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下身子,把金澜圈紧:你战胜了疾病,真好。
他像夸小孩似的夸金澜,金澜身上心中都被暖意包裹,很受用。镇静外表下埋藏在心底的那分喜悦逐渐被人挑起,浮上面来:嗯。他不推托,他在卧室那盏小灯下笑得眉眼弯弯,唇角勾起,表情恬淡又适意,像沐浴在真正的阳光下,像呼吸在永不褪色的春天里。
两个人就这般温存了一会儿,金澜便感到洛纬秋身上某处慢慢硬了起来。然而在他察觉到的同时,洛纬秋便轻轻起身,没有如往常那样继续压着金澜胡作非为,只低头亲了亲他额头,然后说了句我去洗澡便离开房间。
清心寡欲了?要当和尚了?金澜在心中嘀咕。
浴室里,洛纬秋却没有洗澡,他只是打开凉水,不管不顾地冲了一通。抬头,洗脸池上方的镜子里有一个面无表情的人。冷静下来了。
学长迟早有一天是会完全康复的,太好了,可是康复过后呢?他该去哪里呢?洛纬秋回答不上来,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向下滴水,一下又一下,打在脚下瓷砖上。
康复后的金澜不再需要他,这是肯定的,会把他赶走吧?想到这一层,洛纬秋不可避免地难过起来。
洛纬秋知道金澜不乐意总是被背,但又不想让他坐公交受别人打量,于是买了一辆自行车,打算以后骑车载他去复诊。
如今看来,才买的车,这就没用了。他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跟学长装可怜吧,就说自己无处可去开玩笑,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过去几年在做什么?那怎么办?死缠着?但学长是真的能狠的下心,又不是没有见识过。
哎,如果学长的眼睛好不了就好了。这念头一起,洛纬秋便被自己吓了一跳,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洛纬秋摇摇头,毫不迟疑地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再看看镜子里的那个人,苍白,自私,狭窄。
算了,还不如自己识趣点。洛纬秋烦躁地抓扯自己的头发,在原地做困兽之斗,他甚至拿起手机,心烦意乱地查阅离开的车票。
大不了就回山上去。
回到房内,洛纬秋关上灯,在金澜身旁躺下,若无其事地照旧揽着他睡。
怎么了?金澜不知道洛纬秋那些敏感的小情绪,但他隐隐觉得洛纬秋有些不对劲,不舒服?
没有。洛纬秋凑过来,亲了亲他耳垂,学长,我是真的替你开心。
过了一会儿,他像下定决心似的,又重复道:只要你健康平安、开开心心,其实其他的都不重要。
医生的预测很准确,不到一星期,金澜的视力便恢复了大半,只是有时候还是会有些模糊,要多休息。
这一天来了,那么金澜开口请洛纬秋离开也近在咫尺。正当洛纬秋等着最后通牒之时,金澜忽然得到消息
带了他整个本硕博时期的老师,老邹,要退休了。
第98章 无情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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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澜知道这事,其实全凭偶然。
金澜的眼睛尚未痊愈时,洛纬秋不肯给他手机,更不许别人拿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去麻烦他、打扰他。在那段时间里,洛纬秋竟像一个秘书似的,先帮金澜拦截下所有电话,过滤出重要的事,然后才会转达给金澜。
后来金澜的眼睛大有起色,半是强硬半是哄骗地把自己的手机拿了回来。他自己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其实来自一个并没有深交过的研究生师弟。
而师弟能够拨通这个电话,也是全凭偶然。实验进行到中期听到指导老师要跑路的消息,岂能不急?然而问左问右,问了一圈人,大家似乎都对此事讳莫如深,不愿多提似的。又过了几日有确定消息传出,在这个实验比天大的关口,几个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研究生是又气又急,然而老邹一向御下严苛,即使他退居二线已是板上钉钉,学生们还是不敢轻易造次,兴师问罪更是想都不敢想。然而直接去问系里也非良策,于是有人出了主意问问金师兄啊。
不只是同门,无论门里门外的人,只要眼未瞎耳未聋,都知道金澜是老邹嫡系中的嫡系,这么重大的消息,他应该早就收到风声,甚至此刻已经在做下一步打算了。有人揣测,老邹的退休归退休,对于他这几个命根子似的好学生,还是不会轻易放手的。退休也可以继续指导,这并非没有先例。
或者,即使不由他继续指导,老邹也会为他的宝贝徒弟择好光明道,搭好通天梯。
不过,就算有区别对待,师门中绝大多数人对金澜却是毫无意见。这也很好理解,金澜性情温和不争,待人友善;或许好人不算什么,更要命的是好人有能力,他在几年里帮过不少人各种大大小小的忙,背过锅救过场,在团队中堪称口碑担当。于是几个学生一商量,决定在找老邹与系里之前,先打电话给金澜,探探他的口风。
然而打电话的这位师弟平素与金澜也没有过多深的交流,因此在开场之初,不好单刀直入,只能颇为含蓄地抱怨了一堆学习没人指导、进度严重滞后之类的话。金澜不解其意,只当他是学习苦闷,专程致电来吐苦水,因此耐心又宽和地安慰了他一通。金澜熟知老邹脾性,以为他是近日心情不好,或是又被哪个学生气到了,又或是身体状况不佳,因此疏于对学生的关心与监督。
邹老师嘛,他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所以只轻描淡写说:就是这个样子的,你不要着急,习惯就好。
他如此口吻,师弟便更以为他找好了后路,才能不忙不慌,心中一时憋闷不平,干脆开门见山了:我们怎么能习惯?我们又不能像师兄这样,随时能掌握最新消息,哦,还有,不知道师兄接下来是到哪个老师门下高就了?不知道到时候我们还能不能算师兄弟?我还能不能叫一声师兄?
金澜一愣。再想说话时,师弟已经挂了电话,耳畔徒留阵阵电子忙音。
他想了想师弟最后的话,觉得这事蹊跷,本想将电话回拨过去问清楚,但考虑了一会儿,转而给其他的博士生打了电话。然而对方一听他的声音,便百般回避问题,或者找各种理由挂电话,始终不肯正面回答。
金澜听来听去,发觉他们吐露出的那些零碎的只言片语都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你现在身体不好,还是以健康为重,学校里的事不要插手。
金澜折腾了一圈儿,眼前的迷雾却没有被驱散半分,还愈发深重起来。他在房内坐了一会儿,再次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
是付小芸。
不知怎么,他就是有一种直觉:付小芸不会骗他,也不会不敢告诉他事实。
付小芸很爽快地接了。
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她在电话那头笑得爽朗,声音在半空飘荡:嗯,不过呢,让我猜猜,是不是有求于我?
自付小芸毕业留校任职后,二人虽仍在同一院系,但联系依旧寥寥,至多偶然碰上时问候一下。然而此时此刻,听着她的声音,金澜还是可以瞬间想象得出她在某一处笑意明媚的样子。她就是这样令人印象深刻的女人。
金澜不否认,不避讳,不拐弯抹角:师姐,邹老师最近怎么了?
像是没有料到他的问题,女人那端出现了小小的一瞬静默。
沉默不是她的主场。付小芸很快扭转局面,反应过来:你不知道?
愈是这样的回答愈令人不安,不知道,金澜静静说:没有人通知我。
付小芸不再笑了,声音像沾了水的羽毛,一时竟从半空中缓缓沉了下来,可语速不减:是这样,邹老师退休了。以她的人缘与交际面,对于学校里的事,无论是否与己相关,她总是知道些的。既然知道,那便要说,她说得爽快,没有卖关子,也没有推脱搪塞,像是没有一丁点委婉道来的必要。她丝毫不必考虑金澜此时的心情。
金澜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困惑,他不过请了一段时间病假,世界好像颠倒了,可是我记得,邹老师没有退休的计划。
付小芸的话如此果断直接,不见可能或许好像这种词的一点身影,便可以明白这事多半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了。金澜相信她的可靠与权威,不想质疑她。
在那一瞬间,他只是忍不住质疑整个世界。
付小芸顿了顿,又说:邹老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即使是突然产生的想法也有可能。
金澜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引得银杏一阵探头:可是老师他还不想退啊!
付小芸还是那般冷静,你怎么知道他不想呢?
我就是知道啊!霎时间金澜猛地站起来,他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把头发,终于抑制不住地急躁起来,师姐,我真的知道。你不信我吗?
这个问题提得滑稽且没有意义。他的笃定毫无用处。即使付小芸相信他又能如何?木已成舟,事情不会有什么改变。他心底也有一个声音如清水,絮絮地让他接受现实,然而一碰上胸腔内的怒火便被炙烤成水汽。水汽攀上他的眼眶,总是黑白分明的眼睛像被雾裹住,一时间不再分明了。
金澜忍住了。
这么多年以来,他如此失态的情形大概屈指可数。大概很少有人注意,他们的金师兄也是会这般无理取闹的人。
金澜,这一回付小芸沉默的时间稍长些,但最终还是开口了,总要有人收拾残局:你不要怪他们不告诉你。我听说,你的病和长时间的劳累有关系,所以
说到这儿,付小芸倒是难得地迟疑了,她斟酌着用词,犹豫再三,还是重重叹了口气:我猜,只是猜,他们是商量好了,先不把这件事告诉你,让你安心养病。毕竟
那一瞬间金澜举着手机,低声笑了,他想生病的绝不是他,而是今天的天气、今天的空气、今天的阳光真奇怪,今天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怎么连付小芸都能犹豫成这个样子?
听到他的笑声,付小芸没有生气。金澜,我马上要出国了,她提到了一个国家,你在那边交流过一段时间,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这个季节有没有好看的风景?她声音柔柔,提到的却是毫不相关的事。
金澜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被这寻常聊天似的话语拽回了现实,声音也平复下来,不再愤怒,不再激昂,他用一贯属于金澜这个人的口气缓缓说:这个季节总是下雨,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但是师姐,我想你总是可以在普通的东西中发现美,金澜抬起头,说:所以,一路平安,也要一路好心情。
电话那头,付小芸静静笑了。而毕竟后面是什么,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挂了电话,此事却还没有完,他还有未竟的疑问亟待解决。金澜急匆匆地从房内出来,而一直候在门外的洛纬秋像只弹簧一样从沙发上腾地弹起,学长,去哪里?像是早就预料到金澜要出门了。
金澜穿上外套,随即弯腰穿鞋,他口气克制:我出去一下。
我跟你一起去。
洛纬秋,你
这个时间容易堵车,公交或出租都不够快,我骑车带你过去。洛纬秋已经抢先一步穿好了鞋,然后出门去车棚推车去了。金澜被不轻不重地噎了一下,他忽然发现,洛纬秋早就成长为可以让他依靠的人了。
在去的路上,金澜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冬天的风初绽锋芒,在他脸上来回地割。头顶阳光灿烂使人发晕,他一手捏着洛纬秋的衣角,怔怔地,心口蓦地涌出来一阵酸意:他知道付小芸说的是实话,他将要没有老师了!
老邹的家在城市的另一端,与金澜所在的校区南北相望。不是很体面的小区,像是上个世纪分配的房子,楼层大多六七层,没有电梯。小区内绿化一般,路面还有几处浅坑没有修好,被人用沙土勉强填了下。有些一楼的住户将自家门前围成了个小院,摆上几个大小各异的花盆种花种草,只是天冷了,只能看到几个空荡荡的花盆。
金澜轻车熟路地找到老邹的家,洛纬秋在楼下,没陪他上去,只不过他说了:我在这儿等你,回去的路上我给你买糖葫芦。
来开门的人是老邹的爱人,金澜的师母。
金澜简短地问过好,便急切地问邹老师在哪里,他想见一见邹老师。
师母没应,她带着柔和且慈悲的笑,和金澜说,你邹老师现在身体不好,不方便见客,回头等他身体好些了,叫上你们师兄弟一起来家里,师母给你们炒菜。
那一刻金澜的确有些生气,他想他被邹老师骂了这好些年,受到种种严苛对待,从来没享受过客的待遇,如今他要退了,自己倒成客了。
师母,金澜压着嗓子,他的喉咙像是堵着块欲坠不坠的石:我想见一见邹老师。
师母仍是静静的、柔柔的嗓音:你邹老师已经退休了呀。
喉咙口的石头坠了下去,连心都砸出一个洞。
你邹老师这样做,也是为了保全你们几个能在学校里好好地。师母的目光也垂了下去,像老人直不起的腰背:现在他退了,不管是由他继续指导你们,还是交给其他老师,你们好歹能好好毕业了金澜,你都累病了
即使师母不点透,金澜也能大致猜出老邹忽然退休的缘由。他突如其来的眼疾大概在院里老师中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老邹即使不常来学校,也会对他长期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有所耳闻,因此为了保全他和其他徒弟今后在学校的路,不得不做了如此交易。
金澜低下头,眼睛斜睨着石灰墙面上的污迹,目光在脚面上游离几个来回,下一秒又突然抬头,半是不解,半是愠怒:可是老师他还不想退啊。
他重复了两遍,仿佛这句话是他最大的依仗。
师母未退休之前是附近一所中学的思政课老师,一辈子都在教育学生,这时她看着金澜,看着这个文弱却不寻常的孩子,却忽然感到有些棘手。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金澜,我们做人做事,有时候要先顾及客观情况,才能考虑主观意愿,你明白吗?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了。
他简直用半辈子,都在践行这句话。
只是为什么,现在会如此难受、如此不能接受。
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金澜说。
事情从来都没有什么固定的样子。师母说:金澜,回去吧,好好学习,好好生活,不要再受伤了。
金澜没能见到老邹,他失魂落魄地走下楼梯。洛纬秋如约守在楼梯口,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逐步暴露于今天晴朗的阳光下。洛纬秋在那一刻忽然想到,谁说好脾气的人不会痛苦呢,每个人在忍让时便会吞下痛苦的种子,每受一次委屈就是一次对痛苦的灌溉。终于有一天,最初那份小小的痛苦会生根发芽,然后遮天蔽日。
洛纬秋张开手臂,迎来了自己痛苦的爱人,他用力地抱了抱他。
他不确定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说:如果你在这里待得不开心,我们就到其他地方去。
金澜说:我们先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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