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装盘上桌,趁热呈上,一把烤串的火候个个掌握得恰到好处,这些慰藉人心的串烧好像都成了美食界的东家之子,嫩一成则嫌生,老一成则嫌柴,焦酥得宜,咬一口脂香能在口中像雪花般吱呀融化。
谢雪算这家店的熟客,点了一桌子烤串,几乎要把铺着轻薄塑料桌布的小桌压垮。她在对这一桌美味风卷残云,白晶却还端着,尽心竭力地表演了一场川剧里的精髓把戏——变脸。
“贺少爷不是阿拉沪州人哦?”白晶眨着做了半永久的卷睫毛,抹得珠光唇彩的嘴咧老大,“听口音不像的。”
贺予笑着问:“白小姐,您查户口吗?”
“哎呀,没有啦没有啦。”白晶忙摆摆手,尴尬地捋了捋头发,“那个,我之前在燕市读过研究生,燕市经济大商管系的。听你普通话挺标准的,我就在想,会不会是北方人。”
“那您是个高材生。”贺予很斯文地笑了笑,在烤盘里翻捡出一只瞪着眼睛死不瞑目的兔子的脑袋。
白晶没听出来,继续絮叨:“是啊,所以我在专柜工作主要也是为了积累经验,以后要晋升管理的啦。在一线可以长见识,我服务过的挺多明星和老板的,前几天还见到了一个演员,就是最近那本黄金档电视——”
贺予咔嚓一声,森森白牙将兔脑壳咬了个粉碎。
白晶噎住了,好像没说完的话都被贺予隔着空气咬碎在她的喉管间,她瞬间感觉脖子有点疼。
贺予微笑,白晶这会儿才发现他有虎牙,但生得不算太明显,要斜嘴笑的时候,才会从他的薄唇下面隐约露出来一点儿。贺予慢条斯理地吃着兔脑浆:“白小姐边吃边说,你既然是和我们一起来的,也不要饿到,你不喜欢兔头吗?”
白晶慌忙摆手:“我、我平时饭量可小了,只喝几口可乐就饱了,不用不用……”
“是吗?”贺予把碎裂的兔骨往盘中一扔,笑了笑,“那真是太遗憾了。”
酒过三巡,白晶虽在言行上收敛了些,但最后实在忍不住诱惑,想去加贺予微信。见状如此,谢雪终于忍不住了,这女的是和她大哥相亲的,加贺予微信干什么?也太不尊重人了吧!
因此怒气冲冲地说道:
“不好意思啊,他微信不能给你。”
“为什么啊,你是他女朋友吗?”
“我——我不是!”谢雪怒道,开始瞎编,“但贺予有女朋友了,大美女,性格特狠,很会吃醋,比他大好几岁,管他很严,不听话会扇他巴掌,出门也要我看着他老不老实呢。是不是啊贺予?!”
谁料贺予淡道:“你说的那是军统特务。”
草!
谢雪气得在桌子下面踩他。
贺予:“我没有这种女朋友,我也不喜欢很会吃醋性感特狠的大美女。”
他妈的!
谢雪踩得更重了,结果发现自己的脚有点疼,低头一看,绝了,她踩的是桌底架。
贺予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把靠在桌底架旁边的长腿收回了,将洒了花椒粉的烤串递到谢雪盘子里,然后转过脸对充满期待的白晶道:“不过呢,小姐,我确实有喜欢的人了。所以不随意加女孩子的微信,请你见谅。”
白晶顿时难掩失落:“咱们做个普通朋友也不行吗?”
贺予这回连敷衍的笑都没有了,平易近人的青春气似乎在一瞬间从他身上消失殆尽,他静静地看了对方一眼。
“谢谢。但我觉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说完这句话,等于无形中拆去了对方的台阶,气氛一时僵硬地厉害。
贺予抽了张纸巾,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把拿过签子留下的油渍擦拭干净,然后将纸巾一扔,冷淡地乜过那位面色精彩的女士,平静道:“我去洗个手。”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社交白目听不懂人话的,白晶准确接收到了这位金主帅哥对她不屑一顾的冷硬态度,而餐桌上姓谢的那女的显然经历过之前的事情,也不想和她多费唇舌。她自觉尴尬,终于找了个托词说是临时有事,灰溜溜地离开了饭桌。
过了一会儿,贺予回来了,见她已经走了,扬了扬眉,连问都没多问一句,一脸无事发生的样子在谢雪身边坐下。
谢雪连翻几个白眼,又骂了白晶几句,然后才吱吱嘎嘎地咬了两串掌中宝,扭头对贺予道:“你刚刚说你有喜欢的人?真的假的,谁呀?”
“我逗你玩的。”
谢雪拍了拍胸,又小口抿了啤酒:“哦,那你可吓死我了……”
贺予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望向女孩心无城府的侧脸。
“你看着我干嘛?”
“我有喜欢的人你害怕吗?”
“那当然。”
“为什么?”
“因为我还光棍啊,你脱单了我不就不能经常来找你玩儿了?”
……什么傻逼理由。
谢雪:“你笑什么。”
贺予抬起手,拇指轻轻擦拭去她唇角无意沾上的胡椒粉,展开眉目,当做无事发生道:“你怎么吃个烤串还能蹭嘴上。”
其实他想和她告白很久了,从回国起就一直有这个打算。
只是贺予这人考究,他觉得告白这事儿吧,应该是郑重其事的,而不是头脑发热心血上涌,然后不假思索地,在闹哄哄的街头就这样道出自己隐藏了那么多年的心事。
这样想着,他岔开话题:“你以后别让你哥和这种年轻姑娘相亲了,他都老大不小了,本来性格就古板,同辈的阿姨们都受不了他,何况这种女孩。她和你哥的代沟得有多深。”
“你干嘛说我哥坏话啊?他对你又不差!”
贺予:“我说的是实话。”
“我呸!”
贺予翻了个白眼,无法理解谢雪的兄控:“真的,你把滤镜摘了仔细看看,你哥都大龄二婚男士了,找个贤惠点的性格好的就差不多了,这么年轻的真的不适合他。”
“你就省省吧,我哥那么帅那么好,他凭什么将就?”
“他帅,成天就趾高气昂斜眼看人,又没人欠他。”说到这里贺予眼前就仿佛浮现了谢清呈那张神色淡漠的脸,想到他微微松口,倾身,齿间咬住吸管的样子。
那架势,就好像哪个总裁在理所当然地被助理服务一样,明明连钱都没有。怎么就能那么气定神闲,挑衅讽刺。
贺予想着就又有点来火,不知杵到“谢总”嘴边的得换成什么才能让他的镇定扫拂干净,才能令他眼神迷茫,面容被狼狈与屈辱所侵袭。
不过,谢清呈那张脸上真的会露出那种脆弱的神色吗……
贺予从未见过,想了一下,居然也想像不到。
“你在思考什么呢?”
贺予心不在焉地:“想你哥。”
“啊?”
“……我在想你哥有没有失态无措被人比下去的时候。”
“哦,那你死了这条心吧,从我记事起我就没见他那样过。我大哥特别厉害,可冷静可强悍了,你别看他现在成天西装西裤拿本书,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我们那片最会干架的,有一次一群流氓欺负我,他一个人抡着根钢管就把他们十多个混混给收拾了拎去派出所……后来那群小流氓见到他就差拿地毯给他铺着走道儿了,全部点头哈腰管他叫哥,只有一个人除外……不过那是个别现象,不能作数。”
贺予看着她眼里泛着的光,更不舒服了,笑笑:“你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提起他就面露崇拜,总觉得你哥是你的救世主。”
“他就是啊!你根本不知道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还当哥地把我养大有多不容易……”
“那你也很听话,很给他省事。”
“……哎,我不行,我连他十分之一的能耐都没有。”谢雪一边吃串一边摇头,“哎我不行我不行。”
两人说着话,贺予在闹嚷的酒肆烟火中看着她自惭形秽的样子,觉得她有些好笑,眼神渐渐温柔起来。他想,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儿,不会只有他一个人喜欢。
他确实不能再等了。
当天夜里,贺予没有回寝室,时间太迟了,他不愿意吵到室友们,于是在把谢雪送回教工宿舍后,他让司机把自己丢到一家常去的酒店,洗了个澡就在蓬松的鹅绒枕头间躺下。
“我到了,你……”
手指飞快地摁过手机屏幕,但思绪在打到一半时就触了礁。
贺予最后叹了口气,把对话框里的内容删除,凝视了微信聊天界面上那个梦游熊的头像半晌,只发了最简单的两个字。
“晚安。”
刚要关机,就听叮的一声,贺予以为是谢雪的回复,立刻拿起来看。
但消息居然是救世主发来的,原来是一条转账信息。
“刚才在医院网银设了限,现在我弄好了,钱还你。”
贺予原本就特别讨厌谢清呈这样,加上不是谢雪的回复,更加冷淡。
“我救个人而已,为什么要你付钱。”
谢清呈也特别讨厌贺予这德性,又懒得和他吵,干脆说:“那算服务费。”
“什么?”
“你给我开车的服务费,我就算现场找个代驾也找不到像你这样年轻力壮会飙车的司机。”
“……”
他真能耐。
这世上有几个人真的敢把贺少当司机还给他打服务费?
而且这怎么听起来和嫖资一样!
贺予眼神阴霾,正准备再回,忽然不小心退了一下,看到了谢雪的聊天界面。
他又想起了谢雪提到谢清呈时亮闪闪的眼睛,还有那句:“你根本不知道我哥一个人把我养大有多不容易……”
“……”
算了,他好歹是她的大哥。
贺予于是回复:“不客气谢哥,以后您有需要随时叫我,包您坐的舒服,回回满意。”
“先给我看看你在国外的车险理赔单再说吧。”
贺予的脸又黑了:他就不该给他一点好脸色!
这时手机又震一下。
这次不是谢清呈,是谢雪。
谢雪回他:“晚安!今天谢谢你了。”
她从沪大的教工宿舍浴室出来,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打着哈欠,刚摸出手机就看到贺予给她发来的晚安。不由笑了,回了他这条消息。
然后她坐到桌前打开手账本,虽说这年头几乎没什么人会用纸笔记录自己的日常生活,但总有几朵奇葩有这份怀旧的心,愿意与锈涩的墨水,修尖的钢笔,米黄的纸页一起徜徉在昨日里。
把写字台上的灯调亮,谢雪开始写自己的睡前小记:
“今天我哥又去相亲,但是那个女孩子我不喜欢,我觉得……”
洋洋洒洒写了五百多字,可能是提及了谢清呈的感情状况,不免也想到了自己至今单身。
病案本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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