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春天,你们这儿有没有来过一个叫宋骧的寄件人?他出事前几天,在你们这里寄过快递。
宋骧?女人弯下去的腰定住,猛然回过头,一缕头发丝儿垂在眼前,眼睛如同钩子一样盯着宋知,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弟弟。
女人再次打量他一眼:有。
她手脚麻利,这声音飘过来的时候,女人已在抬脚往屋里走了。
宋知微微瞪大了眼睛。
有?
大姐在屋里翻找了一会儿,手里拿着薄薄的白封皮快件,脚步飞快地出来了。
这是你哥当时寄走的文件。她说,我刚拿到,还没发走,晚上就听说他和我们这儿的司机撞上了
你哥寄的单出问题了,根本没这地址,这文件交到上一级中转站以后,直接被打回来。再联系,就没人领了。
你拿走吧。女人说,让我看看你身份证。
宋知掏出手机,把里面存的身份证扫描件给她看。
唉。大姐替他哀叹一声:拿走吧。
这时隔近两年的快件便转手塞到了宋知手中。
一切都好像顺利得离谱
宋知拆开文件,发现里面是一个牛皮纸袋,把蜡浸过的白棉线一圈一圈地解开后,再打开
从里面抽出一薄本纪检认定结果,还有几张带着H区机关单位标头的红头稿纸。
大姐继续弯腰干活,没再理睬宋知。后者带着东西,满心疑惑地往外走,却见到院子的墙上职工照片栏的右下角处,赫然贴着今天和他打架的那男人。
宋知扫了眼下面的名字。
原来他叫贾守志。
但肇事司机的照片宋知在父亲书房见过的,却被安排在左上角的位置,他的长相看上去憨厚老实。但当年因为开的大车刹车失灵,在死角区撞到宋骧,不得不服三年有期徒刑,还要对他们家进行赔偿。
宋知眉心拧在一起。
肇事司机和打电话的人是同一家物流中转站的同事
大姐,我想问问,这人是谁?宋知指着贾守志的照片,问道。
女人隔着老远,眯着眼睛看:他啊。
早就不来上班了。
这人干这一行好些年头了,那天本来是他负责接你哥的单子,不过临时恰好有事儿,换了别人。唉,要是他接了,说不定就女人看宋知一眼,没再继续说下去。
照片底下不仅有贾守志的名字,还有送货的车牌号,宋知愣怔地看着,眼睛一眨不眨。
事情在逐渐浮出水面。
大哥出事的那天,是在去寄快递的路上,而不是,在找他的路上?
可为什么,他听到的版本却说是因为大哥出门来找他?
所有的事情好像都不是他既得所知的那样宋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物流中转站走出来的。
揽紧羽绒服,抬头望望天。
他蓦然觉得今年冬天冷得可怕。
宋知回到家,把所有的东西摆在桌面上。
他庆幸自己有所作为,尽管毫无头绪,但这一趟收获颇丰。
眼睛扫过一眼。
通讯簿、手机、文件袋陈列在他面前的时候,宋知觉得,自己与真相之间,近得仿佛只隔了一层羊胎盘似的。胎盘里,孕育的混沌尚未成形,但在不断壮大,直把外面的包衣撑得相当饱满。
可这层薄薄的包衣,却是一层湿滑粘稠、极度坚韧的屏障,它呈现出一种乳粉的颜色,又夹杂着血丝和一点青紫的血管,让人看了,不适又恶心。
就好像探求这桩意外的真相一样,想要穿破这层屏障,必要遭受分娩似的强烈痛苦。
宋知沉默地坐下,对文件细细研究起来。
由于在中转站放得过久,纸张还泛着一种陈旧、潮湿的气味,他掀开一页
《关于秦淮同志所犯贪污错误的调查报告》
秦淮
宋知往后翻,这报告被装订成薄薄一册,分为案件来源、调查依据和最终结果三个部分。
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个叫秦淮的人,在十年前被纪检部门调查出贪污了几百万。而在此之前,这人是和宋骧同岁,但比宋骧还要政绩有为的人。
大哥寄他的调查报告做什么?宋骧是在机要机关工作的,为什么和纪检报告扯上了关系?
宋知看了眼邮寄地址。
寄往甘肃省的一家律师事务所。
为什么要寄到律师事务所?还用的是这种名不见传的小物流?大哥在机要单位工作,这单位可是要掌管机密文件,遵守保密守则的,怎么可能会用这样的物流!?
谜团越来越多,一时在他脑子里胡乱地浮现。
宋知立刻在手机上搜索秦淮这个人物。
搜索引擎弹出几百条相关信息,但与宋知刚才所获的负面消息不同,那些新闻全部都是正面报道。
他一条条地扫过去。
日中投资公司法人。
社会伤残基金慈善家。
山水画协会会员。
不仅如此,他还在网络上翻到对方的照片。
秦淮在一副宋代山水画前站着,眼神犀利地盯着镜头,脸型削瘦,鼻梁高挺,本是十分精神的长相,但无奈气质实在太过阴险。
年轻的时候没少发愁吧,不然怎么会有人长这样一张阴郁的脸?
报道上陈列着一些关于慈善捐款、艺术收藏、投资活动的信息,还有秦淮拍下天价茶叶的新闻。宋知有听说,今年市面上有一斤价值七千万的龙井茶盘被某个富豪拍走。
在宋知眼里,那只不过是最近几年产量稀缺的茶而已。这么大的手笔买下,真是相当舍得了。
宋知对着茶叶这两个字沉思,他心想,也许自己可以像今天去贾镇那样,去日中投资公司探访一下。
尽管他明白,没有合理的理由去接近,也没有恰当的办法。
但这种莽撞是他与生俱来的,青年人的勇敢和好奇一时超乎理性,占了上风,哪怕知道有可能什么都收获不到,他也想要去试试看。
有贾守志的前车之鉴,为了谨慎起见,宋知生怕再有人一眼发觉他和宋骧的关系,以至于早早地就打草惊蛇。
大哥既然在和秦淮这样的人物打交道,宋知总觉得,自己更该用一种稳妥的方式,去打探消息。
他对着秦淮的投资公司研究了一下午,依旧没想到什么好方法。
暂且先这样,先不管外表像不像,他是否能见到秦淮也很难说,先动身吧。
宋知戴上一顶帽棒球帽,在手机上搜到投资公司的地址,忽然接到消息提醒,是姚姝晴在朋友圈新发的视频号动态,她在为网上的学生们传授如何画不同的人物眼型。
眼型?
宋知眼睛一亮,在通讯录里找到姚姝晴,噼里啪啦打过去一句帮个忙。
可话刚发出去,他又嗖一下紧急撤回了。
因为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他猛然想起
这事儿要是让方成衍知道了。
别再把他给气死了。
宋知很想去找姚姝晴一趟,又觉得不该背着方成衍这么搞。
思来想去觉得不合适,于是给男人发了消息过去,上来就是一句:[对不起,成衍哥。]
他好久没这么叫过对方,猛然亲亲热热叫一声,只会让人心觉不妙。
方成衍在办公桌前,凝视着不断弹出的消息:
[我要去见我那个相亲对象一面。]
[我觉得有必要和你报备一下,我真是有一点急事。]
[回来再跟你认错。]
方成衍本来在认真工作,看到消息,并没有生气。小茶爷主动过来跟他报备要去见谁,这算得上是十足的进步。
怎么回复?
就是因为这位相亲对象,他们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所以他不能问,绝不能多问。
要保持心胸宽广。
没错。
方成衍认为,这时候必须要体现他的心胸宽广。
总裁眼瞅了屏幕半天,也没有回复,但他又工作不进去。于是起身,绕着办公室,百无聊赖地绕圈走了两步。
他在落地窗前站定,表现得好像无所事事。
又盯着外面的高楼大厦,看了一会儿。
啊。
去他的心胸宽广。
第63章 佛手红莲
如果方成衍知道宋知最终要找的人是谁。
相信他。
他一定会拼死拦下的。
男人站在落地窗前, 还在劝告自己大度。
下一秒,对方的电话迫不及待地拨了过来:
喂?
你看到我消息了吗?
我打算去找姚姝晴一趟,能去吗?宋知正往楼下走, 由于嘴角疼,说话都有点儿张不开嘴。
方成衍走向沙发,低声回答道:当然。
行。
那没事儿了, 你忙吧。
等等。方成衍忽然叫停, 晚上,一起吃饭吗?
宋知急于出门,已经走到楼道口了:我今天没什么胃口。
好。
男人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尽管听上去并无不妥, 但他们之间的通话紧跟着沉默起来,让宋知觉得情况好像不太对。
他破天荒地照顾起对方的感受:
我可以在晚饭后找你,我是真吃不了东西。
嘴还疼呢!
好。
宋知征求方成衍的同意以后,这才转而把姚姝晴约出来。
这位宅女漫画家也是个热心的姑娘, 一听宋知求帮忙,带着自己的眼影盘便蹦蹦跳跳地从家里出来了。她穿着毛茸茸的拖鞋,身上胡乱披了件羽绒服,让宋知在小区健身器材那里坐下, 弯着腰, 给他画了一个眼尾拉长、微微上扬的眼睛。
好了。
姚姝晴把眼影盘上的小镜子亮给他:你看看, 还行吗?
宋知对着那块迷你镜子瞅了大半天, 觉得这女孩的手真是妙。
你有点东西。他说。
一切与大哥有相似之处的特点,全部被这些修饰遮盖住了。
干嘛去?和男人约会吗,怎么还先找我化个大眼睛?姚姝晴把对方递回的眼影盘收好, 装回兜里。
有点急事。
他抬头一看, 天都快黑了, 便没再跟姚姝晴多说,道完谢后匆匆走了。
抵达日中投资公司时,这栋建筑只有少量几间办公室还亮着灯光。投资公司的建筑不像世纪地产公司那样,坐落在黄金地段,但也绝对差不到哪里去。
宋知绕着大楼逛一圈,现在大门前往里张望了一通,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去。
这个点,白领们早已下班。大厅亮堂堂的,但空无一人,只有警卫室开着门。
他在大厅里转悠好久,盘算着自己该怎么通过安检机、上电梯,正巧碰上一个加班的职员从电梯口出来。
那职员看见他在这里乱转,问了句:你要上来吗?
对。
对方伸手在按键下方的红外线识别处给他滴了一下员工卡,认定成功后,电梯显示绿灯,表示可以运作。
多谢。宋知走入电梯,紧接着问:我想找秦董事,他是不是不在
在。
你是?职员转过身,疑惑地看他一眼。
我是茶叶零售商,和秦董有预约。宋知信口胡诌道。
你去后面的高尔夫球场找吧,但那里有保安,轻易不许人进。职员腋下夹着公文包,说完就走了。
宋知按下关门键,电梯在他面前缓缓合上。他并不是想找秦淮见面的,只是想看看这个人创办的公司到底如何,为什么两年前这个人物会被大哥翻出纪检报告。
随手按了一层,到终点后,宋知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他们的企业文化长廊,每一个宣传图上都挂着一盏明亮的壁灯。
墙上贴有公司的建立时间和简明介绍大概是在七年前建立起的。宋知还在管理层的职位表上,一眼瞧到张鸣的照片。
张鸣。
副董事。
他的头像处于权力金字塔的最底层而秦淮的名字在最顶尖的位置,却没有照片。
宋知继续往前走,一路走走停停,整一面墙壁上张贴的无非是他们公司的发家史:
各种重大项目投资成果、参与国家基建项目,还有秦淮本人在山区小学和孩子们的合影、乃至和残障人士的合影。
林林总总,全是正面的消息。
这样大张旗鼓地张贴出来,好像从前的丑恶便会被抵消似的。
他在走廊尽头转弯,这里是秦淮本人专门用来收藏名画的长廊。所有的画作被挂于透明的展窗内,玻璃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可见收藏者对其呵护有加。
这些画作以山水画为主,其中不乏价格不菲的作品,宋知潦草地扫了几幅画的落款,分别是唐代书画家的《春山图》、《群山茂林》和宋代文人的《青山崖》。
画上的楼阁高低错落,苔浅树深,山光水色,暝暝沈沈。白云配上隐隐青山,宛若仙人之所。再加上一旁题的书文,字体苍劲,富有韵味。
尤其是走廊尽头的一幅山水画,画幅很长,山头伫立一棵不老松,颜色墨绿,山体的绿色却是孔雀石绿色,鲜艳明亮。
这幅画虽然没有署名,但一点也不比其他的差。
秦淮平生最大爱好,莫过于此了。
宋知逛完以后,没人再给往电梯上刷卡,只能从步行梯下去。
走到底下,他发现楼后有一个狭窄的后门。
推开一看,正对着楼后一片空旷的场地。出口处顶上挂着应急照明灯,瓦力十足。
就在那里,宋知离得远远地,看到一个人。
对方侧面朝着他,身形瘦瘦窄窄,穿着和方成衍如出一致的手工西装,像是出自男人最钟爱的那个牌子,版型、颜色一模一样。甚至领带,也都和方成衍的撞成一样的。
完全相似的风格。
光线很亮,就算宋知看得十分清楚,乍一看过去,也差点高呼出一个方字。
但他猛地顿住。
这人肯定不是。
猛一看,确实很像。但在细节上,这人哪里都不如方成衍。
这西服男的背影侧对着他,稍微转过一点身体,变为背对他的时候,宋知注意到他肩膀很窄,而方成衍肩宽挺拔,身高也更高。这人,完全就是方成衍的一个缩放版。
就在这时,那人仿佛觉察到视线般的,忽地转过头。
眼睛在看见宋知的时候,竟然亮了一下。
宋知看到西服男的正脸,只觉得更诡异了。与方成衍一比,他的正脸就更拉胯得多,骨相本就很差,灯光从后脑勺的方向打过来,显得他中庭凹陷,这样的弧度,哪怕他鼻子再挺拔,也会显得侧脸奇怪,皮相也因为年龄的问题,松垮下来。
根本不及方成衍分毫。
宋知还在因他的表情变化而发愣,对方已经朝他走过来。
西服男站到他面前,开口第一句就是:你还记得我吗?小老板?
宋知直接傻了。
哪位啊这是?
他把对方看了又看,觉得这人好像有点上岁数了,说话的口音也很熟悉,好像是灵山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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