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信抱着雪里胳膊,眼睛钉在她脸上,想摸摸她,又不敢,怕弄疼她。
雪里手背擦擦嘴角的血,低头问:还怕吗。
她眼里含着一汪泪,轻轻摇头,不怕了。
第49章
尹家出点什么事都是叫尹校长,邻居们给她打电话,她来时穿着睡衣拖鞋,头发也散着,手里提一串钥匙,胳膊上套个装手机的布包,不疾不徐穿过人群走来。
尹家就这一个正常人,双胞胎的名字也是她起的,两个女孩出生在春天,一个叫春信,一个叫春莱。
春莱生死未卜,就剩一个春信了。
上次春信来办户口,一直藏在雪里背后,尹校长没怎么好好看她,只觉孩子长大了,气质也变了。
现在她又变得不一样了些,虽还是紧贴着雪里,但心里好像有了底气,不怂了,背也挺得直直的。
孩子被蒋家养得很好,比在尹家过得好,又健康又漂亮。说起来,把孩子送给蒋家,尹校长有很大功劳。尹奶奶都听她的。
尹校长是懂理的人,各种撒泼耍赖的家长她都见识过,学校里隔几年都要死个把学生,被车撞的,走路跌死的,还有一届六年级的学生玩闹误割大动脉,飙了一墙的血
现在俩人对扇巴掌扯头发,在她面前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打架的两方已经给拉开了,都挂了彩,尹校长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没急着给她们断案,只说:先上医院吧。
蒋梦妍领着她的俩小冤家,尹校长领着她妹妹,走到小区门口,尹校长爱人也来了。
这是个身高近一米八的中年胖子,人长得挺和气,说话也是北方口音。
地质队很多北方人,都是当年支援三线建设,背井离乡来到南方的,包括蒋梦妍的奶奶辈。
他是尹校长打电话叫来的,怕她们又干仗,她拉不住,来个男人镇场子。
他话还多,说起来都是一家人嘛,这是干什么呀,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没人搭理他,女人们都冷冷绷着脸。
春信和雪里落在最后,春信不时抬头看她,雪里就捏捏她手指,表示自己没事。
她嘴角和眉骨的位置伤最重,让指甲挠了挺深的两个口子,因为一直占据上风,衣服倒没怎么脏,就是裤子上蹭了点灰,都让春信拍干净了。
尹愿心不太好,头发本来就稀,头顶的位置有一小块被雪里揪没了,裹满身灰,屁股上还湿了一大块。
现在能安安静静走在路上,是因为一个多小时前,双方已经互相问候过对方的祖宗十八代。
现在一点五十八分,太阳最毒的时候,都累得不想说话了,不然走不到一块。
蒋梦妍走半道还去买了瓶水,跟尹愿心跳脚互喷,嘴都骂干了。虽说是雪里先动的手,但她一向护短,这种时候当然要一致对外,再说尹愿心那死婆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出小区,过转盘,往东走两百米就是县医院,还没进医院大门,尹愿心就不走了,坐门口石墩上,我头晕。
尹校长老公赶紧去扶她,没事吧?
蒋梦妍说:到医院了,去拍片。
尹校长也说:先去拍片。
尹愿心在石墩上赖着不走,剩下人站医院大门口的阴凉里看她。
显然尹校长也很清楚自己妹妹是个什么德行,妈都快没了,她心里烦着,大热天不想多费口舌,让尹愿心自己在那晒着吧。
蒋梦妍回头跟俩孩子说:你们先进去挂号,找护士姐姐给消消毒擦擦药。
春信点头,牵着雪里走了,没过十分钟,尹愿心被晒得受不了,自己磨磨蹭蹭进了医院。
身边没大人了,春信绷紧的神经才稍稍放松,这点小伤雪里都不在意,就是顺道跟那死女人来拍片的,看她能拍出个什么花来。
周六医院人多,挂号太麻烦,还得排队,春信就去外面药店买了碘伏和创可贴。
洗了手,清理了伤口,春信又从包里摸出个小梳子给雪里梳头。
梳下来一小把头发,春信拿给她看,肯定是被那女的扯的。她抬手在她头上轻轻地揉,还疼吗,我给你揉揉就不疼了。
小手软软,揉得很舒坦,雪里半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我头发多,不怕,那女的都快秃了你没看见,回家照镜子指定心疼死。
春信哈哈笑,雪里又说:你看不见,她头顶有一块都秃了,发缝有一个指头那么粗。
真的?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咋没看见呢。
你矮,当然看不见,但她头发很稀,你发现没。
雪里话突然多起来,气息也不太匀,她坐直身体,好像现在才回过神自己之前都做了什么。
妈妈怎么样她都不怕,她想知道春信怎么想的,想多看到她一点反应。
她转过头,深深地看她,学她盯人眼睛,看她眼睛里的自己,急切渴求什么。
春信也懵懂地回看,在人来人往的挂号大厅,凝视着对方。
最终还是雪里败下阵来,那双眼睛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倒把她看得心虚。
春信回想起雪里打人那狠样,心里还惊着,揉揉泛酸的眼睛,有点发愁:现在妈妈没说,回家我们肯定要挨骂的。
挨骂就挨骂。雪里不在乎。
春信搂着她胳膊,她刚淋过水,皮肤上挂的小水珠还没干,冰凉凉很舒服。
不知道你为啥要打她,但我看着也挺解气,就像感冒时一直堵的鼻子突然通气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抿紧唇,把那口长长的气从鼻子里呼出去。
一下子软倒,好像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
像被太阳晒得软趴趴的花藤,只能偎着墙,攀着树。她再也不怕了,有了倚靠,刮风下雨都不怕,有人替她挡着呢。
雪里腿往前伸了伸,双手自然垂在身侧,后仰靠在椅背上,舒展了身体。
春信搂着她胳膊,并着腿半趴在她肩膀上,外面太阳明晃晃刺眼睛,蝉声躁而长,她心里踏实安定,连周遭空气也变得凉爽。
两个小时后,大人们下楼,春信和雪里坐在椅子上远远看妈妈和尹校长说话,尹校长的爱人把尹愿心送回去,从两个孩子身边经过时,尹愿心瞪了她们一眼。
春信立即坐直了瞪回去,张了张嘴,雪里看她口型,大概是想说再瞪,再瞪把你眼睛抠出来!
但到底是没说,只是对着人背影皱着鼻子做鬼脸,像只牙还没长齐的小老虎。
不知道妈妈怎么跟她们谈的,最后也没找雪里的麻烦,这事竟然给不声不响灭了。
蒋梦妍送走尹校长,踩着小高跟走到雪里面前,实在气不过,用力戳了她两下脑门。
雪里被戳得身子晃,春信赶紧抱住她,仰头求情,妈妈,别打了,姐姐都受伤了。
打?我可不敢。蒋梦妍怪里怪气说:谁能干得过她。
她伤得重吗?春信问。
她倒是想伤得重。蒋梦妍冷笑,片子出来给医生看,那贱人一直问,是不是脑震荡,是不是脑震荡。
俩孩子仰脸看她,蒋梦妍说:医生都给她问急了,说她,你这么想脑震荡啊。哼,好好的,屁事没有,就是后脑勺几个鼓包。
医药费我出的,赔了几千块钱。蒋梦妍撩了一把头发,两手叉腰,尹愿平本来不要的,我说不要不行,打人就得赔钱,塞给尹愿心,她还不是收下了。掉几根头发得几千块钱,这臭婊.子倒是挺划算的,原来招人恨也是个来钱路子。
打人的动机还是个谜,但打都打了,能怎么办呢,赔钱了事呗。蒋梦妍想,可能是春信小时候被那臭娘们欺负过,告诉雪里,雪里就去给她出气了。
这俩孩子,好得能穿一条裤子,雪里也难得有这么冲动沉不住气的时候。
哎呀,这咋说呢,冲冠一怒为红颜?蒋梦妍觉得自己好像看出点门道了。
她在附近酒店开了个标间,带她们过去休息,今天太累了,明天再去看老人吧。
本来看完就能走了,你看这事让你办得,稀烂。蒋梦妍扯着雪里胳膊转,检查她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
我没事。雪里轻轻给挣开,以后长大了挣钱还你呗。
挣钱还我?哎呦你可真是个大孝子,你可孝死我了。蒋梦妍没忍住在她屁股上打了两巴掌,这是钱的事吗?她怎么招你惹你了?
看她不顺眼。雪里淡淡。
看不顺眼就可以打人啊?
打人是不对,但是解气啊,你不是老念叨高中时候她欺负你,君子报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不晚,我给你报仇了。
我能让她欺负?蒋梦妍哼一声,那是她抢男人抢不过我,你老娘我年轻时候可是校花级别人物。
雪里:嗯嗯嗯。
雪里坐到床边,春信抽了张湿纸巾给她擦额头和脖子的汗。
过了一整个夏天,雪里都没怎么被晒黑,她很难晒黑,皮肤是冷冷的青白,不怎么透出血色,个子高,脖子也长,春信轻轻擦拭过她颈部的皮肤,被皮肤下透出的热气勾到近前,小猫一样鼻尖轻轻地嗅。
蒋梦妍进了卫生间,关上门,春信又往她怀里靠了靠,仰头亲吻她的脖颈,用鼻尖轻轻地蹭。
雪里难得没有推开,她便大着胆子用嘴唇去贴,雪里往后缩了缩,她追上去,又胆小地改用鼻尖蹭,怯怯抬眼看她。
卫生间马桶冲水声响,女孩后退,鼻尖和耳朵都红透,眼睛里蒙了一层水光,看人时像山里走一圈粘在衣服上的苍耳子,缠缠黏黏勾人。
手心都攥得发了汗,春信站起来走了,黏黏。
蒋梦妍出来,雪里继续挨骂,她哀嚎一声躺倒在床上,脸埋进被子里去,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声音,脑子里全是春信刚才的样子。
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那感觉涨满了她的脑袋,涨红了耳朵,她难耐得曲腿,在床上把自己团成一团。
蒋梦妍拍她屁股,你干什么扭来扭去的。
春信从卫生间出来时,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她简单洗了个澡,头发用浴巾擦得半干散在后背,蒋梦妍在窗边跟赵诚打电话,说了雪里打人的事,一边说一边还回头瞪她。
妈妈只是看着凶,其实也不会拿她们怎么样,春信和雪里都有恃无恐,缩在一边悄咪咪,你捏捏我,我捏捏你。
指腹擦过她面颊,雪里稍稍用了点力气,陷进柔软的皮肉里,一下又一下地捏,春信不敢抬头看人,垂着睫毛很乖地任由捏扁搓圆。
可真是稀罕事,她竟然也有害怕的时候。
从这一刻起,同时有了心照不宣的小秘密,当蒋梦妍挂断电话走来时,她们没有分开,只是恢复了平常的模样,不过分亲昵,也不刻意疏远。
蒋梦妍视线落在雪里嘴角那块创可贴,说:还能吃饭吧。
摸摸嘴角,雪里说能,蒋梦妍说:那今天吃点清淡的。
吃凉粉。雪里说: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吃凉粉怎么行,下次可真的没机会来了,再也吃不到了。
春信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蒋梦妍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以为她是内疚,今天这事不怪你,都怪姐姐,她脑子被驴踢了没事找事,咱别怕啊。
春信抬头看着她,又轻轻地点头,瞧她这副娇怜的样子,蒋梦妍心底没由来一片软,抱住她,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太招人疼了。
春信害羞躲,蒋梦妍更是爱得不行了,咱春宝真是太乖了,怎么这么乖呢,妈妈好喜欢你,给妈妈香香
还吃不吃饭了。雪里故意从两个人中间挤进去,捡扔在床上的手机,中午就没吃饭了。
蒋梦妍翻她白眼,咋没饿死你。
第50章
凌晨三点,尹校长给蒋梦妍打电话,她蒙在被子里沙着嗓子接,挂断电话一刻也没耽搁地爬起来,去隔壁床把春信和雪里摇醒。
快快,起来走了,奶奶快不行了。
两个孩子睁开眼睛,顶着一头乱发,半醒不醒的,蒋梦妍手忙穿衣服,满地找鞋,把孩子的衣服扔她们床上。
这是一天中最静的时刻,昏黄路灯河流般延向远方,红绿灯寂静地闪,路上一辆车也看不到,只偶尔听见遥远的鸣笛。
蒋梦妍拎着小包在前面领路,两个孩子牵着手在后面追,空气湿润干净,带着已入秋的些许凉穿透轻薄夏装。
她们什么也顾不上,跑累了就放缓速度大步地往前走,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双腿本能机械运动。
尹家外面已经围了不少人,老年人觉少,夜里听见点什么动静都起来看,一家传一家的,人就渐渐多起来了。
客厅里满是或站或坐的老人,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尹奶奶躺在卧室的床上,尹爷爷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他们的两个女儿站在一边,还有个跟尹奶奶关系最为要好的老太太。
这么多人,都默契保持着安静。
床上人启唇,发出低低的呜咽,旁边坐的短发老太太急忙把耳朵贴到她唇边,凝神听了一会儿,直起腰问尹校长,小癞癞来了没有。
我再打个电话问问。
拨通电话,又挂断电话,尹校长说:到路口了。
邻居老太太贴着奶奶耳朵说:到路口了,你再等等。
奶奶眼睛望着泛黄的蚊帐顶,啊了一声。
尹校长大步走出房间,站在楼道口等,过了一分多钟,三个黑色的人影才踉跄着出现在拐角。
尹校长冲她们招手,蒋梦妍折身扯着春信袖子往前推,快快跑!
春信松开雪里的手,大步跑起来,一两百米的路程,期间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只有风呜呜的哭声。
对这里,她已觉十分陌生,又好似从未离开过。奶奶的卧室以前她常溜进来,这是她探险的宝地,总能在上锁的柜子里抽屉里翻到零食。
房间的布局好像也变了,奶奶没事的时候,最喜欢把柜子和床重新换个位置摆,几乎每年都要换一次。
都是些几十年前的木头家具,但她总能在这些旧东西上折腾出一点新,她其实很会生活,很懂生活,在这有限里开拓出属于自己的无限。
她曾说自己也是富贵人家的千金,虽是小妾的孩子,幼时也享尽了荣华富贵。后来大家都以穷为荣,家境败落后,为人妻也学着洗衣做饭,种地挑粪。
到后面该享福的时候也没享受到什么,儿子不孝,两个孙女也都不在身边了。
她没有盖被子,那会很重,让她感觉负担。她肚子很大,把衣服撑成了一只鼓胀的气球,她的脸和手却是那么瘦,裤管下的两条腿像竹竿,眼眶也凹陷得很深。
春信慢慢走到床边,奶奶看见她,那双无神的、浑浊的眼睛好似被火焰点亮,显出些奇异的光彩。
春信被很多双手按着肩膀在床边跪下,将死之人的手凭白多了些力量,紧紧地抓住她,树根一样的粗糙手感。
她张开嘴巴,啊啊两声,春信小声说:奶奶,我来了。
旁边的老太太把她脑袋按下去,贴着你奶奶说,她听不见。
春信顺从地弯下腰,低下头颅,把嘴唇贴到奶奶鬓发花白的耳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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