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通失败,沈凡这仇不知道得记到什么时候才能减轻点,谢云澜叹了口气,没再提此事。
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小,那些鼾声仍在继续着,众人都睡得很熟,此刻除了他和沈凡外,只有一名负责值夜的侍卫醒着,侍卫坐在火堆旁,时不时添点柴火,木柴燃烧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曹金玉一行人所在的破庙另一边,也不知是没有防人之心,还是觉得他们不是坏人,竟然连个守夜的人都没有,全都躺下睡了,睡得很沉很沉,不像他们这边还时不时有点翻身的动静,那边的人睡着后便不再动弹,火堆旁一片寂静。
谢云澜看了一圈,确认没什么异常,便想躺下继续睡,明天风雪停了还得继续赶路。
可他刚躺下没多久,便感觉外面的雪势骤然加强,连带着吹进庙里的风都冷了许多。便是身强体壮的谢云澜都感觉有些冷,他想了想,把自己身上披着的衣服拿下来一件,盖到沈凡身上,又帮沈凡把盖着的衣服掖了掖,确保他不会冻到。
弄完后,他便又躺下了,侧着身体,背对着沈凡。
沈凡也背对着谢云澜,他还是睡不着,在又一次辗转反侧时,又转到了谢云澜那面。
沈凡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谢云澜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可下一刻,恰巧一阵冷风吹过,谢云澜缩了下身体,裹紧了身上那件仅有的外衣。
沈凡看着他的动作,他看了一下谢云澜身上盖着的,再看了一下自己身上,去掉谢云澜方才给他加上的那件,他本身就盖了三件,其中一件还是最为保暖的狐裘,无论是数量还是厚度都比谢云澜那边要多,可谢云澜偏偏把自己那仅有的两件衣物又分了一件过来。
就像先前他把那个暖手用的手炉递给沈凡时一样,在谢云澜帮沈凡系披风时,沈凡注意到那双手早已在风雪中被冻得通红,而沈凡因为一直坐在马车中,本身又不是特别怕冷,手指白嫩如初。
人类是很渺小,也很脆弱的,可能多吹了点风,就会生病死去,沈凡很清楚这一点,他见过太多太多的生与死。
只是他从不在意,生死轮回本就是既定的命数,同时也是天地运行的基本铁律之一,便如花开花谢,潮起潮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不在意凡人生死,更不会因为凡人的脆弱,而特意去关照对方。
因此,他也理解不了谢云澜对他的这种过分关照,明明这个人类自己才是需要被关照的那一个。
离京前,那夜酒醉,沈凡曾在谢云澜的马背后,说对方奇怪,而随着相处的时日越久,他发现他并没有搞懂对方,反倒越发觉得谢云澜很奇怪了。
又是一阵冷风吹过,谢云澜皱了皱眉,这点寒冷倒也算不得什么,他有内功在身,趴在雪地里埋伏了三天三夜也没有生病,顶多就是有点难受,忍忍也便罢了。
他将衣服又裹紧了些,准备硬抗过今夜,可突然,他感觉到自己身后贴上来一股热源,温暖的狐裘将他包裹其中,同时还有一双手抱住了他的胸膛。
谢云澜条件反射的就想将这双手拿开,但将手覆到其上后,又犹豫起来,他转过头,低声问:你做什么?
他特地给沈凡准备了一个抱枕,按理说不需要再用他来充数。
沈凡这回也不是因为没有抱枕,他一脸无辜的说:你这边暖和。
谢云澜盖的衣服自然不够暖和,沈凡指的是他的体温。沈凡不怕冷,但他确实更喜欢温暖的环境,此刻他将谢云澜一把抱住,一个人的被窝顿时变得更暖和了些。
若非人类的形态不方便他发挥,他已经从头到脚的把谢云澜圈起来盘住了。
但光是眼下的抱,对于谢云澜而言,就已经有些过分亲密,让他难以忍受了。
不是难受,是那种让他脸红心热,却又不敢在沈凡面前表现出来的难以忍受。
那夜暴雨下,城楼上的惊鸿一瞥,谢云澜心神彻底失守,他终于弄清楚了自己对沈凡的感情,可他随即还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差距。
身份,地位,乃至寿命,他都可以暂时忽略,唯有一件事忽略不得,那就是沈凡对他的感情,并不是他对沈凡的那般。
沈凡做的很多举动都很容易让人误会,可了解他后就会发现他完全没有那种意思,他生性淡漠,没有情爱的概念,想让他理解并接受很难,尤其还是差距如此之大的,除却身份,还有性别,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是天经地义,跟男人在一起就显得很离经叛道了。
就谢云澜知道的那些好男风的人,也就是在外边玩玩,回家去还是会与女人结婚生子,说到底,世俗之中,是无法接受两个男人像寻常的男女夫妻一样长久地在一起的。
谢云澜不想要只是玩玩,他躺在泥泞的土中,沈凡伸手拉住他的那一刻,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感情是这样浓烈和磅礴,让他那一瞬竟有亵渎神明的勇气。
他想要的是一生一世,哪怕他的一生这样短暂。
这一路上,谢云澜时不时在想,自己跟沈凡最大的阻碍到底是性别,还是人与非人的界限。
又或者都不是,而仅仅是沈凡并不喜欢他。
他有许多的顾虑,他在军中以杀敌勇武闻名,但是再勇武的人,碰上这种情况,大抵也无法毫无所惧,因此即便认清了自己的内心,谢云澜却也忐忑的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他更不敢让沈凡发现。
这种事一但揭开,二人的关系便会变得微妙起来,沈凡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反应,谢云澜不想去赌。
他当然也不会将此事一直憋着,但现在绝对不是时候。
然而藏住心里的想法简单,藏住身体上的反应就难了,尤其男人的身体还是这样诚实,这一路上,谢云澜刻意跟沈凡保持着距离,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经得起撩拨,尤其他喜欢的这个人还特别能撩,撩完以后还一副无辜的模样,全然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有多引人误会。
但此刻沈凡跟他睡到了一个被窝里,手还抱着他的胸膛,一条腿也搭了过来,谢云澜表面平静,内心已然在天人交战,他的理智明确的告诉他这很危险,可沈凡说他这边暖和,还紧紧抱着他,谢云澜其实不是很想让沈凡离开
在沈凡看不见的地方,一场理智和情感的大战无声的落了幕,终究还是男人的本性战胜了理性,谢云澜轻咳一声,装的不是很愿意的样子,说了一句:那你手不要乱摸。
哦。沈凡答应的时候总是很乖巧。
睡觉吧。谢云澜将两人身上的衣物拉紧,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沈凡。
他方才还觉得天冷,现在却觉得浑身燥热,乃至于不敢正对沈凡。
沈凡没他那么多想法,他只觉得谢云澜身上确实很暖和,比抱枕舒服,他将脑袋抵在谢云澜后颈上,慢慢的,倒也忽略了那些雷响一样的鼾声,渐渐睡了过去。
他睡着后便安安静静,像只小猫一样乖巧,谢云澜意识到身后的人很久没有动静,便回头看了眼,看到沈凡安静的睡颜。
谢云澜盯着看了片刻,想伸手揉一下对方的脑袋,又在半途停下来,最后只是安静地看着对方,那股燥乱的心绪仿佛突然找到了平静的归处,谢云澜望着望着,也进入了梦乡。
他做了一个梦。
做梦不奇怪,上回雷雨夜谢云澜跟沈凡睡在一起时便做了个旖旎的美梦,这回他认清了自己的心意,梦境大抵也会是上次那般甜蜜温暖的。
可实际上,这个梦分外冰冷。
谢云澜是被冻醒的。
他很清楚地记得,他睡前在那间涯州城外三十多里的破庙里,可他醒来时,却是在涯州城门口,一片看不见尽头的冰河上。
他身上还穿着入睡前的单衣,赤足站在这冰天雪地中,寒风刺骨,他茫然四顾,他不记得他是怎么到的这里,更不记得涯州城外有这样一片冰河,西北气候干旱,没有南方那样丰富的水系,涯州城前方明明该是一片荒原。
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可寒冷的刺痛从四肢百骸中传来,那样真实,眼前所见的偏偏却又那样荒诞。
谢云澜没有多少时间思考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因为这冰河上还有其他人,是一支身披黑色铁铠,扬着狼鹰旗的军队。
在看清那旗帜的瞬间,谢云澜瞳孔猛地一缩,这旗帜何其熟悉,这狼鹰旗所代表的,是他这一生所遭遇的最为凶狠的敌人。
这是元戎王师的旗帜!
元戎只有一位王者,自然只有一支王师,这支军队由元戎大单于塔尔古亲率,能被选入这支军队的,都是元戎最勇猛的武士,马也各个都是精挑细选的良马,他们人数并不多,只有三千,但每回遭遇,对于夏军来说,都是一场噩梦。
这支军队简直无往不胜,就像他们的大单于塔尔古一样,八年前,涯州城被攻破,全城军民被屠,塔尔古率领的便是这支军队。
但是这支王师早在与元戎的最后一战中,被谢云澜尽数剿灭了,大单于塔尔古也被他斩于剑下,他曾经亲手提过对方的头颅。
而眼下,仿佛时间倒转,本该死去的人在他眼前复生,并且,如八年前一样,他们在攻打着涯州城!
第62章
元戎人来了!快放箭!
投石车!投石车!
火油!快浇火油!
谢云澜站在城门外,听到了城楼上,守城士兵们迎敌的呼喊。
城楼太高,风雪又苍茫,他一时辨不清守城的到底是谁,但是从双方交战的情势来看,己方简直是一面倒的败相,黑色铁骑踏过冰河而来,向涯州城发出迅猛地冲锋。
他们都是元戎一等一的武士,各个身手了得,箭矢一轮齐射,便有许多人被射中,从城楼上摔落下来。
尸体砸在谢云澜旁边,震得他猛然醒神。
无论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他都不能再待在这里,他手上既无兵刃也无铁甲,简直就是个活靶子。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撤出这战场,元戎铁骑却已经发现了他。
他们立刻调转马头,直奔他而来。
谢云澜转身就跑,他往冰河上跑,虽然背后就是涯州城,但元戎人此刻正在攻城,守城士兵自然不可能开城门放他入内,太靠近城墙,反倒还会被己方防御的箭矢和火油伤到。
他只能往冰河上跑,然而人类的双腿怎么跑得过马蹄,尤其他还是赤足,光是在冰河上站了这会儿功夫,他便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被冻到几乎失去知觉。
他被追上了,马鼻呼出的热气喷洒在被冻僵的后背,同时,他还感觉到了一股不同于冰雪的冷意,是兵刃的寒芒!
他立刻矮身,就地一个侧滚,趁着对方骑马从自己身边跑过的间隙,抓住那黑铠武士的脚,猛一使力将对方拽下马去。
他自己则借着这一拽之力翻身跳上马背,一切都在瞬息间发生,不过眨眼功夫,他就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以极其利落的方式除掉了一名骑兵,同时夺来了一匹战马。
然而他身后还有更多的骑兵,这些人紧追不放,谢云澜又听到了套索甩动的声响,同时还有已经追至他身侧的骑兵,正举刀向他砍来。
谢云澜当机立断,他调转马头,悍然向身侧那骑兵撞去,他自己则在撞击前跃起,一脚踩住对方劈砍的刀刃,另一脚则用力地踹向对方的胸腹。
他将对方踹下马,同时伸手一捞将对方脱手的长刀接住。他握刀后立刻回斩,斩断那直冲他而来的套索。
追逐他的骑兵足有十几,可他一人面对这样多的追兵,竟是丝毫不落下风,先夺来战马又夺来兵刃,还连杀对方两人。
再给谢云澜一点时间,他可以设计将这十几个骑兵挨个除掉,然而不知是不是他的运气太差,他骑着的这匹马竟然在冰河上打滑了一下,一个失足摔倒在地上,似乎是摔断了腿,再站不起来,谢云澜被逼得弃马。
好在旁边还有一匹空马,谢云澜正要翻到那匹空马的马背上,却突然感觉到一股凌厉的劲风,他立刻闪身,伴随着一声马儿的嘶鸣,他方才想要骑上去的马匹此刻已经被一只箭矢射穿颅骨,钉在了河面上。
好霸道的力气!
虽然射箭之人离此地不远,但能有这样的穿透力,拉弓之人的力气必须得相当了得,王泰相比都差了一些,谢云澜生平所见的人里,只有一人能做到如此。
他猛地回头,正看见那越过一众骑兵,驾马缓步向他走来的黑铠武士。
元戎人是以游猎为生的民族,相对于善于农耕的夏人,他们的身材往往都会更高大些,而眼前这人,比大部分元戎人都还要高大一些,便是谢云澜面对他,都会感觉到一股山岳般的压迫感。
他是元戎的王者,大单于塔尔古!
虽然塔尔古眼下不知为何罩着一张包裹住全部头脸的铁面,看不清面孔,但谢云澜绝不会认错这个纠缠了足有七年之久的对手!
塔尔古将手里的大弓随手丢下,他拔出自己身后背着的刀刃,正是那把与他本人一样令人闻风丧胆,刀下亡魂无数的黑金宽背狼首刀!
刀锋闪烁的寒芒甚至比这漫天冰雪更加刺骨,谢云澜胸口上的伤疤便是拜这把刀所赐,此刻故人相见,他已经愈合的伤口处又传来了一股隐痛。
谢云澜深吸口气,握刀的手指一寸寸攥紧,眼神中毫无所惧。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死人为何能复生,他又为何会来到这片冰河上,但便是再来一次,他也一定会赢!
这不只关乎他个人的成败性命,还关系整个大夏,涯州城十万军民的亡魂尚没有安息,塔尔古一日不除,元戎人征伐大夏的铁蹄便一日不会停止。
苍茫风雪中,谢云澜率先出击,他悍然挥刀,刀势凌厉到风雪都为之一滞!
塔尔古座下战马被这刀气所惊,发出一声嘶鸣,想要退避,然而塔尔古用其霸道的力气勒紧缰绳,逼着其留在原地。
铛一声,这悍然一击被狼首刀稳稳地接住,塔尔古同时上提缰绳,带的马儿抬起前腿,钉了铁掌的马蹄猛地踹向谢云澜的胸口。
谢云澜闪身避过,他再出一击,塔尔古也于同时挥动那柄沉重的狼首刀,刀身挥舞时,裹挟着漫天风雪。
不过瞬息间,二人便过了数招。
塔尔古的力气配上那柄沉重的狼首刀,便如老虎生出了翅膀,他每一次挥刀,谢云澜虽然都能及时挡住,但却也被震得手臂发麻,短时间还好,但时间一长,他的双手会慢慢脱力,最后握不住刀柄。
与塔尔古的数次交锋中,谢云澜都面临这样的困境,在领兵的七年间,他一直在研究琢磨着这个对手,思考着战胜对方的方法,却一直没有什么好主意。
直到那一次,在元戎的皇城里,生死一瞬中,他悟出了破解之法。
几十个回合下来,谢云澜双手渐渐脱力,无法再像一开始那样握紧刀柄,他胸前露出了破绽,塔尔古犹如嗅到了血腥味的狼,立刻挥刀斩向他的胸膛。
谢云澜已经在第一时间后仰,却还是躲闪不及,胸口的衣物被划开,愈合的伤口再一次皮开肉绽,一切便如一年前一样。
而塔尔古的弱点和破绽也如一年前一样,有利就有弊,那柄沉重的狼首刀帮他如虎添翼的同时,也拖累他动作变得迟缓,只是很微小的一点迟缓,平时压根不会注意,但在那生死一瞬中,世界仿佛突然变慢了,谢云澜意识到他在出刀之后很难迅速收刀回防,这就是他的破绽!
谢云澜后仰的同时抓住马缰,他借力跃起,一刀斩向塔尔古的头颅!
咣当一声,戴着铁盔的头颅掉落在地上,谢云澜扶着胸口,不住喘息。
他又一次赢了。
然而不等他升起一丝胜利的喜悦,他就猛然意识到了不对,因为地上没有鲜血,或者说,只有他的鲜血,而没有塔尔古的。
断首这样的伤处,鲜血本该如泉一样喷涌而出,然而塔尔古的脖颈上,半丝血迹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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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帽双全(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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