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形容少女时总爱用与春天有关的字眼,仿佛梦幻一场,宛如初绽的花。可起码少女的心事绝非春景,而是秋雨,绵绵不绝,灰灰蒙蒙。
不过向梦州很有一点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的精神,等了洛淼几回等不到她,就跑到她家附近。他有分寸,也极小心,不主动敲门,只站在旁边远远一个路口的小巷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这一次他蹲守了两天才等到洛淼。那天,洛淼其实很远就看到他了,她的视力分明很好。当时已到深秋,天不紧不慢地下雨,向梦州既不打伞也不加衣,就一个人倚在墙边,胳膊从宽大的袖筒里伸出,空空荡荡,手向下没入裤兜,雨丝挂在他身上织成了闪亮的网。
洛淼在离他几步时停下来,看他低头点烟,越看越觉得此人怪异。为何下雨不打伞?为何抽烟不挡风?他手中攥着只打火机,一下又一下点烟,有雨又有风,总是失败。几次之后他也放弃了,干脆叼着支没有点燃的烟,抬头看看天。天只是一块被染得深浅不一的布,仅此而已了,不能提供任何答案,可总有人想向它索要谜底。
你去躲躲雨呀。洛淼看着看着,这句话忽然跳了出来。
这吓了她一跳。雨点落在她的眼镜上,一时视线模糊。她赶紧取下来,很不讲究地直接用衣角擦起来。
向梦州抬头,看到她后立刻笑嘻嘻地走过来,把她拉入路旁屋檐下躲雨,兴高采烈地问,这么巧啊。
我还有事,先走了。向梦州的手正好按到她胳膊上的淤青,她痛得一时皱眉,但不愿与他多说,干脆一走了之。
你去哪里?
该怎么说呢?我又没有吃饭的钱了,拜托你快让我去打工?
指甲在拳心内掐了又掐,我有工作,我要去工作了。
曾莉说你最近没有去找她,向梦州的手心贴着洛淼的淤青,愈是用力愈是疼痛,你也不去上学?
洛淼抬起头,瞪他,我说了我要去工作。
向梦州放开了她,之前被洛淼嫌弃过长的头发湿成绺黏在额头上,你缺钱?
洛淼梗着脖子说:不缺钱,云哥会借我的。
向梦州终于皱起眉毛,他借你钱,那你为什么不去读书?
他借给我钱,教我做点生意自己挣钱。提及这个洛淼还是有点骄傲的,在她看来,向梦州绝对是那种不会自食其力、专靠家底厚所以为所欲为的纨绔子弟。
他应该教你去好好读书才对!向梦州难得地收起了那副轻佻的姿态,口气都陡然沉重起来,他严肃的样子让洛淼微微一怔。
你为什么要说云哥的坏话?洛淼一边害怕一边生气,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不读书?她须得撑起一副强硬而凶猛的面具,以掩饰内里的荏弱。她一贯少言,难得大吼一次,平日里一张薄而苍白的脸红透了,双眼覆上一层晶莹,几乎要滴下眼泪。
向梦州哭笑不得:我哪里说他坏话了?读书读书是重要的事,我没有看不起你。面对一个少女外强中干的愤怒,他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要不然,你真需要钱,来找我。他说。
滚!谁要你的钱!她在震怒之下,忽然想到向梦州戏弄她的事,情不自禁脱口而出:Go away!
第110章 外传三:最后的玫瑰(六)
对于一个饱受委屈之人,既不能不让她发泄,又不能让她发泄太过。否则她就会成为一只憋掉的气球。
洛淼气得眼泪乱抹,一张冷峭的脸红得将要滴出血来,一贯平整无波的脸起了波纹,眉皱着,眼挤着,嘴抿成了一线,死死地,像拱卫城门的列兵般紧张与严肃,只怕一个不慎便有哭声从喉咙与齿缝间泄出来。眼泪已经开始流了,她不肯哭出声,那是自尊的最后一道防线。
向梦州不知是怎么想的,这时候还不赶快别过脸、转过头去?他不,他偏盯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从这双眼睛里能看出什么?除了破碎的泪就只有破碎的心,实在毫无新意。或许凝视从来都不需要理由,一切借口都是妆点,都是牵强附会,都是欲盖而弥彰。
洛淼想,这人实在太过分了,惹她哭也就算了,竟然还要看着她哭,真是该死,该死!
洪水与哭声都是关不住的。死这个字一在她脑海里蹦出,她便哭出声了,那一刻她的确是想杀了他,泪水是热的,浇在身上就成了汽油,非要把一个好好的人点燃不可。她抄起手边唯一一个趁手的东西,劈头盖脸就向面前的人身上砸去。
她不是存心要置他于死地。有时候你想杀死一个人,却又偏偏手下留情,只因爱恨在两端,如天堂与地狱,而我们行走于人间。
她在动手的那一刻的确用眼光瞄到了,那只是一个放在街角的扫帚,盛着些落叶而已,不会弄伤他。她的确看不到为了防止簸箕被风吹倒,而压在落叶底部的几块石头。于是向梦州又一次光荣负伤了。
血再一次流下来的时候,濡湿了向梦州的头发,洛淼慌了,他头上的雨水还没干,腥黏的血液使柔软的头发结成块。一道血迹就这样缓慢延伸下来,划过他的眼睛和睫毛,猩红模糊了视线,这次他只能转过头去了。
洛淼想道歉,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
向梦州伸手向额上抹了一把,入神地看着手掌心中的红迹,微微笑道:原来你真就这么讨厌我。他似乎很虚弱,另一只手扶着墙,风从袖口钻入褫夺体温,他感到冷了,转过身去,摆了摆手,说:我先走啦。
不是什么大事,破了点皮罢了。他想了想,又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不会有人怪你的。一句话点破她心中所想,倒衬得一个磊落,一个不堪。洛淼什么都没有说。
她就站在原地,看着向梦州一边向她摆手一边转身走。风雨又紧了些,天边铅云浓重。秋的雨与夏的雨有什么不同,只在于夏雨酣畅,过后会有晴天乃至酷暑。秋雨一层一层地落了,像天空褪尽外壳,从此变得高而深远,人人都知道此后只会日渐冷下去。
向梦州还是那副手插兜、不紧不慢的走路姿势,他行走在这条路的中央,单薄如叶,可吹打不动。
很神奇地是,他快走到路的尽头,却又折回,回到了洛淼身边。还是笑嘻嘻地对她说:你知道讨厌一个人就该怎样报复他吗?
你打他是没有用的,你要利用他,利用他实现你心中的欲望。
你说颐云教你做点生意自己挣钱?你不这样心狠,又能做什么事?
洛淼,没有比我更好用的垫脚石了。
这是要抛开情面明算账了?洛淼当时想,心中惶惶,她不是很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
其实他们又能有什么情面呢?相处这些时日以来,洛淼扪心自问,从未给他好脸色过。倘若换个人,定是要记仇的。怎么这家伙,总是毫不在乎似的?
不远处,几只白鸽挤着躲在檐下,黑豆般的小眼珠漠然地转着,冷对风雨中的一切。后来它们也依偎在一起睡了,单调的咕咕声从鸽子喉咙中传出,很快淹没在雨声滴答中,无人在意它们是否拥有一个好梦。
然而就趁着洛淼微微一愣,向梦州忽然凑过来,低下头,猛地捎来一绺秋风,丝丝凉意落在洛淼嘴上。
这是洛淼的初吻,凉如雨,柔似风。
向梦州做了坏事之后转身便跑,这次他不留在原地挨打。他身体轻巧,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就跑出了好一段路。确定安全距离后,他转过身来,背着手,一边遥遥望着洛淼一边倒着走。
无论头顶是艳阳还是风雨,他总是笑眯眯的。
他看见洛淼张嘴,应该是在骂他了。没关系,风雨太紧了,距离又远,所有咒骂都被淹没在雨声中,他一句都听不到,雨停之后也不会在人间留下任何痕迹,一切都将被冲刷被洗涤。
只是可惜,看不清她此刻的脸色呢。他想,那张薄而小的瓜子脸应该不是往日那种青玉般的颜色了,而是殷红一片。
他必须在头晕倒地之前离开这里。可是想到刚刚,他就开始笑了。在天地,只有潇潇雨声,在人间,只有他的笑声。笑声令他加倍晕眩,而晕眩又使他更加想笑,胸口泛起阵阵恶心,如波浪击打心脏,他好难受,又好快乐。
我先走啦!
他在即将消失在路的尽头之前,用尽力气这样喊。
分明是受伤了,为何要开怀?他对自己说,一切都没什么可怕的,这是感情的苦涩与甜蜜。
他对自己说,不要怕。
自那天之后,洛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见过向梦州。她有时想起二人第一次见面,他的出现如此突兀,一如他的不告而别,毫无征兆,毫无音讯。
她好奇,只是好奇,这个人到哪儿去了。
她问过曾莉,曾莉当时正忙着算账,听到这个问题,细细的眉挑起来,毫不客气地回道:你问我?
啊?
他的行踪你不应该最清楚嘛,你俩成天在一块呢。
可洛淼确实不知道。
等等,原来在别人眼中,他们已经是成天在一块的关系了吗?
曾莉见她这幅样子,心中明了,脸上神色立刻变得奇异而复杂。她轻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嘴角上扬,是一个轻蔑的笑。
洛淼想到曾莉对她说过的盯着那姓向的没前途。他总是一开始对人热络,后来就会莫名冷下来。
然后又问洛颐云。当时洛颐云正在跟南城帮人家画一些外墙上的宣传画,他的确是一个很有艺术才华的青年,长相又相当不错,为此无论在哪帮人画壁画,都有姑娘上赶着给他送饭送水,个别还能帮他调颜料打下手。
但显然今天洛淼不是来做这些事的。
见她询问向梦州的下落,洛颐云手中的笔一顿,面前画布晕了一层,很快向四周扩张侵蚀,像不知名的情绪,他回美国了。他定期都要回去的。
美国,美国。
洛淼地理不好,不是很确定美国离自己多远。但是定期回去,好像很随意的样子,想必应该不算远。
之后她继续在曾莉的店里做模特,遇到一个会说中文的外国人。洛淼大着胆子问他从哪里来。
那位外国人答,美国。
洛淼想了想,将那个问题和盘托出,很远吗?
外国人回答:很远很远,我好久才能回去一次。
那时洛淼知道了,原来哪怕是一段固定的距离,对有些人来说,就是很远,而对像向梦州这样的人来说,就是可以随意抵达。
她这样想着,低下头,地上有一块褐色的污渍,是地板没有拖干净。
再见向梦州是第二年的秋天。
那时洛淼依旧坚持着不听不改不理会的叛逆作风,她已经辍了学,也搬出了家。洛先生对她则是失望至极,索性就当没有生过这个女儿,对她不再管束。
她有时经洛颐云介绍去城中一家画室做模特,有时去曾莉的店里,有时干自己的老本行倒卖商品。论学历论体力都不占优势,目前来看,只有这副皮相的确帮了她大忙:在画室当模特的这段时间里,她受到画室主人本地一所大学的教授的青睐,甚至允许她在放雕塑作品与零散画具的杂物室内搁置一张小床。她总算有了个容身之处。
然而这以后呢?要一直靠这张脸吃饭吗?她还不到二十岁,已经很会居安思危。不过,她当时认为,不用着急,新的出路是肯定要找的,但眼下还算稳定,她可以慢慢寻觅其他的机会。
她没有想到连眼下这份薄如蝉翼的安稳也会被轻易打破。
第111章 外传三:最后的玫瑰(七)
【9 太久了,想不起来了】
沈曾莉临走之前说想要去看一眼洛颐云,洛小姐没说话,沈曾莉还当她不乐意,于是略皱了皱眉。
我还不知道下一次回来是几年之后,沈曾莉说:或者是几十年之后。我就看他一眼怎么了?一句话说到尾,已经带了点儿哭腔。如今的天气已不怎么热,咖啡厅里的冷气开得热烈,沈曾莉缩了缩胳膊,觉得有点冷。她微微抬头向四周看,窗明几净,一派静默,周遭有幽幽香气浮动,却没什么人。萧索,她莫名地想到了这个词。
其实这大概只是因为,无论谁和洛小姐在一起,都不太可能会感到温暖的。
洛小姐垂着眼,终究颔首。
到了洛小姐的车上,二人坐在后排,沈曾莉歪头看向旁边的洛小姐,她的头倚在窗玻璃上,窗外的风景迅速后退,抓不住捉不着地,像极了一去便不可追的年华。车行驶过一片片树荫,人的脸在阴影之下半明半昧。去墓园的路很长,洛小姐微微阖着眼,显得疲惫极了。
沈曾莉这时突然好奇一个问题,向梦州死了之后,你去看过他么?
洛淼摇了摇头。
一次也没有?
没有。
沈曾莉这时突然坐正了身体,回过头去,不再看她了。
光阴如窗外的树影从这个女人身上极迅速地流过,她脸上却没有太过被岁月雕琢过的痕迹,依旧漂亮到精致,而作为回报,她身上那原本就不多的生气与热度也被时光一并带走了,她整个人就将在余生里渐渐如此冷下去了。
要求这样一个人有点人情味,倒也不大现实,而且没有必要。这样一想,沈曾莉心中略略好受了些。
人对于年少时的朋友总有种特别的情分在,未必算得上感情深厚,只是曾经有过那么一段不可替代的岁月,于是连带着岁月中出现的人也一并意义非凡了。
洛小姐和沈曾莉大概就是这样的关系。如今见证过当初那段岁月的人只剩她们二人,而她们二人以后也很难再见。这与沈曾莉是否要出国无关,即使她还在国内,她们也很难见面了。
不知为什么,只是没有再见的必要。太多的时候,太多的人,都是这样。
沈曾莉坐在车内,忽然不自在起来。她先是翘起腿,没一会儿又放下。看看窗外,又转头望着司机握住方向盘的手。她有些话想说,言语在齿关打转,她轻咳一声,统统咽了回去。
想说什么总是不需要理由,而不说什么却有各种借口,比如不合时宜,比如没有必要。
等到了洛颐云的墓前,她看到墓碑上那张遗像,心中忽地一痛。什么叫做看了也认不出来了?这相片上的人,难道不是他吗?这冰凉泥土下埋葬的人,难道不是他吗?怎么会认不出来。端正的眉眼,柔顺的头发,当年他们一群人中最完美的那个青年,走到哪儿都要惹小姑娘偷看的洛颐云。
沈曾莉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他而心痛,还是为了他们之间逝去的友情而心痛。
风在呜呜地吹,她转过身去,看到站在后面的洛小姐,说:颐云不是故意的。
什么?
不是故意把那个教授介绍给你的,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当时没有地方住,他只是想帮你。沈曾莉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遗像,说,今天正好当着你们俩的面,我来帮你们澄清误会。洛淼,我知道你是不会主动问的,而他也不会主动解释的,对不对?洛淼,不要再怪他。
洛小姐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你说的什么事?太久了,想不起来了。
她看向墓碑。这张照片其实选得不太好,不够清晰不说,人的表情也略显拘谨生硬,看那嘴角上扬的线条,竟像是生生添上去的一笔。但这也不能怪她。当时找遍了洛颐云的身边物品,竟发现他一张近照也没有,唯一留下的一张照片,还是一张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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