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衡最近受的惊吓实在太多,今天特别多,神经已经有些麻木,却又心有不甘,还是挤出两个字:骗子。
多谢,大家都这样说。雅公子甚至还有些得意,商人逐利天经地义,更何况他赚的银两都归户部,并未给自己带来多少好处。
你和长公主什么关系?苏衡盯着雅公子。
势如水火。
为何?
长公主尊贵无比,王权神授,执掌运宝司天经地义;而我只是个意外,哪有这么尊贵,自然是苦心筹划、出生入死,只为活命和一口饭吃。雅公子的眼神里满是讽刺。
皇城之内,自然认为长公主好;运宝司上下觉得我更好。
黑马黑鳞甲到底归你俩谁管?苏衡忍不住问,奇袭营地的银甲骑又是谁派来的?
雅公子没有继续写,只是望着苏衡,许久才写了两个字:手酸。言下之意很明显,他要说话,以苏衡的脑子肯定懂。
苏衡当然明白,可是一直被盯着浑身发毛,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雅公子的眼神越来越过份,与之前有很大的差别,左思右想还是站起身,我去医舍巡视。然后开溜。
雅公子收敛了笑意,就显得冷漠又不近人情,眼神里全是算计,他也想知道那些银甲骑是谁派来的。
药舍门被奇特的节奏敲响。
雅公子用指节轻叩书案,两种节奏很快融合一致。
药舍门吱呀打开,哨兵郑鹰走进来行礼:见过雅公子,属下幸不辱命,寻到坠鹰峰、鹿鸣涧和虎啸崖三个营地的五年收支帐册。
运宝司发出的专项军饷,数量日期领用等项出入不少,说完,从怀里取出三叠帐本,上面的字小得可怜,以防万一,这是抄写本,便于携带和隐藏。
雅公子摆了摆右手,示意郑鹰出去。
郑鹰立刻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些账册能亲手交到雅公子手中,两年戍边营地生涯就没白费,更何况这里比运宝司的暗潮汹涌简单得多。
雅公子开始翻阅坠鹰峰的收支记录,粗略一看就发现了许多破绽,最后一行写着:军医苏衡去虎啸崖出诊,赚得一百两纹银出诊费,用于下山购买布匹制做敷料。
*
作者有话要说:
雅公子逗苏衡的日常开始。
第064章 合作(上)
苏衡走进一号医舍时, 赵先机架着清明半坐起来,铜钱拿着空心麦杆当吸管,方便清明喝马奶茶。
清明努力靠自己腰背的力量勉强支撑, 只喝了小半碗马奶茶就汗湿了内裳。
行了, 过会儿再喝。苏衡接手赵先机, 让清明半躺。
多谢苏公子救命之恩。清明到现在才相信自己还活着, 不是自己命大,而是因为苏衡坚持不懈的救治。
苏衡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身为军医救治营地军士天经地义,但清明不算营地军士, 是不是可以收点费用?
大恩不言谢, 苏公子以后有用得着清明的地方尽管开口清明郑重其事地承诺,补了一句,不伤害雅公子身体和名誉的事情,都可以。
那倒不必。苏衡救治清明根本没想过要回报, 不过, 既然他这样承诺,倒是可以找雅公子要点治疗费什么的,营地这么穷, 填补医舍药舍的钱只能自己想法子。
正在这时, 黑骑右将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苏军医,可算找到你了清明少侍醒了?!平和的语调立刻拔高了八度。
右将大人, 有事么?苏衡楞了五秒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就是刚才的黑骑右将, 细长丹凤眼, 长相也算出众, 只是在铜钱和雅公子的映衬下略显普通, 却更加英气逼人。
三十不到的样子,这么年轻就是右将了?郑鹰看起来也才三十多,都已经是左将了,啧啧啧,运宝司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我来探望清明少侍,黑骑右将开门见山地说,顺便问一下采药遇袭的事情,对了,军医,药材还在吗?
苏衡下意识看了一眼铜钱,完全忘了还有药材。
右将大人,药材在库房,只是耽搁了这么多日,不新鲜了。铜钱不卑不亢地回答。
药材好说,再采就是了。右将点了点头。
医舍里忽然安静下来,苏衡立刻向铜钱和赵先机使了眼色:走,我们去二号医舍查个房。然后带人开溜,直觉运宝司的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苏衡自己被雅公子盯上无法脱身,下意识就想把铜钱和赵先机护住,别让他们接触太多。
铜钱还把一号医舍的门窗关上,才跟了出来。
苏衡见此情形无奈自嘲,铜钱就是雅公子安排进来的,搞不好他知道得比自己还多。
进了二号医舍,苏衡卡着点给三位伤员喂了抗生素粉末,嘱咐他们多喝水,适当运动。
三位伤员除了点头,激动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盯着苏衡傻乐,到现在还沉浸在死里逃生的喜悦里,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苏军医那个周皮匠望着记录病历的苏衡,声音有些哽咽,但还是想听到他亲口确认,我们是不是不会死了?
你们按照我的说,不再受伤、不发生其他意外、没有继续感染、皮肤重新长好苏衡对待病人这件事情上严谨惯了,不再起热的话,就表示身体在恢复。
三个伤员完全没听懂。
周皮匠更是一头雾水:军医,我们在好转是吧?
苏衡浅浅笑:有没有好转,你们自己最清楚,不要胡思乱想。因为治病救人有很多变数,所以我从不做拍着胸膛说包治百病、药到病除的话,敢说这些话的,基本都是骗子。
哎,就是没错周皮匠其实没怎么听懂,却明白了一个理儿,说大话的郎中都不靠谱,像苏军医这样的才是!
陈牛端着大盆走进医舍,大嗓门嚷嚷:军医,只剩六块鱼皮了。
铜钱立刻接话:军医,我带人去抓鱼。
我和你一起去!赵先机马上呼应。
不行!三名伤员急得站起来,这时候山上很危险,到处都探子,万一撞上可不得了。
嗯,行,那我去吧。苏衡取下白色罩袍。
你去更危险!铜钱几乎要暴走,衡哥到底想什么呢?
怎么了?刘钊拄着拐杖走进来,难得听到铜钱这么大声说话。
他们正是恢复的紧要关头,不能断了鱼皮,苏衡很平静,我和铜钱出去一趟,天黑以后一定回来。
不行!刘钊急了,你们上次是运气好才能全身而退!不能去!
军医,你们不能去,真的!两位老军士知道这里的厉害。
没有鱼皮他们的病情会恶化,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苏衡最见不得半路放弃。
医舍里一片沉寂,三名伤员也不愿放弃,可是如果因为抓鱼而让牺牲兄弟性命,他们会带着愧疚过一辈子,这样的滋味儿更难受。
郑鹰突然出现在窗户边:让黑骑去啊。
医舍一干人都用宛如智障的眼神注视着郑鹰,开什么玩笑?谁敢让黑骑去抓鱼?不要命了嘛?
找雅公子说就行了。郑鹰好心地提醒完,又突然消失在窗口。
一干人的视线又齐刷刷地落在苏衡身上,对啊,军医救了雅公子的近侍,这点人情总要还一下吧?
衡儿,你去试试?刘钊既没贼心更没贼胆,打死他也开不这个口。
苏衡默默翻了个白眼,好像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苏衡走进药舍,正好与雅公子的黑眼睛撞个正着,硬着头皮憋出一句话:我救了你的近侍,有没有什么谢礼啊?诊费啊?药费啊?什么的。
窝在书桌旁的雅公子站起来,两三步就把苏衡逼到了药柜角落,拿起便携本垫在他的胸口写下:我所有的少侍都叫清明,这个没了,再换一个就是,不谢。然后翻过来给他看。
苏衡被这个回答楞了足足五秒:你是不是人啊?
不,雅公子回了一个字,被苏衡气愤又郁闷的样子逗乐了,又回,你想要什么谢礼?
鱼皮用完了,让黑骑上山抓鱼回来,苏衡被雅公子盯得脸上直发烧,颈项上立起一个又一个鸡皮疙瘩,如果续不上鱼皮,三个烧伤病人会恶化。
我要说话。雅公子不依不饶。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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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5章 合作(中)
公欲善其事, 必先利其器,苏衡实在没法忽视雅公子的眼神,正面杠不过, 就迂回胡扯, 我缺工具, 缺时间, 还缺人。
还有,就算去医馆也要有先来后到对吧?
先让我把手里的病人处理完,至少让他们情况稳定,就转交给铜钱照料。
雅公子的嘴角一弯, 黑亮的眼瞳里波光流转, 在便携本上写:我们可以谈一笔交易。
苏衡一想到上次突然强加的霸王条款,脸色就很难看,特别平静地问:雅公子,您确定是谈交易?
雅公子续写:大邺、殷离、燕宛不论在哪里, 想与我做交易的人犹如过江之鲫, 这样勉强又提防的,你还是第一个。
呵。苏衡冷笑出声,多年的社畜经验非常实用, 人心复杂多变, 眼前的雅公子为了调查戍边营地军饷挪用陷入险境,是大邺第一皇商, 是运宝司黑骑右将拼死要保护的人。
雅公子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不代表他不会坑自己, 比如风雪夜的单方面契约, 再比如突然加码的霸王条款, 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双钟昕的深情眼。
无论心里多想与他更亲近, 理智都告诉自己,雅公子很危险。
此时此刻,苏衡智商与理智都在线,决不会轻易谈交易,更别说因为雅公子几个眼神就一口应下。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苏衡的行事准则之一,也是苏行远再三告诫的。
如果雅公子真心想谈交易,怎么也要一份详尽的文书或契约表示诚意吧?苏衡尽量让自己放松,可一看到雅公子就有种说不清的紧张和压力。
雅公子站起身来,走到药舍门边,只是静静站着,黑骑右将像影子一样出现,很快又消失。
苏衡不错眼珠地盯着,越来越觉得雅公子就是钟昕,错觉,一定是错觉。
心里还有个声音不断提示:要不要确认?如何确认?如何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安全确认?
苏衡觉得头都要炸了。
雅公子慢慢踱步回来,拿起炭笔继续写:黑骑已经出发去抓鱼了,不需要你花费任何银两,这样算不算有诚意?
苏衡皱着眉头,把话翻来覆去地理解完,又瞥向雅公子,不需要银两,需要其他的?
雅公子的黑眼睛一亮,笑得云淡风轻:每日一张大字,我满意为止,少写一日,十两白银。
拿我寻开心就这么高兴么?苏衡差点握草出口,这货的心眼多得让人密恐。
雅公子特别严肃地点了点头,又写道:今日开始。
苏衡拔腿就走,手还没碰到药舍门,就被猞猁一个飞跃摁趴在地上,咣当好大声:你搞什么啊?咝,五体投地的感觉真是糟透了,更糟的是又被带刺舌头舔了颈项。
让我起来!
便携本出现在眼前:交易还没谈就敢走,你是第一个。
苏衡被猞猁结结实实地摁在地上,视线贴地,勉强从雅公子的鞋面向上,直到看清他没有任何情绪的脸庞,仿若石像般漠然,却带着慑人的无形压力。
有那么一瞬间,苏衡清楚地意识到,这才是被刘钊敬畏、令黑骑无奈、可以逼退长公主爪牙的雅公子,哪怕他先天不足,却没有丝毫影响。
知错了?便携本上戳了两个小窟窿。
是,我错了。苏衡不断深呼吸,努力忘记之前的拥抱、摸头时的亲昵,抹杀掉不该生出的所有情愫。
雅公子伸出左手,轻轻拍了拍猞猁。
猞猁松开了爪子,蹭了蹭苏衡的脸颊,然后慢吞吞地躺倒,专心地舔毛。
苏衡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襟,垂手站在书案前,肢体语言格外恭敬。
雅公子隐在宽袖里的左手握得死紧,眼神越发漠然,苏衡就像他刚来大邺时一样,全身上下都带着现代社会的生而平等的傲气,即使这样恭敬地站着,仍然扎眼得很。
戍边营地,刘钊对苏衡视如己出,军士们对他敬重有嘉,只因为他医术精湛,无人在意其他细节。
在他面前,苏衡怎样他都不会介意,纵容他一次又一次上手、摸头,甚至于拿他开玩笑。
可苏衡是要重振苏家的人,必须离开戍边营地,去国都城惠民药局当郎中,国都城有更多的病人,不止是平民,还有无数达官显贵。
去高门深墙诊治是扬名的好机会,也可能因为细枝末节被定为大不敬,轻则声败名裂,重则性命堪忧,更不要说,惠民药局里暗藏的不可告人的勾当,太医院内同僚互相倾轧。
可是在外人看来,惠民药局和太医院,是国都城最和气的地方,没有之一。
名利是把双刃剑,苏衡扬名国都城后,可以整治惠民药局,把苏家医术发扬光大,治愈更多的平民百姓;另一面,会让眼红心黑的人蠢蠢欲动,尤其是那些见不得别人好的。
当年苏行远就是这样,若不是还有些病人心怀感激,他如何能在绥城待十年?
所以,与其等苏衡去国都城撞得头破血流,不如自己动手先修理他,虽然难免疼痛,至少不会磨掉他内在的傲气。
只是,雅公子盯着苏衡,有些郁闷,这个笨蛋什么时候才能认出自己来?
苏衡垂手而立,视线盯着地榻,完全不知道雅公子起伏的内心。
雅公子随手拿起一支毛笔,敲了敲书案,先从习字开始吧。
苏衡心不甘情不愿地舔了一下后槽牙:不是谈交易么?
黑骑去捕鱼,你习字,这是第一桩交易,雅公子用便携本越发得心应手,等他们回来以后,再谈其他。
苏衡非常生动地诠释了敢怒不敢言,幸好原主写的字挺好,凭着记忆磨墨、运笔终于在半个时辰以后交出了一张让雅公子满意的大字。
你在营地诊治病人的病历,用毛笔誊写后交给我。便携本上又加了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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