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嫡亲孙儿,看着他从牙牙学语,到步履蹒跚,到少年英姿,赵礼云一直都是赵老夫人的骄傲,儿子有时候是个不顶用的。
但孙儿有胆有识,又是两榜进士,仕途坦荡,但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跌落悬崖尸骨无存,连落叶归根都不能够。
赵老夫人端起药碗,手一歪,把浓稠的药汁倒在了一旁的盆栽里,汁水渗透进了土壤里,那是一盆金钱树,原本浓密茂盛的枝叶,已经微微有些泛黄,仿佛连整棵树都散发着苦涩的汤药味。
赵月珠在门口站了一会,见赵老夫人倒完药汁,喘着气躺下时,才怡怡然走进去说道:“祖母,您若嫌药汤苦涩,大可以告诉李妈妈,拿几颗蜜饯果子来压压味道。但您如此,可不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么。”
赵老夫人看清来人,冰冷了脸色道:“你来干什么,怎的,还要来看我这老太婆的笑话么,不要以为你的那些龌龊事儿我不知道。
不过是全了大房一个脸面,真要抖落出来,都讨不了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不信你事事儿都好运!”
赵月珠微微一笑:“祖母疾病缠身,我这个做孙女的自然应该来看望一下。不然可不是要落人口舌,说我这个孙女儿不孝,听下人说祖母精神不济、度日艰难,如今看来虽然算不上龙精虎猛,但也是精神不错,乱嚼舌头的玩意儿就该好好掌几个嘴,祖母说是也不是呢。”
赵老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一词。
赵月珠漫不经心的提道:“听说二伯有分家的意思,不知道祖母怎么看,好好的一家人,何必闹得这么难看?”
“这事情不需要你一个小辈操心。”赵老夫人疾言厉色:“我看你是诚心来让我不痛快的,我这里庙小,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赵月珠目光和缓,语气恭敬地说道:“我只是好奇祖母会跟着哪个儿子过活。若是您身体康健,愿意跟着二伯父一家,那大房自然可以搬出去,另辟一间宅院。但若是您还像今日这般任性妄为,一旦撒手人寰,那二房就只能被扫地出门了。”
赵老夫人有些错愕地看着赵月珠:“你..”
赵月珠福了福身子:“月珠就不打搅祖母休息了。爹爹有爵位在身,还有礼羽撑起大房的门楣,只会长盛不衰,后继有人,但二房眼下只能靠着祖母了。
万一您一个不好,二叔可就是孤家寡人了,我可是听说最近二叔有些意志消沉,去些不该去的地方。”
赵老夫人气得红了眼睛,但还没待反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出了德芳院,赵月珠的神色才沉了下来,祖母,您现在可不能死,还有出大戏要让您看呢。敲锣打鼓了这么久,是该登场了。
您纵容钱氏行凶,还为她善后,如果没有您在背后由着钱氏为虎作伥,我生母未必会郁郁而亡,白氏也不会多番被算计,差点丢了性命。
我要您好好的活着,亲眼看着二房覆灭,走上不归之路。要知道您的命,早就不是您自个儿的了。
御书房内,皇上正手把手的教丽妃写古字,一撇一捺,铿锵有力,风骨毕现。
丽妃练了几个字,只觉得腰酸背痛,小腿肚子都转了筋儿,于是娇嗔道:“皇上饶了臣妾吧,再练下去,臣妾的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皇上亲昵地刮了一下丽妃的鼻尖:“就你最促狭,才练了这几笔就喊累,瞧着是朕太纵着你了,养得这么娇贵。”
丽妃微微笑着想要说几句甜蜜话,下一刻突然捂住了肚子,不胜娇羞地说道:“皇上,小皇子踢我。”
皇帝面上一喜,嘴角忍不住勾起,伸手抚上了丽妃隆起的小腹,感受着肚中孩子的踢踹,亲昵道:“小东西,现在欺负你母妃,等你出来了,看朕怎么收拾你。”
这时,有内监进来禀报说豫亲王求见。
皇上明黄色衣袖一挥:“让他进来吧。”
丽妃娇软着声音道:“皇上,臣妾去屏风后避一避吧。”
片刻后,孙萧大步走了进来,屈膝跪下道:“儿臣参见父皇。”
皇上轻轻扬眉道:“起来吧,只是你这么晚进宫,有何事要说?”
孙萧拱手道:“儿臣想求父皇一个恩典,为儿臣赐婚。”
皇帝来了兴致,以手支颐道:“你的婚事是该提上日程了,看你那几个兄弟,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子嗣旺盛,只有你孑然一身,连个侧妃都没有。说吧,你想求娶哪家的姑娘?”
孙萧朗朗道:“四品中书侍郎温国公赵升的长女,赵月珠。”
皇帝眯了眯眼睛没有开口,骠骑将军的长子刘渊倾慕赵月珠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皇帝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也会倾心于赵月珠,他们二人一向是水火不容的,在朝堂之上你争我斗的事情可没有少做,没想到现在都看上了赵升的女儿,纠葛也好,痴缠也罢,总归是上了一条道儿,狭路相逢。
皇帝看中的是势力的平衡,如今他们两族与首辅钱望三足鼎立,皇帝无意于打破制衡,万一天平倾向了某一端,朝堂上必定风起云涌,重新站队,这可不是皇上眼下愿意见到的。
而且,赵升隶属于清流一派,虽然官职不高,但手下有不少能臣,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
毫不夸张的说,谁成了赵升的乘龙快婿,就能结交朝堂的大半言官。
大业朝两方极端势力都想要得到赵月珠,证明她一定有过人之处。
这勾起了皇帝的兴趣,身为一国之君总是心存征服欲。特别是对那些众人追捧的事物,自然格外动心。
皇帝丝毫不觉得自己若是横刀夺爱会有什么不妥,而且眼前还是他的儿子。他只觉得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仿佛格外吸引人。
赵月珠容貌不俗,想起她如冰泉般清亮的眸子,皇帝的心中某一处就像被轻轻挠了一下。
“你娶妃一事必要慎重考虑,容朕思虑一番再说,你先退下吧。”孙萧想要再说,抬首看见了皇帝眼中的不耐之色,只好喏喏地退了出去,只是在退出殿门的时候,有意无意瞥了一眼屏风。
丽妃从屏风后走出,软了身子依偎在皇帝身边:“皇上可是要答应豫亲王的请求吗。”
皇帝没有回答丽妃的话,只是怅惘道:“佳人难得啊。”
丽妃心头一跳,身子也有些僵硬,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一旁的王公公。
但王公公只是静默地站着,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事情都视若无睹,等丽妃退出了御书房,王公公才追上来道:“丽妃娘娘,请留步。”
丽妃停住了脚步,看向王全德。
王全德微微躬着身子,脸色极是肃穆,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此处人多口杂,丽妃娘娘请伸手。”
丽妃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伸出手掌,递给王全德。
王全德飞快的在丽妃掌心写下了一个字,丽妃勃然变色:“公公可有把握。”
王全德道:“七成。”
丽妃急急赶回宫中,寻来纸笔写下一字,交给冬梅姑姑:“让人马上送去骠骑将军府邸。”
第94章 虎口夺食
一个时辰后,将军府中,刘渊临窗而站,手中捏着一张纸片,上面赫然写着一个“胧”字。刘渊觉得这个字无比的刺眼,他能做的便是虎口夺食。
刘渊紧紧咬着后牙槽,额上青筋隐现,片刻后,他把纸片投入了烛火之中,烧灼后只余下片片灰烬,化为齑粉,夜风一吹,转瞬飘飞。
刘渊头也不回的对身后人吩咐道:“明日想办法把新得的那两只活物带进宫去。”
第二日早朝,诸人呈上了奏折后,皇帝似是不经意的提起:“朕听闻,中书侍郎的长女温柔娴雅,举止端庄,淑德含章,更难得的是冰雪聪明,姿容艳丽,挑一个日子进宫,就封为正六品常在吧。”
赵升猛然抬头,有些惊讶,心中不知皇帝怎么看上了月珠,实在不知是福是祸,刚想走出去,就听见一人高呼:“皇上,此事不可啊。”
众人看去,说话的是钦天监,他跪伏于地,磕头不止。
皇帝不悦地皱起了眉头,眼神极是凌厉。但还没来得及说话,殿外奔进来一人,大声道:“启禀皇上,八百里急报,川渝天气干旱,四处失火,烧毁房屋良田无数,大批灾民长途跋涉往京城而来,人流已经聚集在赣州城外,不日将抵达京都。”
皇上勃然大怒:“川渝的大小官员和守城的军备是干什么的,怎能任由灾民迁徙,难道不知道先行安抚吗,任由难民在皇城外扎堆,是在扇朕的巴掌不成,让四面八方看看朕如何治国有方吗?”
这时,王全德扭着肥臀,踩着焦急的小碎步,走到皇帝身边,附耳轻声说了几句,众人看到皇上一瞬间神色大变,阴晴不定的看了一圈朝臣,最后目光定格在钦天监身上,表情阴婺无比。
钦天监看准时机,越众而出:“皇上,不可纳赵府大小姐入宫啊,会犯天怒,恐会冲撞宫中贵人,于国于家不利,川渝的灾报就是最好的佐证。”
皇帝犹疑着没有说话,丽妃的难产不就验证了么,赵月珠此人不善,如此看来留着也是个祸害,孙萧与刘渊为了她暗中较劲,搅得乌烟瘴气,自己本想着她人才也算出众,起了纳入后宫的心思,但眼下瞧着她竟是个不祥之人。
皇帝迟疑道:“那依你所见,该如何破灾?”
说完,皇帝有意无意的看了赵升一眼,赵升立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头垂得更低了。
钦天监继续道:“虽然不宜入宫,但赵小姐命格贵重,面有福相,能保一方平安,为了皇室血脉,百姓安康,所以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上面色变幻不定,手握成拳,抵在桌边:“如此而言,既然是个祸害,她也不必入宫了,只是她会不会继续冲撞皇宫之人,朕看她也是留不得了,免得又生出事端来。”
钦天监装模作样的摇摇头:“皇上,此话差矣,赵月珠被纳进宫,则会位主朱雀,相生相克,但若是嫁于世家豪门,则会位主白虎,是上上的福瑞之相。不仅对宫中贵人没有妨碍,而且是大吉大利之相。”
皇上将信将疑:“爱卿所言可是不虚?”
未待钦天监说话,突然从外面展翅飞进来了一个活物,扑腾着翅膀在殿内闲庭漫步。
众人细瞧之下是一只大鸟,通体雪白,但又隐隐泛着珠光之色,额上一撮黄色软毛,通身油光水滑。
甚而扭下脖子在背上啄了几下,梳理梳理毛发,说不出的悠然自得,它倒也不怕人,竟还往前走了几步,打量打量了一会儿面前的几个朝臣,间或还抻了抻脖子,抬起了一只脚,做起了金鸡独立。
有人惊呼道:“这可不是白头鹎么。”
皇上身子探上前,想要看得分明一些
白头鹎是祥瑞之鸟,但像这样飞入屋中也是罕见。
众人啧啧称奇时,有内监进来,手中捧着一只白色白头鹎,喜滋滋地道:“皇上,您瞧,这里还有一只呢!”
钦天监高呼道:“皇上吉祥啊,白头鹎成双成对出现在紫宸殿是大吉之兆,皇上福泽绵延,千秋万代,功德盖世,世人敬仰啊,连上天都要称颂您,特派此鸟来降下福兆,合该普天同庆,万民朝拜。”
钱望捋了捋胡须,从善如流道:“皇上万岁万万岁,有此吉鸟,天佑我大业,必能万世长存,富贵盈门。”
这时有内监来说丽妃生了,诞下了一个皇子,皇上神色复杂的看着那两只白头鹎,一时无言,而后挥了挥手道:“此事容后再议,退朝吧。”
几日后,丽妃召赵月珠进宫。
丽妃坐在婴儿床边上,神情温暖而慈爱,她身形有些臃肿,平白添了几分烟火气。
她原本削尖的下颌也变得圆润了许多,少了一些轻盈,多了一些富贵,观之可亲。
赵月珠戳了戳小皇子的脸颊,柔软细腻,小皇子撅了撅小嘴,睡得更香了。
半月大小的婴儿,眉眼还没有张开,皱皱巴巴的一团,看不出是更像皇帝一些,还是更像丽妃一些。
桌上放了几件小衣服小裤子,显然是丽妃绣了一半搁在那里的。
赵月珠捡起一件对着小皇子比划了一阵,笑道:“丽妃娘娘手真巧,做的衣服精巧又细致,我看了都喜欢的紧。”
丽妃微微一笑,对着赵月珠讲述了为人母的艰辛与自豪,说赵月珠为人母后就能体会到这种既辛苦又甜蜜的滋味了。
赵月珠眼神迷离,孩子么,她也曾有过啊,也是在她的腹中长大,她也曾体会过这种甜蜜啊,只是一切都成了泡影,该是如何锥心蚀骨的疼痛啊。
是她无用,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只能生生感受孩子在体内流逝的痛苦,如此切肤之痛,犹如剥皮抽筋。
丽妃惊讶的在赵月珠脸上看到了伤痛悲戚之色,她在悲什么,她不可能有过孩子啊,为何会涌现出为人母的慈爱和痛心。
丽妃没有打断赵月珠的沉思,许久后才道:“其实想要见你的不是我,是皇上,你去御书房吧,皇上在那里等你。”
赵月珠瞳孔一缩,低头道:“是”
来到御书房,皇上坐在桌后,赵月珠行了跪拜礼。但皇上一言不发,也没有叫赵月珠起来的意思,手中转动着一串碧玺,目光寒凉的看着赵月珠:“你可知罪?”
“臣女不知自己何罪之有,还望皇上示下。”
“你倒是胆大,你就不怕朕治你一个欺君罔上吗。”
“臣女相信,皇上圣洁英明,不会枉杀人命”
果然,皇上对前几日紫宸殿上的事情心中存疑,并没有尽信,怀疑是一连串的事是人为。
其实,对于皇帝而言,对任何事物抱有怀疑已经融入骨髓,能从皇子走到皇帝,一路荆棘坎坷,兄弟相杀,父子反目,走上这个皇位,是踏血而上,疑心是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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