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知师尊已死,这株梧桐亦无灵智,他却仍是似笑似叹地望着眼前梧桐,随手拂袖御风将地上枯叶拢作了一堆,一派轻松地调侃道:这不,弟子知道师尊向来更疼师兄师姐,于弟子唯有师恩,并无亲恩但弟子我为达师尊宏愿,一生斩鬼不停无歇,咳咳,怎么说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吧!这回弟子有难,师尊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若他猜想的没错,这株梧桐应是类似于一件聚灵器般的存在,能纳灵气以净魔气,虽然已无生机,但多少也该残留有些效用才是
冒犯您老人家了啊,多担待多担待。
边说着,他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抚上了那枯老的树干。
梧桐枯干,内里已无灵气,可在触及到他掌中魔气的一刹,却仍是阵阵颤动了起来,迸发出一连串木纹炸裂之音。
仅仅一触,抚在树干之上的手掌便疼痛得好似正被烈火煎灼,激得秦念久轻嘶一声,匆匆收手,脑中思绪却急转了起来。
果然,这梧桐木效用仍在!不过只触碰了刹那,他手臂上的魔气便肉眼可见地淡化了不少,脑中扰人的昏涨裂痛之感亦短暂地消失了踪影,还了他难得的片刻清醒。
这么说来,若将这梧桐树
一扫眼中郁色,秦念久精神大振,认真打量起了眼前的梧桐树来,不过很快便又垮下了嘴角,显露出了几分沮丧。
这梧桐自身已是半死之物,虽残留有镇化魔气的功效,却太过微弱,就算将这树劈成万千碎片嵌他一身,也只是饮鸩止渴罢了,难以自根源处解决问题。
当真没有解法了么?
总不甘愿就这么轻易认命,秦念久抱臂望着那枯枝簌簌的梧桐,一阵冥思苦想,又忽地放空了神思,低喃道:聚灵器么
若能攫取大量灵气灌注其中,兴许便能再现当年灵光镇魔之景,即使不能还他一个凡人之身,最差的结果也不外乎将他身上的魔气削弱,将他再度击落交界地
只是如今聚沧遍山灵气稀薄,该上哪去调取这样巨量的灵气呢
脑中蓦地有灵光一现,转瞬便有了一番打算,空悬着的心亦沉沉坠了下来,秦念久抬起手,忍痛折下了一截梧桐枯枝收入袖中,抿了抿唇。
这招虽险,胜算亦渺渺,但
天该是无绝人之路的吧?
呜呜风声渐响,终是将乌云中的雨水挤落了下来,为天地间拉上了一重细密雨幕。
天色近晚,谈风月适才携三九下山采买归来,将东西运至了库房吩咐三九整理,自己则捧着几样吃食,避着雨水慢慢晃回了竹屋。刚走至屋外,便隔窗瞧见秦念久正神情放空地撑着脸坐在案前,信手提着笔在几张素宣上涂涂写写。
细雨如帘,谈风月透窗望着他的侧脸,微微挑起了眉,并没乍然出声吓他,而是一捻指腹,拿无中生有点起了一粒火星掸入窗中。
秦念久头也不转地一挥手,便挡熄了那枚火星,声音似有几分无奈:老祖
谈风月耸耸肩,径直翻窗而入,坐到了他身侧:怎么见你正发呆?
哪是发呆秦念久神思仍有些游离,也没抬眼看他,只看似随意将案上素宣摞成了一沓,话音轻飘飘地应道:是在思考。
哦?谈风月将怀中吃食搁至一旁,不动声色地扫过那沓素宣,见上面只是团团道道无意义的墨迹,这才将视线挪到了秦念久身上,思考些什么?
秦念久既不愿将这老祖牵扯进来背上因果,又心知肚明这老祖万不会准许自己以身涉险,当然不可能跟他讲明自己正盘算着些什么,只低低唔了一声,在想阎罗老儿在放我还阳的时候,托那小鬼叮嘱过我几句话。
一听他提起阎罗主,谈风月的眼神便不觉变得有些冰冷。
事已至今,他们二人若是还没察觉出这整场敛骨皆是所谓天道安排好的戏码,未免也太说不过去。
那阎罗老儿不可能不知道这阴魂生前实是那失意堕魔了的秦念久,也不可能不知道他的骨根本四散天涯,却偏要送他回来还阳敛骨,而后甚至指明了要他回聚沧去寻要知道他的骨血散在各处,福泽天地,世间这风这水这草这木皆是他。可谓自他还魂的那一刻起,他便已在点滴敛回骨来了,阎罗主此举,不明摆着是在推他步步入魔么。
只是阎罗主与帝天君二者位于天道之下,万物之上,于任何人都并无恩怨,又为何会这般待他?
如今再去费神深究原由又有何用。秦念久只托着脸颊,自言自语道:他说人有宿命,却又有事在人为这一说,是福是祸,终还得自己把握。
浅浅呼出了一口长气,他原有些空茫的目光刹那间坚定起来,唇边也挂起了笑意,笑嘻嘻地转过身去勾谈风月的脖子,在他耳边喊道:所以说,天定无绝人之路!
敢情是在自己给自己鼓劲啊。谈风月心底某处软软一塌,抬手抚了抚他的背,嘴上却嗤那阎罗:真没想到阎罗主为人阴损,说话却不糙。
怎么就阴损了脑仁总是钝痛,秦念久半靠在他身上,闷闷笑他嘴巴不饶人,也不想想若不是他送我还阳,我怎么能再遇着老祖你?
他又怎么能与师兄师姐、衡间重逢,查明他们的死事,再替他们
谈风月敏锐地抓见了他眼中再度翻涌而起的狠戾,及时将他拥紧了些,拿话打断了他的思绪,是,我还得多谢他老人家才是。
怒意最能催化魔气,奈何阴鸷杀心总是刹起刹无。秦念久拿手掌磕了磕前额,强逼自己冷静下来,低低抱怨:头疼。
谈风月应得干脆:我扶你回床。
秦念久却不动弹,反而将双手挂在了他肩上,往他身上一靠,暗含深意地贴在他颈侧喊:老谈
这阴魂怎么总是这样想起一出是一出!谈风月毫不设防地被他扑了个满怀,后背嘭地撞上了案几,巧巧被未干的砚台沾了满袖墨渍,抽手时衣袖又不慎一拂,将墨色糊了满桌,
上回见他这般狼狈还是在青远时被宫不妄泼了一身酒液,秦念久看着谈风月阴沉着一张俊脸背过身去更衣,忍了又忍才没直接笑出声来,三两下将案台拾捡了干净,不长记性地再度凑了过去,伸手抚上了谈风月的后颈,摇着头啧啧嘲他:唉,怎么这么不小心?
这阴魂的体温较常人更低,似块软冰在颈上缓缓滑动,正拿素心诀清理衣袖谈风月的动作一顿,略略偏回头去,挑眉睨他,你这人
你专心换你的衣服,管我作甚。秦念久也不看他,贴在他颈上的手指向下一挪,玩味地勾住了他系在颈上的红绳。
呵,舍利。初遇这老祖时,每每与他接近,尾指处便似有灼烧热感,而后他久未敛回骨来,时常感到疲惫困倦,唯有在这老祖身畔方能安眠,该都是因这物件的缘故。想必这琥珀中包裹的该是他的一截指骨了。
那宗门人,倒还真懂得物尽其用。
察觉到他眼中又有些微阴霾涌起,谈风月稍默片刻,抚了抚他的发端,问道:这个,是不是还给你比较好?
不了不了,秦念久眯眼笑笑,松开了那红绳,手掌顺势下滑,还给我也只是徒沾魔气,倒不如放在你身上干净。
这阴魂被他摸得火起,谈风月轻轻抽了口气,欲要叫停他的动作:喂
秦念久却已抚上了他赤裸的背脊,轻轻摩挲着那沿脊骨整齐排列的道道伤痕,数道:一、二、三八。唔,足足八道呢
嗯。看来这衣服是穿不成了。谈风月维持着面上的冷静,淡定应道:都说修者渡劫时需扛过九道天雷,想来该是每扛过一道,便可铸就一段仙骨
也就是说他被罚下凡间,足足被抽去了九道仙骨么秦念久微微垂眼,抿了抿唇,再抬眼时便又笑了起来,没心没肺地拿手掌在他背上流连,口中念叨:当真可惜了这美背
发现这阴魂全然不懂得什么叫做见好就收,谈风月眉心一跳,兀地反身将那正作乱的人压在了案上,俯视着他,如此,便看不见了。
哇
分明是他拱起来的火,秦念久却偏要装得一脸无辜又莫名,拿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谈风月,无不谴责地道:不是吧老祖,我都这么虚弱了,你还
唔。谈风月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制在他腕上的手指稍稍卸了几分力气,也是。乘人之危,实非君子所为。
秦念久挑眉,你是君子?
谈风月低下身去,轻轻咬上了他的颈侧,当然不是。
第一百一十章
湛蓝晴空下,树也青青,草也青青。
满目青意中,三九哼哧哼哧地拽着一根粗绳,以粗绳系着三四坛快要跟他一般高的酒坛子艰难前行,后拖出一地黄绿草汁。
恍惚好似自打鬼君在国师塔中将他从生死边缘救了回来,他这小鬼便活得越来越像个人了。一旦劳累起来,气喘吁吁时甚至能感受到胸腔闷闷胀痛着实新鲜得令他欢欣。
酒坛沉重,他每一步都踏得艰难,突地又被地上散落的物件绊了一跤,不禁哎哟一声,着眼细看,才见地上四散的皆是册册古籍,抬眼又见树梢上垂挂着一抹青色,赶忙便像找着了救星般扯起喉咙喊:仙君仙君!
谈风月翻查古籍翻得正烦躁,难得放松下来合上眼小憩片刻,就被扰了安宁,微恼地揉了揉额际,没好气地偏垂过头来看三九:做什么。
待看清了他身后的酒坛,又不由得一顿,犁地呢?
不是不是,哪儿呀!三九吐吐舌头,擦了一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我刚刚不是在整理地窖么发现里面还存着几坛青梅酒!先前在那什么幻阵里听那衡间说他腌了梅子,我想着这几坛酒该也是他泡的呃,怎么说
他有些赧然地摸了摸后脑,虽然他已经死咳,不是,虽然他已经不在了,但这酒还在呢。我想他一定是想让鬼君尝尝的,就自作主张地搬了几坛出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喝。
唔。这小鬼倒是一心为着那阴魂着想。谈风月少见地没说些风凉话来泼他冷水,而是翻身下来,仔细检查起了那几坛老酒,有心了。
若是寻常人家所酿的青梅酒,至多过足两年便不能入口了,但眼前的这几坛毕竟是宗门人所酿,上面施了重重法术,即使过足百年也仍香仍醇。他抚着掌下已褪了色的暗红酒封,略一颔首,尚还喝得。
那就太好啦,没白费我这一番力气!三九累得够呛,仍不忘得意地扯了扯嘴角,嘿嘿笑着顺势坐到了其中一坛酒上,晃着腿向他打听:鬼君身体好些了么?
鬼君的身子日渐虚弱,近几天甚至都没见他出门,饶是性子大咧咧如他也没敢去叨扰他有些担忧地咬咬嘴唇,眨了眨眼,能喝酒么?
绝口不提秦念久近几日闭门不出全因那夜他们二人过于放纵所致谈风月一本正经地咳了一声,轻巧地拎起了那条粗绳,好多了。这酒不烈,想他浅酌一两杯应该没事。我们这便过去吧。
微风细拂,竹屋内外一片绿意清凉,窗沿下一小丛火焰烧得正旺。
秦念久懒懒趴在窗沿,将一页页宣纸投进火中。跃动的火光映在眼内,像瞳仁也正明暗闪烁,教人难以辨清他眼里所含的究竟是何种情绪。
昔日师兄在时,他全不通人情,不知师兄心内要与他争胜,更不知师兄心底纠结,以至于引祸而起。
比么,争么,又有什么好比、什么好争的呢。天赋仙骨、地予灵躯,换一世无情,难道也算福气?
看着炽热的火舌尽忠职守地将纸上墨迹舔舐干净,吐出片片黑灰,他将下巴垫在手臂上,自言自语地与清风道:不知道师弟我这番,算不算又胜了师兄你一回?
略带怅然的一句玩笑话脱口,可心中却并无轻松之意,反而只觉得涩涩发苦。即使是如今的他,也仍称不上通晓人情,正细细咂摸着心间这复杂难解的滋味,余光瞥见谈风月一手牵着三九、一手拽着叮咣作响的一串酒坛远远而来,便赶忙扬手将余下的纸张哗啦扔进了火里,面上挂起了笑: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这小鬼寻得了些好东西,要讨你欢心。三九许久没见着他鬼君,已欢呼着翻过窗框要往他身上扑了,谈风月则将酒坛放稳,对着那正翻腾的火堆挑了挑眉,闲得无事,放火烧山?
哪儿啊秦念久将三九揽在腿上坐稳,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我看案台上太乱,总得帮着收拾收拾么。
谈风月哪会信他这说辞,上前去轻轻揪了一记他的耳尖,不是在给你那死鬼卿卿记账?
哪来的死鬼卿卿,是鬼差大人秦念久迅速腆着脸表忠心,而后嘿嘿一笑:毕竟前一阵兵荒马乱的,就连国师一事都还没给他讲分明呢,还有我那前尘
那沓纸页中的确有大半都是烧送给鬼差的流水账,因而他说得也算问心无愧,又半开玩笑地道:一码归一码嘛,是阎罗老儿要算计我,鬼差老兄他大约也只是职责所在、听令行事,而我与他好歹多年相伴,久不给他汇报近况,万一惹得他担忧可如何是好?
真不知是该说他性情单纯还是该说他没心没肺,谈风月无奈地拿指尖戳了戳这阴魂的额头,转而扫了一眼火中尚没来得及燃尽的纸页,见上面多是些信手涂鸦,又觉得那涂鸦好似有几分眼熟,正欲再细看分明,就被秦念久拿话岔了过去,咦,这是什么酒?
是青梅酒!三九方才一直插不上话,好不容易抓住了发言的时机,忙抢白道:是我在地窖中寻到的,呃,我、我想着
话都已在嘴边了,他忽地又担心起了自己此举是否有些多余、会不会惹得鬼君感怀往事,不禁有些磕巴了起来,求助性地看向了谈风月,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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