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皱眉,显然对自己儿子这回答并不满意,他低咳一声，开口道：这像是什么话？工作能有终身大事重要吗？你们俩都老大不小，既然住在一起,那就要有个章程。总不能让人家小婉没名没分跟着你,依我看,小婉这段时间不如先辞职在家，你们俩把婚礼这事儿确定下来再说。
    老太太自然附和。
    裴世月埋头吃饭，没有吭声，但她能敏锐地觉察到饭桌上的气氛已经变了，至少不像是先前那么轻松。
    坐在她身边的江孟也觉察到，江孟这时候看了她一眼，无声冲着她张了张嘴。
    裴世月拿着纸巾擦了擦嘴角，礼貌说了句我用好了后,在老爷子的点头下，转身跟江孟离开了饭厅。
    就在两人刚走到门口时,就听见饭厅里传来孟婉的声音，叔叔阿姨,我工作的事情已经跟裴巍讨论过了,我不会辞职
    后面的话裴世月也没听清楚,当身后的这扇门被关上后，饭厅里的一切交谈声，都被隔绝在了另一端。
    不过走出主楼之前，裴世月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从透明的玻璃门望过去，她隐约能看见桌上几个人都不怎么好看的面色。
    你怎么看？
    就在裴世月转头看着房间里那些大人们的身影时，耳边倏然落下来一道少年的声音。
    裴世月这才回神，她抬头看着身边的人，发现这时候江孟其实并没有看着自己，而是跟刚才她的一样，在看着在饭厅里的那些人。
    江孟问的自然是关于孟婉和裴巍的婚姻，这话题让他们两个晚辈来讨论似乎有些不合适，可这件事情的确又跟两人有挺大的关系。
    裴世月收回了视线，我怎么看都跟事情的结果没什么联系，关键是他们怎么处理。
    江孟眼眸的颜色很深，骤然一看，是那种很深情的眼睛，尤其是在他聚精会神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极为容易给人一种他的世界里就只有自己的幻觉。
    此刻江孟便是认真地看着裴世月，他忽然开口：如果，他们没有在一起，分开的话，我就要搬家了。
    江孟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算是个什么心情，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对裴世月开口，是不是为了试探对方。虽然觉得有点幼稚，但他还是忍不住这么做了。他想知道在裴世月听见自己会离开的时候，会有什么表情。
    所以，在江孟说完这话后，那双眼睛机会是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跟前的人，唯恐漏掉了对方脸上任何神色。
    裴世月眼中出现讶然，随后点点头，没有说话。
    江孟不由有些着急，他拉了一把裴世月，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裴世月想了想，他们应该还不会这么快做决定，所以你不用担心。
    江孟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是在鸡同鸭讲，裴世月压根就不知道他是在纠结什么。一时间，江孟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心里想的，暂时不敢让裴世月知道。可是裴世月表现得这么平静，却又让他觉得万分不如意。
    但我很喜欢孟婉阿姨。裴世月忽然开口说。
    这话让江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脸上表现出来的情绪，他问：所以你想要我留下来？
    裴世月觉得他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不过转念一想，相比于其他人，自己更愿意让孟婉这样女子成为她的继母。孟婉若是真跟裴巍结婚，那江孟自然会留下来。如此说来，江孟现在这话也没什么不对。
    裴世月点点头，反问：你不想吗？
    江孟顿时露出了巨大的笑容，即便是在这般黑夜中，也能让人感觉到他的灿烂和喜悦。
    想啊。江孟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懒散，这是他惯有的腔调，而无人能知道此刻他心头的兴奋，又能跟姐姐在一起，我当然想。江孟又补充了一句。
    他并不想真的跟裴世月做什么姐弟，但现在若是他们做不成姐弟，就冲着裴世月的性子，今后他们就再无一点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倒是宁愿暂时以弟弟的身份在裴世月身边。
    裴世月被他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弄得摸不着头脑，不过看着此刻江孟终于变得轻松一点的神色，她也抿唇笑了笑。若是他们这样的情况能维系到自己成年离开，她想，其实也挺不错的。
    即便是到了晚上，老宅里也是灯火通明，相比于白天，花园里的长廊上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裴世月带着江孟转了两圈后，就回了副楼。等到了卧室后，裴世月刚想拿出手机，才发现刚才手机掉在了饭厅里他，她又不得不朝主楼折返。
    这时间已经不早，裴世月直接从偏门进去。她原本以为老爷子和老太太这时候已经上楼休息，没想到两人这时候还坐在饭厅。裴世月刚要推门进去，但她才刚推开了一点门，里面的声音落进了她的耳朵里，她脚步倏然一下就停在了原地。
    裴世月早些年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她母亲在去世之前立过一份遗嘱，遗嘱的具体内容是当年她母亲名下的有一笔资产在她成年后可以供她随意调配使用。
    这消息也是她在住院的那一年听见老爷子跟裴巍的交流时知道，裴世月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自己早就知道了遗嘱。
    当初顾之舟问她是不是一定会离开的时候，她没有一点犹豫，她原本计划的就是在成年后，拿到这一笔遗产，彻底摆脱家里的桎梏，离开泥潭。
    没有谁会对当年在自己的性命岌岌可危之际却选择抛弃的亲人毫无芥蒂，相反的，裴世月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办法跟家里人和解。
    她永远也忘不掉自己在被绑架后，听见绑匪跟家里人的通话声，还有那些不是为了让她听见的讥笑。可就是因为无意间听见的嘲讽，那在心上扎的窟窿比刻意的侮辱更让人觉得难受。
    就因为当时她母亲肚子里已经又怀了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孩子，所以觉得她这个做了裴家七年的掌上明珠就不再重要，可有可无，面对着天价赎金，就直接冷漠地拒绝了绑匪的要求。她的死活，对于家里人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自从被营救后，裴世月已经记不住清楚自己当初为了走出阴影，见过多少心理医生，又进行过多少次的治疗。
    这些旁人都不知道，那些所谓的大人们，觉得她应该早就忘了当初那些不好的事，可有的创伤，哪怕是看了一辈子的心理医生，也始终存在。她这多么年来，在裴巍不知情的情况下，每个月都有定期去做检查。
    她觉得自己已经跟自己和解，她没有怨恨，没有报复，没有歇斯底里。他们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还像是从前一样对她好，她就笑着坦然接受，做他们心里的好女儿好孙女，甚至比一般人同龄人做得更好。
    裴世月想，她明明只需要等到最后沉默离开就好。可现在，在听见耳边落下来的那些声音时，裴世月第一次没忍住，眼中出现了怨恨。
    原来她是有怨的，早在多年前，就一直有了，只不过这些年来，都被她拼命压在了心底，没有将那头狰狞的怪兽放出来。但，当积压了太长时间的怨恨冲破桎梏时，便是毁天灭地。
    我看小婉还没跟裴巍定下来，这可不行，没定下来那江孟那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改名？明亮的饭厅里，老太太拢了拢身边的披肩，皱着眉说，我说这小婉也是，我们裴家难道还需要一个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女人吗？
    老爷子面前还放着一杯安神茶，听说世月跟那孩子相处的还不错，我看不如让世月去问问。还有，这一次如果裴巍的婚事有变，下半年世月成人礼的时候，关于遗产的事就先暂时放一放，不要着急告诉她。万一这孩子又有了别的什么想法，没有去公司，她拿着这笔钱去任性怎么办？就算是裴巍的婚事成了，江孟那孩子改了姓，我看，也暂时先瞒着世月遗产的事情，到时候江孟去公司，还需要她辅助。
    老太太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叹气：世月这孩子脑子挺聪明，就可惜了，怎么是个女孩儿？等大学毕业，她先去公司给她弟弟探探路，日后江孟若能跟我们成为一家人，到时候江孟去公司，有世月在他身边，对公司的事务也更容易上手。
    裴世月站在偏门入口，她又重新关上了门。
    至于里面的两位老人在说什么，她已经不想再听。
    裴世月坐在了花园里的池塘边上，西城相对于鹿城而言，算是城郊，这里树多人少，气温似乎也比鹿城低几度，在夜间，让人感到格外的冷。
    第36章
    抬头望远,她似乎还能看见星星灯火，每一盏灯光似乎像个暖源，却是没有一盏为她而留。
    裴世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寒夜中站了多久,大约是久到她浑身上下都快冻没了知觉,随后这才从喉咙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偌大的院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听见。
    她都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着什么，或者是对早就有了认知的事情还想要推翻什么,不过不管她先前心里有什么妄念,在这一瞬间，脑子里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裴世月这么多年在家里，在学校,成为所有人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成为所有人眼中的好学生,那不就是因为她早就知道自己这样的生活的尽头在哪里吗？而现在，她无意间听见的一席话，却是彻底让她从快要抓住光明的那刹那间，又再一次堕入黑暗之中。
    裴世月面无表情地转头，看着此刻已经没有灯光的客厅，那张麻木的脸上终于闪过愤怒。
    她从来没想过要裴家的任何东西，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可偏偏总是有人想要安排自己的生活,想要将她的命运定在裴氏这艘大船的船底，成为支撑裴氏前进的垫脚石,那就不怪她撕毁这张虚伪的面具。
    裴世月拿回手机后，回到自己房间,便给顾之舟发了消息。
    她知道顾之舟早就在准备留学事宜,而且凭着顾之舟的成绩,想来将目光落在的都是国外TOP10的大学。
    【裴世月：你之前搜集的学校的名单和分析传给我一份。】
    【顾之舟：？你改变主意了？】
    顾之舟回裴世月的消息很快，更快的是她看见裴世月的消息时，立马猜想到的后者的决定肯定发生了一些变化。
    顾之舟知道裴世月是准备先在国内上大学，然后大一后，利用2+2的方式，再寻机会出国。但现在这样，很显然裴世月的想法有变。
    【裴世月：有点意外，先替我保密。】
    【顾之舟：OK，我先把学校资料传给你，你后面有什么需要，告诉我。】
    裴世月回了一句谢谢，然后很快接到顾之舟的资料，开始看起来。
    她的确之前是没想过高考后就跟家里断绝来往的，这么多年的伪装，也许如今被人们所熟知的裴世月已经成了真正的裴世月，她不想跟家里闹得太不好看。但如今，她觉得一切都变得很没意思。她从前装乖乖女的时候没意思，也觉得还留在这个家里没意思。
    裴世月这晚上看资料看到差不多凌晨，这才上床睡觉。她下午睡了很久，晚上几乎没什么睡意，躺在床上后，脑子里尽是关于以后的计划。
    托她这些年装乖的福，也多多亏了她这些年来在家里也没有太多的奢望，对于老宅里老爷子和老太太书房房门密码，她早就摸得清楚。所有人都以为她对遗嘱一无所知，那她不如先下手为强。
    这本来就应该是她的东西，却要被人隐瞒，故意不让她知道。一想到这里，裴世月就忍不住想笑。
    七岁被绑架那年，家里人给她上了一课，叫做现实。而十八岁这一年，家里人又给她上了一课，叫做真实。
    回到老宅的第二天早上，裴世月压根没能起来。
    她发烧了。
    昨夜在后院中站了那么久，吹了那么长时间的凉风，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遭不住她这样胡来。
    第一个发现裴世月发烧的人是江孟，江孟本来才是在家里那个一直都起不来的人，但不过因为这才第一天来老宅，他择床，几乎一整夜都没怎么睡着，等外面的天色蒙蒙亮时，江孟干脆直接起来了。
    他原本想着早上约着总是早起的裴世月一同去外面晨跑，哪知道他给裴世月发了几次消息，后者都没回复。
    若是放在平常，江孟大约也就这么忽视了。可偏偏昨天江孟才亲眼看见过裴世月做噩梦，他不放心，于是直接去了裴世月房间。哪知道这一去，就发现后者竟然发烧了。
    裴世月这一烧，直接错过了除夕夜的团年饭。
    老宅因为裴巍带着孟婉回来，来了不少旁支，不知道比往年要热闹多少倍。
    裴世月躺在房间里，她这一次烧得有些惊险，直接在家里挂上了点滴。在万家灯火的团圆夜，她一个人躺在房间里，听着外面的鞭炮声。
    西城属郊区，在烟花鞭炮的管制方面没那么严格，每年过年的时候，外面总是缤纷多彩，开着窗户的时候，都能随着风闻到那股子特属烟花的味道。
    裴世月觉得今晚还不错，至少不用再像是往年一样，除夕夜的时候都还要营业，端着无懈可击的微笑面对所有的长辈。生病后还能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耳边很清净，她想这样很好。很多人避之不及的孤寂，对于她而言，就像是最后一方能让自己呼吸一口的净土。
    可裴世月的清净没能持续太久。
    天上的下弦月还很亮，这时间才刚好是开饭没一回儿，裴世月的房门就被敲响了。
    裴世月有些意外，应了一声进后，她转头看着门口，便看见了江孟那张熟悉的脸。
    裴世月微微惊讶，主动先开口道：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她如果没想错的话，今晚这顿年夜饭，孟婉和江孟就是最重要的主角。她父亲就是为了要给家里人介绍自己未来的妻子和儿子，这才让旁支亲戚一同来老宅热闹。结果现在原本应该在宴席上的人，竟然出现在她房间门口。
    江孟见她醒来，而且这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后，直接从门口大步走进来。
    我怎么就不能过来？今天除夕夜，总不能叫你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吧？江孟脸上看起来虽然没多少笑意，但这句话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是轻快。
    江孟将裴世月床尾的移动长桌推到她跟前，又将她人从床上扶起来，然后这才把自己从主楼里带来的晚餐一一摆放在裴世月跟前。
    裴世月这是真意外了，她看着跟前这些食物，显然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吃完的。当裴世月看见江孟最后拿出来两双筷子时，她没忍住开口问：你还没吃饭？
    江孟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意味很明显，像是在问她是不是说的废话。
    嗯，不然呢？我过来看着你吃？江孟反问。
    裴世月：
    这瞬间她心情有些复杂，她看着还在自己跟前忙碌的高大的少年，想了想，最后没能忍住问：今晚上不是应该在主楼吃饭吗？你过来就没人说什么？
    江孟闻言，动作倒是停下来了，他站起来，皱着眉看着裴世月，没有回答，反而问：你不想看见我过来？
    裴世月摇头，她是觉得意外。
    也是在这瞬间，江孟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前一秒停下来的动作，也在随着他脸上的笑容又接上。江孟一边摆放着盘子一边开口：我这不是想着你一个人在房间里，他们不来陪你，我总是要来陪你的。再说了，我来哪里吃饭，他们管得着？
    最后这话不难听出来一点他从前桀骜的样子，裴世月忽然低头笑了笑。
    江孟：你笑什么？
    裴世月摇头，她没有说，她难道能对江孟说是因为自己觉得高兴吗？可是高兴的理由她讲不出来。
    她虽然觉得一个人过年没什么不好，甚至还很清静。可是意外的，在刚才她看见江孟出现在自己门口时，这种清净被破坏，她竟然一点也没有觉得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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