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平听她这样一番说,心中一动道:若是先将人掐昏过去,再投入水中,是不是也能伪装成不小心失足落水的假象?
她这话问的不是毫无缘由,只是蔺夜照溺水而死,竟让云平想起许多年前那场险些叫她溺死的旧事。
枫桥道:这淤伤不会立时形成,需过了一定时间后才能显现,若是在显现之前枫桥伸手在蔺夜照颈上抹了一下,对着指尖敷粉道:尊上你看,若使用这敷粉遮掩,不去细看,一时半会儿之间还真发现不了端倪。
云平这下脑子极快,心中当即有了揣测,需知这蔺夜照乃是女子,她若死后,能近身的人也不过她父亲、丈夫、儿子罢了,那时候蔺德已经身亡,单不秋年纪又小,而唯一能够正大光明靠近尸体检查的也就只有单兰了。
可蔺德身死之后,单兰已然大权在握,却为什么要去杀一个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威胁的女人呢?
要知道蔺夜照此人生性喜静,不爱出门,便是他父亲有意将家业托付,可这女儿心思与能力却不在这上头,这才招婿入赘,延传香火,更别说蔺夜照性子柔顺,父亲死后竟也将儿子的姓氏改蔺为单,她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云平心中波澜起伏,但无论如何都想不清楚,正在这时,却听得枫桥忽的轻声道:诶!这是?
怎么了?云平听她轻呼,急忙转头询问。
只见得枫桥从蔺夜照颈上扯出一条细长的链子,那链子坠到胸口,有一个指头大的金制圆形坠子挂在上头,上头用极好的雕工简略几笔刻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虫,那小虫尾部则嵌着一颗细小的浅碧色宝石,遇到光一会儿,再进到黑暗里就发出莹莹微光。
云平见到那坠子上的小虫图案有些不解道:这坠子怎么了?
枫桥细细去看了,面色严肃:这个图案我曾见过。
云平沉声道:哪里?
枫桥将那坠子摊在掌心细看:那时候蔺阁主已死,我年岁又已见长,越发像我母亲,这张脸若是叫人瞧见,不论如何都是藏不下去,又加上单兰那时打算拆了兽园,我已然待不下去,就借机逃离了明云阁去往薛家。但有一日竟忽然收到了一封来信,信上说有一紧要之事要问询于我,但上头并未署名,只印了这一个图案,我初时不解,现下瞧见这坠子便立时明白了,写信给我的是蔺家小姐。枫桥家中对蔺家多有尊敬,是以旁人都以单夫人相称,只有她还叫她蔺小姐。
这话一出,云平猛地转头看向枫桥:为何你从不曾同我说过?
只因这事实在太小,时间又久,又没有什么后续,我才没有提过。
云平又道:信上说了什么?
那信上说是要问我一些事情,说后续会再来找我,但是枫桥将目光转向蔺夜照冰冷的面庞上,但是我再也没有收到后续的消息。
云平眉头一蹙:问你?问你什么事情?
枫桥道:这我不太清楚,信中语焉不详,支吾不清,只说有要事相商,我当时一不清楚那信来历,二不了解此人心思目的,但来信言辞恳切,看着不像坏人,我便也回信答应以作试探,只是后来回信久候不至,我便也将此事抛诸脑后,但现下瞧见这坠子才忽然想起这件事。
云平又看一眼蔺夜照:你在等消息,可谁又能想到她当时已经死了,又如何能再给你写信传讯?扣裙二*三零六九二三九六^
既提到这事,枫桥不由叹了口气道:说起来,她这葬礼办得匆忙,又加上她父亲新丧不久,便是薛家知道消息也是下葬之后了。
云平眉头一皱,似在思忖道:北境的风俗我多少知道些,这种类似于溺死、火烧等死因会归为不祥,丧礼是不会大办的。
枫桥点头道:不过她为什么会被杀这件事,我还是不知。
云平却在此时忽然道:蔺家姑娘为什么会突然找你,恐怕这才是问题所在。
话到如此,云平心中已有猜测:我想,蔺姑娘若是有事要找你,以明云阁的能力,大可明面上正大光明来查事情真相和寻你,何必如此藏头露尾,不叫人察觉,只怕当时她不能明面去查这件事。
枫桥不由赞同道:确是如此,可她既然找我,想必有些事情也只有我知道。
云平微微一笑:是了,有些事情或许只有你知道。
枫桥双手抱胸,面色凝肃道:是了,当时蔺阁主将我以饲兽童子的身份养在兽园,为了防止身份泄露,兽园之中只有我一个饲兽童子,平日里并不与外人接触,所以单兰做的那些肮脏事也只有我清楚
她话音一顿,抬头对云平道:那势必是蔺小姐对那件事有所怀疑,才找到我这里!
云平轻轻点头:因为这事情牵涉到她丈夫,所以她才只能偷偷摸摸去做,但事情不巧,还是叫他给察觉了
枫桥接着道:他既察觉,以他的性子自然是不肯放过的,但是短短几月连死两人,必定会有谣言。
云平面上带着神秘的笑:可这事他必须去做,毕竟这事若是真叫蔺小姐查了出来,只怕隐耀君头一个不放过他,况且他那时刚坐上阁主宝座,位置不稳,明云阁中对他尊敬,也多是因着蔺小姐的缘故,他这样不甘于人下的性子如何能忍?所以才甘冒这谣言四起的风险去杀人。可他终究不敢将事情闹大,而北境风俗刚好帮了他一次。
枫桥一边听着云平分析,一边牙关紧咬,只觉得身在这寒凉墓室之内,心中寒意更胜这墓室百倍,只见她双手撑在棺边闭了闭眼,此番心中再无对这死尸的恐惧之情,枫桥躬身,满怀敬意,双手合十颂了几句佛号,将蔺夜照脖子上的那根链子弄断捏在手中。
只听枫桥声音恨恨:那恶贼那恶贼!这是他妻子啊!是他儿子的母亲,他怎么忍心让一个孩子幼年丧母?一夜夫妻百日恩,他又如何下得了手?
云平声音却比这寒冷墓室还要冰凉: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天生如此,你要叫他弃恶从善,是要叫他将天性从骨子里剥离出去那般难的。
只听云平道:我曾遇到过一个人,他父亲是个恶贼,可他出生之后很长时间都不曾见过他的父亲,按理来说远离了他父亲,他也不会学坏才是。再加上他母亲生他时难产,他叫一户善心的农户养大,视若亲生,可等他长大后,私下总是行为不端,常做恶事,又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时常问养父母索要钱财,他养父劝诫他不要做坏事,可他恼怒,竟一刀杀了养父,砍伤养母,夺了家中钱财后跑了。此后他隐姓埋名又拜入宗门,本以为在门规约束之下会有所收敛,可他竟勾引宗主之女,珠胎暗结,但事到临头又不肯负责任,逼得那女子喝了堕胎药,险些没了半条命。
枫桥听到这里,只觉得此人可恨:这种畜生,养大于生,竟这样对待长辈,还欺骗伤害女子,实在罪大恶极!
云平道:你说他生长于好的地方,合该不似他父亲,可这事从来要分开去说,有的人祖辈作恶,可他偏能弃恶从善,但有些人哪怕父母是天下第一的善人,也拦不住他骨子里要行凶作恶,人是复杂的,穷尽一生,都难看破。
她二人言谈至此,心中静默,又对蔺夜照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复又将棺盖合好,将周遭恢复原状,退出墓室去了。
枫桥临走之前又转头看了一眼蔺夜照的墓碑,幽幽月光之下,那蔺氏墓地之中交错耸立的墓碑落在枫桥眼中竟已叫她不再觉得可恐了。
盖因她已经更切身体会到了这世上比神鬼玄谈更可恐的东西了。
那就是人心。
第一百五十七章 :意外之事
单兰是叫他自己面上的痛痒弄醒的,榻上的被褥和枕头已经叫血濡湿,在浅色的缎面上看起来暗沉一片,很是吓人。
现下天色已然微明,这一声惊呼却惊得屋外之人心寒。
人呢!人呢!都滚到哪里去了!单兰的左眼眯着,因为那眉眼之间的伤口破裂而流出血来,又兼之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看上去就像是个癫狂的疯子。
单兰原本用药之后愈合的伤口不知为何竟恢复到了先前受伤时候的状态。
孟秋这条忠心的狗守在外面听到声音,就一下子冲了进来,单兰的发丝混着血和汗水贴在他面上,因为疼痛和不可抑制的痒而暴躁不安,伸手就抓起桌边的茶盏往推门而入的孟秋身上摔去:医修呢!把医修给我叫来!
孟秋冷不丁被他砸了个正着,可瞧见单兰这副骇人可恐的模样就更是胆颤,连滚带爬又跑出室外,门户大敞,从外头吹进一些冷风来,将室内的温暖都驱散了。
可单兰却好似感受不到这冷一般,踉跄着扶着桌子往不远处的镜子前走,一路上灯台花瓶都被他随手推倒在地,不过一会儿就将室内弄到狼狈不堪。
他因为半眯着眼,看不清前方,行到镜前时被绊了一下,恰好摔在镜前,只一抬头就瞧见自己那张可怕的脸来。
那伤口血肉翻出,边缘发白,血块凝结在额角上,和一缕缕油腻腻的头发黏在一起,将他的白色亵衣也染红了大半,那血渍因为凝结而变为暗红色,柔软的布料也变硬了。
但这些并不会叫单兰面色狰狞,几乎控制不住,盖因他额上的伤口里泛出熟悉的疼痛来。
那是他经年感受的痛苦,时时刻刻犹如烈火灼烧一般的疼痛。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单兰像是咆哮的野兽一样低声怒吼,他伸手挽起右臂的袖子,清楚地瞧见那边那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也缓缓地流出血来。
疼,真疼啊!像是有一个人将烧红了的烙铁按在那处,你能清楚地感知到那块皮肉破溃,可伤口永不会愈合,那烙铁的温度永不会减退,不论单兰怎么做,那疼痛都如附骨之疽般紧紧缠绕着他,折磨着他。
那疼痛、那灼热从内里泛出,一寸一寸蚕食掉一个人的意志和精神,单兰的唇边流下涎液,双手颤抖地想要从自己的怀中摸出芥子袋拿药,可他因为这疼痛几乎失去了力气,整个人从桌前滑落,扭曲地蜷缩在地上。
孟秋进来的那一瞬间看得到的就是这样,可他是个机灵的人,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立时将医修挡在外面,把门关上了。
孟秋几步行到单兰面前蹲了下来,单兰斜倚着桌子,那双失去了神采的双眼在一瞧见孟秋的瞬间便又迸发出光彩来,他几乎将所有的力气用尽,伸手松松揪住了孟秋的衣领:药!药!
他的声音细若蚊呐,可不论如何孟秋还是听懂了,他立时明白了自己主人的意思,伸手从单兰怀中摸出药瓶,将单兰常用的药物叫单兰服下,随后环顾屋内四中,便伸手从衣架上撤下一件戴着兜帽的披风将单兰从头到脚包裹严实,当即就搀扶着单兰冲出屋去,临走时还吩咐医修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
那孟秋一路疾行,避开众人和白日之中的守卫,搀扶着单兰到了蔺夜照墓前,又开了机关下去,直直进到溶洞里去。
那溶洞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单兰叫孟秋扶到椅子上坐好,就浑身无力不能再动,却见孟秋熟门熟路开了牢门,从里头随意扯了个女人出来,腰间抽出锋锐匕首,手起刀落,便在这无力抵抗的女子身上划出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来。
而那鲜血甫一流出,单兰就好似猛地清醒过来一样,他迫不及待喊道:带她过来!带她过来!
单兰的声音低沉沙哑,好似一瞬间老了十几岁,原先还能维持在三十七八的壮年模样,可现下兜帽下的他容貌竟变得有些苍老,须发泛白,身上白皙光滑的皮肤都发皱发黄,生出老人特有的斑痕,一双眼睛也开始泛白,整个人全身上下都显出一种濒死的老气。
孟秋本来打算拿碗去接,可一听到单兰发话,就立时扯着那女人过去,将女人带着伤口的臂膀送到单兰面前。
原先单兰是极在乎干净整洁的,可现下不论如何都顾及不得,伸出那双已经苍老的手,如鹰爪一般扣住了那女人的臂膀,低下头将唇贴在那女人臂上,就大口大口吮吸起来。
那女人本就血气不足,常时间被养在这里,单兰只是吸了几口就觉得不够,依旧干渴非常,他本能地想要索取更多,但几口血下去,他顿时觉得腹中爽利,周身的灼热疼痛都消减几分,身子多少也回转了力气。
只见他将女人的肩膀一把扣住,女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什么,单兰的牙齿就毫不留情地刺进了她脖颈上的皮肉里,女人连呜咽一声都来不及,就身子一软,被牢牢把控在单兰手里。
那单兰饮得此人鲜血,犹如干渴者饮下甘露一般,周身的灼热之感大减,只知道大口吮吸吞咽,却见那女人被他吸着血,面色越发苍白没了生气,直到最后整个人软作一团一动也不动了,孟秋下意识去探她鼻息,却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
而单兰每喝一口鲜血,他周身的肌肤就更年轻一分,待到将那女人最后一滴血吮尽,单兰便也将手一松,如同丢一个破烂的玩意儿一般将人随意丢在地上,他面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光滑细腻,瞧不出一点受伤的痕迹,模样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不复衰老。
孟秋眼见他这般骇人景象,心中不住发颤,但也不敢妄动,只见得单兰双腿盘坐,默默调息,不过数十息后便双眼一睁,目中精光大盛,声若洪钟,仿佛方才的衰老模样全是假的一般。
孟秋!单兰唇边还带着鲜血,落在他白皙的肌肤之上更加叫人胆颤。
阁主。孟秋见单兰呼唤自己,心不由一惊,可他还是强作镇定,伸手抹去头上汗珠,谄媚道,不知阁主有何吩咐?
单兰伸手按了按额上那处肌肤,疼痛已然消失了:昨夜用药的方子与我拿来!
孟秋自是不敢隐瞒,从怀中取出药方送上,单兰接过之后便从怀中取出贴身携带的《毒勘》翻阅,不过一会便找出原因来。
原来他那日与云澄搏斗,却冷不防叫云澄怀中的小猴子阿宝突袭抓伤,那伤口翻出来一片,很是吓人,但是他隔日又打定主意要见李无尘,便吩咐手下用了一记药效刚猛的伤药,那伤药本质上乃是抽空周身灵力来加速伤口愈合,用过药后一段时间不能动武,这对单兰本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用药之后,一切如常。
但谁也不知道,这伤药有一味药同单兰常服的至阴之毒相冲,面见李无尘当夜虽然没事,可时间一到,又加之单兰周身灵力亏空压制不住,便立时将那单兰体内本有的至阳之毒反转出来,发作于表,而此番催动,更是叫至阳之毒难以压制,那单兰才因此觉得原先干渴,控制不住将面前这个女子的鲜血活活吸干。
这事情越来越不好办了。
单兰压下右臂之上那极为轻微的灼痛,原先服药饮血之后应当会有一天不会有任何感觉,可是现在原来的剂量已经压制不住了。
原来单兰初用这药时,一丸丹药可保半月不发作,但逐渐地,身体兴许有了抗药性,便从半月缩短至十天,又从十天缩短至五天,到现在每隔一日必须要服药饮血,方可压制住。
而原先的只需女子半杯血,到了后来的一杯,半碗,一碗,再到如今的一个女人。
单兰越发觉得心中躁动不安,他开始害怕,是不是到了最后,他会不管怎么样喝血都止不住身体里的干渴焦灼,乃至沦落为吸食血液得生的怪物,到时候他将会无法控制自己的衰老,无法控制自己的模样,会控制不住自己,像是一条失了人性的牲畜,将自己最不能为人所知的面孔暴露在旁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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