是先前在沁园时仙君鬼君为他置办的那件锦缎衣裳,此时上面却沾满了各样血色擦痕,脏了精致的绣样,污了细密的针脚,是在成片血迹中摸索翻找过所致。
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关着他的,那一方窄窄的、密不透风的、黑暗的布箱之中,一声,又一声,他哭得彷徨。
在他所剩无多的生前记忆中,他甚少这样痛哭过。是因他年纪虽小,却早早懂得了哭最无用。娘亲不会因他大哭就为他妥协,为他买下一样想要的小玩意儿,或是一颗价廉的糖。就连此刻,他也依旧深知痛哭无用,并不能哭回他的鬼君、哭回青远那一城与他交好的鬼怪来,可如今,可现下,他除却以痛哭来宣泄心中无助,别无他法。
终于忆起的前尘与今生事交杂相错,冗赘地堆集在脑海中,将他的思维拖得极慢,令他难以思考。略有些恍惚地,谈风月并没皱眉,只缓缓地调整着呼吸,慢慢向那哭声的源头走去,试图一点一滴理清脑中纠葛着的思绪。
是谁在哭?
这声音好像是那名唤三九的小鬼。他今生与那人重逢后,在红岭山城将他收为了鬼侍童子
他在哭什么呢?
同途敛骨一趟,他们最终回到了聚沧,有宗门人袭来
之后呢?
纷乱的大脑蓦然空白了一霎,连带着呼吸亦是一窒。谈风月猛地顿住脚步,远远看见了宽阔山巅地上连绵的血迹,和站在血迹中哀哭不止的三九。
前世、今生,他所见过的血迹何止万千,淋漓的、干透的、温热的、冰凉的、滚烫的却都远不似眼前所见的这般,令他心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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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pa(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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