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世道太平,没什么奇趣怪志好说,说书人最爱讲的就是些上一代乱世时的宗门轶事,可他在这世间各地闲荡了五十来年,怎么却从未听说过与之相关的故事?
连他都未曾听闻,秦念久一个久居交界地的阴魂更是两眼一抹黑,只忧心忡忡地留神听着前方三人谈笑。
真是的顶上日光煦烈,宫不妄拿手隔在额前,半带好笑半点抱怨地微眯起了眼,师尊那个老古板,一天能为点小事动上三回怒,不是雨水打湿了卷宗,就是台前的落叶未扫干净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啊,师祖也没说破道歪着头费神思索了一番,卷宗都理好了,案档交上去了,院子也扫过了
蓝衣师兄轻笑一声,显然也没在担心他师尊正怒些什么,只伸手点了点破道的额侧,理了卷宗,交了案档,扫了院子忙里忙外的,功课可做了?
做了做了,破道连忙点头,我先做完了功课,才去干活儿的。
宫不妄闻言便笑,面上满是赞许,亲昵地勾手刮了刮他的脸,够勤奋,将来必定大有可为!
蓝衣师兄也跟着笑道:待咱们衡间修成飞升名衔我都想好了,渡衡尊者怎么样?
难听!宫不妄秀眉一挑,拿双凤眸横他,谁知是哪个杜衡,还当是祛风止痛的那味药!
三人皆是一阵笑。
秦念久与谈风月沉默地听着他们笑闹,滋味难言地看向了那被捧得有些不好意思的少年他既无将来,也无可为,他没能修成渡衡尊者,而是含怨复生成了僵尸王。
还在他们眼前灰飞烟灭了。
徐徐清风温柔地将笑音揉碎,撒向空中,日光自叶隙间洒落,割出一地碎影。宫不妄拿手挡着日晒,笑完一叹,又抱怨起了她师尊,真是,什么时候怒不好,偏要挑正午,害得我不能午休不说,还要来被晒
当真是千金富贵小城主,金贵得很。蓝衣师兄笑着调侃她,惯是风也吹不得,日也晒不得
被揶揄了一嘴,宫不妄不但半点没显难为情,反而微微扬起了下巴,那是当然。人活一世,怎能委屈了自己?
蓝衣师兄啧啧两声,作势要捂衡间的耳朵,又俯身对他小声道:你可千万不能学了你小师伯的娇贵去,斩只鬼都怕被血溅污了新衣
衡间无比老实地点了点头,是。
嘀咕什么呢!宫不妄瞪了他俩一眼,把衡间拉到了自己这边,别听你大师伯的,我跟你说啊,修道呢,要先修心,该要依心所欲,行心所为
衡间再次无比老实地点头,是。
谁说什么你都点头称是发现他点头点得看似认真实则敷衍,宫不妄将他拽近了一些,挑眉逼问道:说,你听谁的?
衡间咧嘴一笑,眼中光彩盈盈,沿路一指不远处的一间竹屋,我听我师尊的!
宫不妄面上乍飞过一掠红烟,把他撒开了,半晌才轻哼了一声,拿指尖一戳他额头,真是别人都是愚忠、愚孝,我看你是愚恭、愚敬!
嗯?衡间故作疑惑地歪头,什么愚公,移山的那位么?
三人又是一阵笑。
秦念久看着那三人颜色各异的背影,越听他们说笑,心中滋味就越是复杂。不难看出这个宗门虽小,宗徒间却关系和美融洽为何后来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才会让那个笑声清朗的少年含重怨而死,以致成了毒瘴罩身的僵尸王,又让那半点不愿委屈自己的宫不妄忘却了这段过往,成了个枯守鬼城的无觉?
黑伞斜挂在颈间,遮去了小半的视线,他兀自垂头沉思着,只顾跟着那三人慢慢前行,没发现身侧的谈风月早已怔怔地停了脚步,被落在了后面。
方才衡间所指的,正是他们那日于破道幻境中所身处的那间竹屋。
一如屋内简单朴素的摆设,这竹屋由外看来亦是朴实无华,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仿佛融入了屋旁所栽的青竹之中。
谈风月站在原地,远远望着那间竹屋,一股惊骇之感自心底疾速攀上了眼底,教他那双一贯波澜不惊的桃花眼中泛起了阵阵汹涌涟漪
他视物的能力向来极好,识物的能力也一向不差,那日秦念久在竹屋内扒着向外探看的小窗正对着他此刻所在的方向,窗扉大开,被风吹得叩叩轻响,因而能透窗看见那日他们所摆弄过的红棕博古架。
如同那日所见的一般,那博古架上摆着件件小玩意儿,风葫芦、美人扇、彩色陶笛拨浪小鼓。
那拨浪小鼓遍体深红,缺了几块漆,系带上的珠子也掉了几颗。
同他在自己那场怪梦中,看见自己所赠予那白衣少年的谢礼,一模一样。
那股惊骇之感逐步漫上了天灵,将他死死钉在了原地。脑中,那个面容模糊、话音冷淡的白衣少年渐渐与那惜字如金的白衣人重叠到了一起去,教他动弹不得,由内而外地陷入了一股全然空白的茫然之中,甚至生出了一丝不知所措,心间只有一个虚浮苍白的问题:
为什么?
老谈!
一声回神,身体比意识更快地转过了头去,原是那迟钝过头秦念久终于发现身侧的人没了,正远远地大声喊他,冲他猛招手,傻站在那儿做什么!人都快走没影了!
谈风月仍是怔的,木然地挪步跟了上去,走到了他身边。
他一贯冷面,本来就缺少表情,秦念久又惯不敏感的,更是发现不了他的异常,只当他是停步在看那日所见的竹屋,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匆匆带他往前面赶,有什么好看的,在那一遍遍重复的幻境里还没看够?我都快看吐了!
像是为了驱散心中那股复杂难辨的莫名滋味,秦念久拿出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架势,边走边与谈风月絮絮讲些有的没的,你说这个宗门吧,小是小,怪事却多,还一个二个都稀奇古怪不务正业的,一个功课不做跑去铸剑,一个身兼城主又不管事,一个
想起那僵尸王就连即将消散之时都在念叨着的破道二字,他轻咳了一声,好吧,至少那个衡间还是挺用功的
句句话音掠耳而过,谈风月只用单音应他,甚至连被抓着的手都忘了挣开,脑中仍是那三个字: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失去记忆,为什么这个宗门会出现种种异事,为什么他会与这个宗门有所关联,为什么这一切怪事都连到了一起去?
扣在自己腕上的手突然一紧,强行打断了他纷乱无序的思绪。他略一皱眉,勉强重拾了清醒,嗯?
身侧的阴魂稍停了停,踮起脚探头探脑地往前看,我看见那劳什子复晓堂了哎,那个白衣人好像也在!
那三人口中复晓堂就在前面不远,依稀能看见门内正站着一灰一白两道人影。
跟在后面的秦念久都能瞧见,走在前头的三人自是也看见了,衡间登时又惊又喜地轻呼了一声:呀,师尊回来了!
见衡间似顺水的游鱼一般小跑了过去,宫不妄冷哼一声,撇过了脸,呵,说是下山除乱,一去就是十六天,亏还知道回来。
蓝衣师兄面上看不清是个什么表情,话音和缓地笑她,你倒是记着数日子。
也不知这师兄姐弟三人凑到一起,会是怎样一副纠葛的场面秦念久饶有兴致地伸长了脖子,看那宫不妄不情不愿地与蓝衣师兄一前一后走向复晓堂,谈风月亦满目复杂地看向了那道白色的人影。
可就在宫不妄抬步即将要跨过门槛、见着那白衣人的一刹,眼前鲜活的画面骤然定格,如薄脆的琉璃般片片碎落了在地,取而代之的是似能吞没一切色彩的无尽深黑,扭曲地自四面八方向他们侵袭而来。
怎么回事?!秦念久赫然瞪大了双眼,深魇?!
不等同样面露惊异的谈风月作出反应,那无尽的深黑已然迅捷猛烈地席卷而至,不由分说地将他们包覆在了其中。
却并没有要将他们二人吞噬进去的意思,而是反以一股根本无法抵御的斥力将他们二人强制逐出了梦境!
是宫不妄醒了?
不,她还在床铺中合眼睡着。
那是触碰到了她所被设下的限制?
到底是个什么限制,竟连梦境都能限住?
莫不也是个禁制吧?!
那三人的笑语仿佛还萦绕在耳畔,眼前的场景却是已回到了那千红万红的不妄阁。秦念久稍稍醒回神来,正要出声,就被早醒一些的谈风月一把捂住了嘴。
只是还是捂晚了他刚发出半个气音,床上的宫不妄就悠悠睁开了眼。她面上原还残存着几分困倦,在察觉到房中有他人的气息后便一瞬警醒了过来,翻身惊坐而起,隔着重重纱幔直对上了谈秦二人的视线,冷声喝道:你们二人在这里做什么?!
意识到她的记忆竟已往前回溯了一大截,谈风月动作极轻地一拂袖口,将香炉中残余的符灰转移到了手中捏着。秦念久也很快地反应了过来,故作迷惑地试探道:啊?今、今日是十五,宫姑娘让我们跟着一同去监工?
宫不妄秀眉紧锁,只觉得脑子重重发昏她确实记得自己想着要监视这二人,因而唤了他们一同去监工然后呢,她怎么就在床上醒来了?
才在梦中窥见了一斑她的性情,若是说得不对,她定会出声反驳秦念久心里稍稍有了底,坦然续道:而后我们一同监工到了正午,太阳太晒,宫姑娘说怕晒,要回房午休,就先走了
她确实怕晒,也确实有午休的习惯头昏昏沉沉的,宫不妄揉着额角,略带不耐地道:那你们来我房中做什么?
这秦念久偷眼一瞟窗外天色,大致估了个时间,立马装出了副惊讶的模样,这都已过酉时了!平日里比试,宫姑娘都一向准时的,今日却一直没出现,我还担心是出了什么事,就找过来了咳,没想到是姑娘睡过头了。
偏头看了眼窗外,果然天已黑了。宫不妄当真以为是自己睡昏了,不禁有些赧然,却万不愿承认自己因睡过头而忘记比约,偏嘴硬道:什么睡过头,是由我定下的比约,我来不来赴不也该由我决定?我今日就是决定不比了,要歇上一天,你们却偏来扰我!
不愧是千金富贵小城主,还真是会强词夺理。秦念久连连点头,笑得僵硬,是我们唐突了。
罢了,不与你们计较。就将今日的比试挪至明早辰时吧。宫不妄仍是头昏,强装镇定地摆了摆手,出去。
方一撤出不妄阁,秦念久就拿伞柄戳了谈风月一记,愤愤道:拂什么符灰!她写的那沓纸不是在你身上么,怎么不拿出来给她看?
谈风月冷着脸拍净了手中的黑灰,又皱眉拿上清诀将双手仔细地洗了两遍,才挑眉答他,给她看了,而后呢?告诉宫不妄她原是个宗门人,不知怎么患上了忘症,不知怎么回到了青远,师侄还不知怎么就死了,成了僵尸王?
虽然也不是头一回被他这么冷声反呛了,可这次怎么秦念久难得敏锐了一次,发觉他似乎有些气躁,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你,吃炸药了?
谈风月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了,拿冰凉的折扇贴了贴掌心,强压下了心间的那股郁气,再开口时语气随意了不少,那衡间成了僵尸王,她自己又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不管昔时是发生了什么总归不会是件好事。你看她现在这样,日子过得安安稳稳,不去想忘症的事,不也过得挺好么。
刻意不想去将自己与那宗门关联起来,却越是忆起了那白衣少年的身影。月华流泻下来,折在他手中的银扇之上,他低头看着手中银扇,像是在说宫不妄,又像是在说自己的犹疑,忘字心中绕,前尘尽勾销若非幸事,忘掉了又何尝不好?
秦念久微微一怔,无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那惨不忍睹的美梦。半晌,他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去,喃喃道:是吗。
第四十七章
惊心动魄一场,两人各自回了房安歇,虽是一夜无梦,却都睡得不太安稳。不说秦念久了,就连谈风月都迷迷糊糊地睡过了时辰,直至被三九出门上工的声响扰醒。
与宫不妄约定在辰时,尚还有一个多时辰的空档,秦念久便放任自己在床上赖着多眯了一会儿,却还是没休息够,起身时连眼下都透出了一圈薄薄的青。他梦游般简单地洗漱过,将伞懒懒一提便出了门,倦倦地跟谈风月问早安,又打了个呵欠,抱怨道:我最近怎么越来越容易累了
睡过一夜,谈风月刻意将异事都抛在了脑后,心情静缓下不少,甚至还有闲心去买了份早点回来。他将手中的包子扔了给那阴魂,并不挂心地道:该是最近异事太多,忙的吧。
也是秦念久又打呵欠,抬步往不妄阁慢慢挪去,咬着包子含糊道:造梦也劳神想起那片极浓极稠的深黑,他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幸好只是将我们逐了出来,没把我们拖进深魇
提起那梦,谈风月脚步稍顿,很快又跟了上去。他渐理解了这阴魂先前为何不肯与自己说他的梦境连自己都摸不清楚、想不明白的事,要怎么开口去与另一个人说?
况且说了又能如何。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回避掉了可以一同去找寻真相这个答案,他又一次将这事埋回了心底,缄口不语地与秦念久并肩走着,面上一派轻松闲适。
一路慢悠悠地走到了半山,秦念久像是才反应过来,转头瞪着谈风月,不是,我是有比约在身你来做什么?
不跟着过来躲清闲,难不成还老实地上工去查阵么?谈风月目不斜视地随口道: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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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pa(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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