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种更为浪漫的说法,没有根据,也许只是某位善良的长辈随口一说。早夭的孩子是天地间自由的精灵,不能用棺椁和泥土束缚他们,他们终是要归于四野山林,做回自由自在的快乐小神仙。
如邓奕,如春信这样的小神仙还很许多,三千世界,佛国净土,他们安闲生活在那里。
这里便是太阳的国度,是春信的小世界。
小径通幽,竹林深深,脚下落叶堆叠,春信悠闲甩着手走在前面,嘴里叼一片竹叶,以前你来得多吗。
雪里说:只来过两次,第二次是妈妈把外公外婆也迁来合葬,我跟着来帮忙。
第一次当然不必问,也不必答。雪里解释:我始终觉得你还在,只是不在这里,当然也没必要来这里找你。
坟墓里躺的,不过是小神仙在凡世的躯壳,她的精神和意识早已脱离肉身的苦痛,去往太阳国度。
当然,这是被现在的自己美化过的记忆,当时的雪里怎么可能知道还有另一个小世界在等着她呢。她不想来只是不愿相信春信已经不在了。
墓在高坡上,在一排又一排的松柏之间,每一块墓碑下都埋葬着一个早已远去的灵魂的躯壳。
墓地当然也是有风水讲究的,可连春信自己都不知道她生辰八字,蒋梦妍也没办法给她算,就给她买在山顶上。
山上看得远,有风有雨有太阳。
眼前所见与记忆相同,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地方,心境却已大不同。
那时春信躺在四方的小盒子里睡着,此时她就在身边,体温通过掌心明明白白传递。
在这一排,最高的一排。雪里指着。
春信点点头,松开她的手,迈上台阶,一个一个看过去,看那些墓碑上刻的字,看上面的照片。
她停在一块小小的墓碑前,这孩子才八岁,是男孩子,爸爸妈妈一定很伤心,也很爱他,他的墓碑也像玩具一样小。
雪里嗯一声。
春信又弯下腰,这个老爷爷九十二,五年前那他现在九十七了。
雪里说:高寿。
春信又想起来一件事,那是上辈子的事,我记得小时候跟爷爷奶奶去吃酒,办白事主人家会专门定制寿碗,去吃酒的人可以把印了字的碗带回家,意思是沾沾老人的福气,家里好多好多寿碗,八十九十的都有。
雪里说:咱家也有。
春信想起来,小时候住在氧气厂家属楼,确实也领过几个寿碗,虽然故去的老人她大多不认识。
那些碗不常用,收在柜子最底层,搬家的时候也没带过来。传统喜丧文化像那些碗被一起丢掉了。
感觉还挺有意思。春信说:自己来给自己上坟。
多稀罕,头一个呢,真应了那句老话,人活着什么事都能遇见。
春信又想起雪里跟她说的,还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排队等着她呢,她觉出活着的一点好来,活着可真不赖。这种时候,想到上学和写作业都没那么烦人了。
也亏得今天出太阳,要是下雨,气氛就不太好。春信回头,你可别哭。
雪里摇头,长长吸了口气,再慢慢吐出来,平复了。春信不让哭。
出乎意料的是,春信原先呆那块地方,是空的。她们以为这地方应该已经换人,还准备了一束栀子花,用报纸包着装在书包里。
确定是这里吗?
确定,我记得号数,一百三十五。
也幸好没人。春信说。
否则那感觉太奇怪,就好像这个世界有人替她去死了。幸好没有。
她们把栀子花献在那块袖珍墓碑前,沿来时路离去,脚步轻快。
不着急取车,她们继续往山上走,来时在山脚下看见山顶有座白塔,应当是个什么古建筑,春信想去看看。
上山的路很快就断在一半,齐齐地断开,前方布满了杂树荒草,右手边有条小路延伸进林子里,雪里折了根树枝在前面领路,一路走一路打草,春信跟在后头。
还没到惊蛰,应当还没蛇。春信说。
雪里说:万一呢,打打不费事的。她做事总是那么细,考虑得那么全。
亦步亦趋跟随,春信低头笑,心里甜滋滋,你咋那么好呢。
她像小朋友出去春游,拉着前面小朋友的衣服,两条胳膊高兴地晃了晃,有一只四脚蛇。
雪里立即停下脚步,戒备盯着前方草丛,哪里?
春信笑起来,我们俩,超大的四脚蛇。
雪里愣了一秒,嗓子里发出愉悦的一声哼哼,继续往前走。
虽然碰不到踩这条路的人,但这条路本身就能证明,常常有人在它身上踩,她们走在探好的小路上,在密林里七拐八拐,爬上另一座山,从一棵很粗的槐树旁走过,眼前豁然出现大片青草地。
草地的尽头有一座红瓦飞檐的寺庙,庙里跑出来一群阿姨,举着红的粉的薄纱巾在草地上拍照留影,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春信和雪里站那看了一阵才继续往前走,山顶的白塔已经很近了。
前面有个大腿高的坎,这是雪里表现的好时候,她赶紧攀着坎上的歪脖子树爬上去,回头向她伸出手。春信抬头看她,眼睛里的坏有点藏不住,这是她心情很好的表现。
雪里把她拉上去,还没来得及松手,她果然发难,想牵人家就直说。
那你自己爬上来?雪里说。
我会爬不上来?
腿够得着吗?雪里垂下眼帘闲闲扫过。
你腿长,还不是得等我。她得意极了,甩两下手,给我松开,热。
雪里握得更紧,不松,到地方再擦手。
春信不挣了,嘴上还是没闲着,现在不怕犯法了,小心我告你。
雪里弯唇,牵手不算。
那怎么样才算?她诚心发问。
雪里意味深长笑,微微偏头,山风适时吹过,将她额角一缕碎发扬起,擦过高直的鼻梁,她的声音被风送到耳边。
亲你,摸你。
春信脸一下就红了,扬起拳头,那难道你没有吗?
雪里歪头,证据呢?阿sir,做事要讲证据的,你用什么证明呢?
法盲不懂,鼓着腮帮子瞪她,雪里揉揉她脑袋,走吧,白塔下有个小亭子,我们去那休息。
塔共有七层,六面,每一面都雕有佛像,名叫浮屠塔,这塔应当跟下头的寺庙是一起的,此类塔一般用来存放经文,供奉舍利。
塔下向东面有一扇古朴厚重的木门,门上挂一把大锁,春信贴着门缝往里瞧,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
看过了塔,沿石阶往下,她们在亭子里休息。一直走上坡路,又累又热,春信脱了外套随意扔在石桌上,迎着风扯着T恤的下摆狂扇,露出半截雪白的腰,还有腰上一圈被裤带勒出的褶皱。
女孩子,也矜持一点好吗。雪里从书包里翻出湿巾,坐在亭边美人靠上擦手。
怕什么,又没人。她说完四下里看看,确定真没人,胆子也大了,走过来横跨在她大腿上坐下,挺着腰往前,两手托住自己,掂两下,怎么样。
干嘛。雪里笑着捏住她手腕,往后仰了仰,旺仔馒头。
放屁!她震声:最起码也是小包子,豆沙包,小糖包,肉包。看起来虽然小,但其实很有料。随即感叹,现在的包子真是越来越小了,还卖两块钱,他们怎么敢啊?我们小时候那包子老大一个,我吃两个就饱了。
雪里说:南方包子是小。这话里也不知有几层意思,春信意外听懂了,反问:北方包子大?
雪里眉眼弯弯,反正比南方大。
春信哼笑,没吃过。
雪里说:我也想见识见识,到底有多少料。
她擦完左手擦右手,两只手都擦干净才抓了她手腕给她擦。春信后背抵着亭柱,膝盖分得很开,斜斜坐在她身上,往前挺着肚子。
两只手擦净,雪里说:好了。她还是不起,用那双坏笑坏笑的眼睛斜斜看人。
做什么。雪里忽然觉得有点渴。
收集证据。她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捂了一冬,又穿一件白T恤,整个人从里到外发着光,亮得晃眼。
雪里垂下眼睑,手搭在她裤腰上,指尖细细刮过皮肤上的褶皱,你这叫勾引。裤子勒吗?
稍微有点勒,但也还行。那你上当吗?她歪歪身子,小流氓似往前顶了一下。
雪里像被蛛网给粘住了,稀里糊涂就被蛛丝套成个茧子,一动也不能动。
妖精把她拖回洞里,挺着一截雪白的小腰,在她面前优哉游哉踱步,不时俯身来看她,挑起她的下巴,捏捏她的脸蛋,在考虑从哪里下嘴,喝她的血,吸她的髓。
这妖精好生厉害,佛门净地,她来如自由,还敢在此安营扎寨。
茧子里的蠢东西被迷了心窍,一时心痒难耐,仰脸把自己当祭品献上,助她诡修。那妖精又戏耍般将她推开,手指竖在她唇上,弯着眼睛笑,这不勾上了。
第64章
春信就是成心报复,钓起来就不管了,好多次都这样。尤其是夜里,黑灯瞎火不整点事就难受,两只手闲不住,又菜又爱玩。
她模仿能力超群,捏着嗓子细声细气,春信,春春宝宝,你不能不管我呀。
雪里又好笑又生气,打她屁股,睡觉。
她动两下,抱着雪里胳膊,像夹一只大娃娃把她夹在怀里,乖乖闭上眼睛睡觉了。
后来也没心思折腾了,早上六点起床上学,晚自习九十点才到家,已经累得没人样,周六补课,周天去画室,没工夫想七想八。
文化课还能说服自己偷摸开小差,分科后参加集训,因为做着喜欢的事情,加倍用心,当然也就加倍辛苦。
夜里睡前那一个小时,雪里哪里都不能去,要给她抱着充电。她闭着眼睛,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右手搭在雪里胸口,被她两只手捧着轻轻地揉,舒服得直哼哼。
雪里歪头跟她轻轻碰碰脑袋,好点吗。
春信累得眼都睁不开了,人也迷迷糊糊,嘴唇有一下没一下吻她耳垂,好多了。
还哪疼。雪里问她。
春信说腿疼,坐一天,屁股也硌疼了。雪里爬起来,跪坐在她身边,她就穿条小裤子,白底小桃子图案,直直躺在那。雪里两只手给她捏腿,小孩腿白,不是麻杆腿,这两年圆润点了,稍微有点肉肉,分布得很匀称,手感非常好。
她怕痒,捏到大腿内侧就闭着眼睛笑,曲腿往一边躲,痒痒。雪里不说话,虎口贴合,五指用了几分力道抓捏,慢慢地躺下去,靠拢她。
之后她们开始接吻,只是温柔地触碰,浅尝辄止,像细雨为花瓣润上一抹鲜艳的红,动情时春信挺着腰蹭她,雪里指尖安抚性滑过她后背一截一截的脊椎骨,随后抽身离去,站窗边透气。
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睡得很熟,打雷下雨也吵不醒。
千篇一律的日子过得特别快,六月初高考前几天放假,雪里带她在小区闲逛,春信好像都不太认识这里了。
她指着一棵银杏树,你还记得吗,我们刚搬来的时候,它还没长叶子,树枝也折断了很多,现在树冠变得好大,叶子又多又绿。
雪里抬手给她摘了几片树叶,三年了。
三年了。这期间只顾着学习,都没好好看过小区里的花和树,集训画的也都是死物,春信伸了个懒腰,很久没去外面看看了。
绿化带里的植物们经过三个冬夏,根系早已深扎土壤,努力吸收养分,将绿意回馈播撒。春信也在这里扎根生长,她长高了一点,头发变长,也更漂亮了。
只有那双眼睛没怎么变,还是孩子的眼睛,永远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充满对这个世界的探索和求知欲。
考完我是不是就能谈恋爱了?我是不是就到你说的长大了。停在一棵夹竹桃下,春信这样问。
这是一棵粉色的夹竹桃,盛花期,满树花朵缀在墨绿的长叶间,远远看像一把巨大的花伞。
雪里走远几步,想给她拍一张照片。
女孩长发披肩,着素色清凉吊带裙,她往后拨了拨头发,露出一对雪白圆润的肩膀,双手乖巧交握身前,捻一片银杏叶,歪头冲着她笑。雪里按下快门,将这一瞬定格。
可以。她低头查看相机里的春信。
春信朝她走过来,哪种可以,是照片可以,还是我刚才说的。
都可以。她说这话的时候口气依旧很淡,确实也没什么好强调的,就像饿了吃饭,困了睡觉一样的理所应当。
你想和谁谈。雪里故意这样问。
春信捂嘴笑,你猜。
雪里说:你想好了告诉我。
为什么还要想?
雪里的眼神告诉她,这事一旦定下就不会再更改,也不允许自己更改。她是认死理的,认准了谁就是谁,认准了就不会变。
你好好想想,我不是跟你开玩笑,这是一辈子的事。
这还用想?春信闹不懂。
还是想一想,毕竟你还这么年轻。
快考试,蒋梦妍可紧张了,赵诚让她不要传播坏情绪,在家少说话,她攥着拳头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可千万要好好考,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雪里心想高考算个屁大的事,她两辈子经历的大事可多了去了。
冰箱里拿了两根雪糕回房间,雪里跟春信说:我刚入行的第一年,有个案子,那个当事人对一审的判决不满意,天天提着菜刀在楼下堵我。
春信接过她撕好包装袋的雪糕,瞪圆一双眼睛,他要砍你?
嗯。雪里小小咬了一口,感觉有点冻牙齿,又放回袋子里去,等化化再吃。
报警也没用,他拘留几天,出来还找我。
风掀起窗边半透的纱帘,窗上风铃也叮铃响,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又空又远,躺在医院里的时候,我特别想你。我想,你要在我身边就好了,你会给我喂饭,削水果,会跟我说笑话,还会帮我骂他,咒他。
春信听她这么一说就知道,还是被砍了,问:严重吗?
还好。雪里说:左边胳膊两刀。
春信把雪糕含在嘴里,捧着她左边胳膊撩起袖子看,想看看有没有前世留下的印子。
那处当然什么也没有,雪里胳膊很细很直,却并不显羸弱,她有一副漂亮骨架,肌肉纹理匀称,皮肤健康白皙。同样是女孩子,因为骨架小,春信到处都比她软一些,用热烘烘的手心贴在她胳膊上揉,想象不到这上面曾有过两条丑陋的像蜈蚣一样的疤。
雪里慢慢说着话,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我知道他就躲在小区外面绿化带等我,我撑一把很大的黑伞,看见他提刀冒雨朝我走过来,我没跑没动,想要么就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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