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令上写的清楚,让她即日去东极烛璜岛上任。她还纳闷这烛璜岛是个什么地方,问过姚鑫才知道就在无妄海边上。
烛璜岛她没听过,无妄海倒是耳熟能详。那儿是佛语中的净空,只有无尽的虚空之地。
执耳跟她讲无妄海,就像说书先生在给怕鬼的人讲鬼故事一样绘声绘色,明明就是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却让她听得生出一种身临其境的绝望来。
承屹这厮就是在故意搞她。
之前在幽冥涧跟着广道吹河风,她觉得没有什么差事比这更差的了。没想到而后被派到了北岭。每日间要面对一群受刑的罪鬼囚魂,看他们受尽折磨,连带着她心理都有些压抑。
这还不够,眼前这小心眼子竟然要她去守虚空。她可不干,说什么也不干!
不知怎么就想回林家茅屋去,至少还有亮亮小崽子可以撸,家里那个矫情精虽然也臭脸,但比承屹这烂人真是好到不知多少倍去。
果然人生不论在世或不在世,总是要失去了才知道要珍惜。
你说的我都照做,不要调走我,不去守虚空。
承屹见她气势汹汹地进来,以为要跟他怎样一番豪气干云,没想到开口竟是讨饶。原本想说的话竟派不上用场了。
将手中小盏倒扣进炉口,炉火随即熄灭。看来这香烛是制好了。面前石桌虽算不上狼藉,却也被大大小小的器具塞得满满当当。
承屹不管,他只盯着林西贝看。
终于把人给看烦了。
有事说事,你这么盯,看得我发毛。
承屹揽袖掠过桌面那一堆器具,嘴角收成锐利的角度,明显是不耐烦了。林西贝看他动作一番这才恍然大悟。靠近他手边,试探性地握住那只尚留余温的火炉炉脚。
再看他,微垂着眼。嘴角俨然已经放松。这才放心大胆地收拾起来。不过嘴里也不闲着:巡法使大人,您倒是吩咐一声啊。我愚钝得很。
乍一听,她这说辞虽然谦卑,但也隐含几分牢骚。不过承屹似是不按常理出牌,倒是很直白地回她:告诉你?我多没面子。
面子,又是面子。这人也是奇怪,明明有几分少年心性,却老爱挂着一脸被催熟似的老成。
说到老成,林西贝又想到顾非沅。要说老成应该就是家里矫情精那样吧。他倒是也好面子,但是却没承屹如此拧巴,反而有几分别扭的可爱。
顾非沅可爱?不不不!她肯定是被这香味熏蒙了。
桌面刚整理规整,承屹就开始赶人了。林西贝也不想多呆,但想着他好歹也差自己一个答案,就磨磨蹭蹭不想走。
没想到承屹却怎么也不说话。林西贝桌子擦了第四遍终于按捺不住,大人,我这调令
承屹却好似无知无觉一般,哦,回去吧。
回去干嘛,收拾东西还是睡觉。这人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回去,收拾去东极的包袱?
承屹颇疑惑地看她一眼,还去什么东极。
知道了知道了,这人永远绕着弯子说话。
毕竟让他自己推翻自己说的话,挺没面子的
美好的一天,从点卯开始。
林西贝在火柴人的基础上丰富了一点囚魂们的面部细节。将画名册送到承屹手中,勉强算是过关。这下难度降低了,速度自然上去了。
一水儿顺下来,还真是应了那些个民间传说。上刀山的有,下油锅的也有。
第三层石楼关着的鬼魂前世是个盗墓贼,长得像只瘦猴子,叫陈老四。因跟着土夫子师父的姓,顺带排了号,便没有大名。
老四一双眸子如黑漆两点,姑且称得上灵动,自己却极其畏光。
每每林西贝来了,他总要斜着眼睛盯她半晌。那目光盯得林西贝难受,所以总是会举起烛灯照他一下以示反击。
老四被光一照,立即逃命似地跳开。
他这时候崩得又高又远,更像猴子了。
对这种人受罚的情景,林西贝并不能共情,也说不上幸灾乐祸。老四受刑的景象她只碰巧见过一次。
瘦猴子被半空中突然伸出的鞭子打得满地打滚。为了躲避鞭打,一双赤脚在遍布铁蒺藜的地面上奔跑。要跑上七八个来回,承受数十记鞭打方才停歇。
陈老四隔壁关着的生魂生前是个小偷。偷儿很讽刺的叫了个陆正的名儿。眉眼很清秀,眼角微勾,上半张脸有三四分像承屹。
林西贝唤他陆正,他从来不应。后来她才知道,他打从心底里厌恶这个名字。
后来林西贝便按照他的要求称呼他为向歪。林西贝问过他很多问题,包括改名的事,他几乎缄口不答。
而向歪只主动问过她一个问题:你姓什么?
她如实答了。向歪满意地点头,喃喃自语道:姓林挺好,不要姓陆,姓陆的没一个好东西。
比起陈老四,向歪的惩罚更为可怖一些。许是因为前者多盗一些无主之物,而后者的目标却是有主的缘故吧。
向歪被锁链直挺挺倒吊在房梁上,捆得结结实实的。倒挂着的他,身形笔直地挺立着。一双手如毛笔蘸墨似地往滚热的油锅里浸,得蘸足一百八十下才足够。
受刑时候的向歪并不哭嚎,而是发出迅疾的声声低唤。带着三分快意,七分解脱。好像自己不是在受刑,而在赎罪。
其它囚室也有类似的,唯独老四和陆正两个她比较上心。为此,她还偷摸去了藏书阁寻了两人卷宗来看。
陈老四还要四十七年刑期,而陆正更长。五十九年,差不多一个甲子。
第七十一章
一日,林西贝去还名册,藏书阁里没人。夜叉鬼一族向来尽忠职守,她一时搞不清姚鑫那家伙会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
林西贝干坐了一会,品了一盏茶。炼魂窟没什么正经茶叶,只有些聊胜于无的茶叶末提个味。好茶只一个地方有,承屹屋里。不过巡法使大人显然并不知道分享是一种美德。
就在林西贝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姚鑫终于姗姗来迟。她注意到这厮犀皮护甲里面鼓囊囊的,还露出了半边信封。还没开口问,就上手将那物抽出来。
竟然是封信。
信封画着一大一小两只夜叉头,彼此挨着,亲密极了。
林西贝几乎立时反应过来这寄信人是谁了。有些懊恼自己做事不过脑子,只得将信恭恭敬敬地还給姚鑫,并给他道歉。
没想到夜叉鬼因为太开心,对这事压根不在意。反倒自己将信拆开,招呼林西贝过来一起看。
花大人,我娘给我写回信了。谢谢你教我画小人。
林西贝也被他感染,喜滋滋地陪夜叉鬼一起看信。
既然是家书,自然介绍的都是姚鑫母亲日常起居和村子里的所见所闻。看着满篇密密麻麻的夜叉头,林西贝心中也涤荡起一股柔柔的暖意。
看来姚鑫的妈妈是个性格异常开朗的夜叉鬼。
信件很长,两人都看得饶有兴致。只是林西贝读到一半卡壳了,指着其中一个画面问:这是什么意思?
纸上画着两只夜叉鬼,鼻子山有颗痣的是姚妈妈,对面的那个坐着的蓄着胡须,俨然是个男的。两人中间摆着一张纸,上面并排列了很多小方块。实在是看不出是什么。
姚鑫指着蓄胡须的那只夜叉解释,这位是村长。随后指头放在那张纸的小方块上说:这是幽都令。
幽都令,不就是承屹也有的那玩意?
这么多令牌是什么意思?林西贝粗略数了数,大致有十几枚。姚鑫那股子兴高采烈顿时平寂下来,俨然换了个人似的:娘是让我参加鬼差选拔,好让村长帮我报名。
林西贝品出他骤变的情绪,却仍追问:这不是好事,你会参加吗?姚鑫缓缓摇头,不会。
说着将信纸合起来,塞回了信封。
看他脸色不好,林西贝遂不再问。只凭兴趣另起话头,那如果我写信,能不能寄回家去?
当然。
本是随口的一问,没想到姚鑫已经将纸笔备好。这下林西贝说不写了反倒会奇怪。这才提笔起了个头:油葫芦,见信如吾
稀稀拉拉写了十几行,介绍自己情况的只有寥寥几句。剩下都是问候毛团子的,问亮亮那小家伙是不是想她了之类的话。她倒是想毛团子得紧。
写到最后要收尾了才想到家里还有一位孕夫,踌躇了半天,决定还是礼貌性地提了一句。
油葫芦拿到信件是在两天后。
大个子兴高采烈地举着信封拍开了林家茅屋的大门。开门的瞬间迎面飞来一只通红的巨大火球,正对着他就飞过来了。
还好油葫芦身形高大壮硕,火球高度只到他腰际,略微一个闪身,堪堪躲过。
纵火犯正是亮亮。
幽都土地贫瘠,在这里能供沟牙兽果腹的只有少数几种灵话异草,大一点的灵兽又干不过,吐出的火球顶多只有拳头大小。不仅杀伤力有限,因肚子里没货,供应链也成问题。
所以但凡正经点的引路人是看不上这种低等灵物的,更遑论捡来做灵宠了。
可亮亮不同,这段日子小东西吃喝都跟着顾非沅,珍馐百味近乎尝了个遍,肚子鼓了,吐出的火球也跟男主人的肚子一样见天的鼓起来。
方才袭击油葫芦的那团火焰几乎能有大个子拳头那么大一个,比普通的火球更是大了数倍。近身作战中威力可想而知。
油葫芦抹了把汗,垂眼看毛团子很有礼貌地直往自己脚边凑,见它认错态度如此之好,立时决定不追责了。
讲明自己来意后,油葫芦将亮亮抱起来放到堂屋桌面上。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封信,顾非沅听他说这信是写给亮亮的,便转身要回里屋。
没想到毛团子一下子跃身而起,整个铺在顾非沅脚背上,耍赖不让他走。此时顾非沅冷漠的表情骤然裂开一丝缝隙,只好无奈地将团子抱起,坐回高背椅听油葫芦读信。
这边油葫芦念的兴高采烈,可对面顾非沅听得却是一脸冷漠。
满篇都是那只野鬼在絮絮叨叨,说着些不知所谓的话。毛团子长毛团子短地问,好像家里这小东西真能回应她一样。
事实亮亮确实全部听懂了。这字里行间跟自家主人一模一样的语气弄得沟牙兽兴奋不已。毛尾巴鸡毛掸子一样甩个不停。
这下终于把抱着它的顾非沅搞烦了,他索性抬了手腕,压住了那根兴风作浪的大尾巴。
亮亮一双豆豆眼不解地盯着男主人轮廓清晰的下巴颏,心想:刚才还好好地,怎么突然就不开心了呢?
亮亮真的不理解。
油葫芦绘声绘色地读到最后一行,感觉有些口渴,便停下来喝水。
正巧此时顾非沅那少得可怜的耐心即将耗尽,也不打个招呼,就抱着亮亮起身,准备回里间休息。
等油葫芦喝完水,见对面已是空空如也。有些慌了,不知是应该将大花相公叫回来继续读完,还是直接回家。
但他也算是幽冥涧顶负责的一名鬼吏,还是站起身来招呼一声:她相公,这信还有一句没读完呢!
顾非沅头也没回,身形已闪过布帘进入内室。颇无情地拒绝了,关好门。
油葫芦嘟着嘴,知道这花相公是在赶人。也有不解,也有委屈。他收到家书怎么一点不开心,甚至还有些生气呢?
便泄气嘟囔道:大花,你的问候我怕是带不到了,你相公根本不关心你说了啥。
正准备拉门栓,屋里却传来幽幽的一句。
油葫芦身形一滞,眼看着这花相公又撩帘出来,愣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听顾非沅问:她说我什么?
第七十二章
在油葫芦眼中,大花她相公不论对人对事都是淡漠的。或者说是懒,懒得看你、懒得回你话,懒得理你。
可是方才他刚刚那短短一句,虽然令人有些触不及防,但是你能从那陡然升高的语调里读到一种感觉,他在意。
可是他的脸色,依旧是冷漠而疏离的。
油葫芦突然脑海一片空白,大花的那封家书他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可眼下被顾非沅这么盯着,那信中最后一句话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许是怕顾非沅再度转身离开,油葫芦连忙从怀中掏出信封,微颤的指尖夹出信纸展开,目光边向下扫嘴里也无意识地念出声来。
亮亮还好吗?有没有想我找到了,最后一句。特意清了清嗓子,郑重地读道:顾非沅身体怎么样?如果不舒服了记得闻一闻青草膏,剩下的几罐我放在柜子里面了。
念完最后一个字,油葫芦略咂摸一下,觉得大花也是奇怪,这家书怎么被她写成了医嘱。就算是鬼医看病还会多关照两句别的,她这也太简略了。
前面问自家灵宠时候还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的,对比下来最后一句感觉像是硬凑。
当然当事人顾非沅读出的信息不会比油葫芦少。只蹦出两个字:废话。便转身要走。
油葫芦思忖,这大花相公莫非是生气了。可是听他说话语调虽冷,但肩胛骨打开的弧度却更大了些,头也微妙地扬起来,周身的冷峻消散不少,虽依旧孤傲但是周身气场是放松的。
油葫芦鬼使神差地问一句:那我先回去,写好回信再拿来你看。
这回顾非沅再没回头,也没说话。但油葫芦却似摸准了他脾气一般,认为这是他默许同意的意思。
就一封回信,油葫芦整整回了两天。
两天时间,绣一副简单的绣面也够了,遑论是回个信。当他再度敲开林家茅屋的大门,却发现开门的并不是大花她相公。
我认得你!油葫芦指着面前的精瘦男子说。
那男子先是猛退一步,而后连连摆手,不认得不认得。说着就要往屋里撤。可他哪里快得过长手长脚的大个子。
徐茂后领子一紧,就被油葫芦提到了半空中。惊慌失措地吱哇乱叫,嘴里一会是花大人,一会是花相公。
等扑腾不动了,才恹恹地叫饶命。
油葫芦见人被自己吓成这个德性,有些懊悔。连忙放下徐茂,求助的目光直投向顾非沅。
就算已经被吓破了胆,徐茂在顾非沅面前情绪也收敛了七八分。加上巡夜使的口头保证,他才抑制住了要逃跑的冲动。
对徐茂的事,油葫芦知道个大概。他也对这胆小的货郎言明,现在抓他去投胎毫无意义。一只毫无念力的生魂就算投胎了也是早夭的命,孟婆们还不想费那档子事呢。
虽然货郎不信他的口头保证,可他信那番孟婆不想费事的言论。
风波总算过去。
本来油葫芦是直接将写好的回信递给顾非沅看的,可对方不肯收。只吐出一个字,念。他便支支吾吾地念起来。
念完了信,顾非沅并不说话。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要不要再添点什么?油葫芦又问一句,依然没有回应。
一旁的徐茂却急了,他是个见不得冷场的。便殷勤地建议:您不妨也问候一句,有来有往?
他这话,顾非沅自然不可能应下。
徐茂也不懊丧,眼珠子一转。想到一个新招,还没等说出口,自己先激动地跳起来,既然花大人如此挂念家中灵宠,不若在这信纸页脚留一记爪印。如何?
油葫芦立时拍掌叫好,因他倚墙而立,墙面都差点被他震碎。再看顾非沅,他眸光一闪,仿佛若有所思。再不是无动于衷的一张脸。
直到被徐茂抱上桌,按了红泥留了爪印,亮亮都无知无觉的模样,但它天生好奇,黑鼻头不住地对着信纸嗅,被墨油味熏得直晃脑袋。
油葫芦的回信写了好几页,徐茂又是个细心人,他暂时放开怀中的毛团子,将已经印好爪印的那张信纸放到一旁晾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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