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不睡的后果是严重的,东勰整整一天在公司里昏昏沉沉,一边敲代码一边对着屏幕磕头。好不容易撑到六点,他顾不上经理摆出的难看脸色,班也不加早早地走了。
回家一推门,满屋子的油烟让东勰险些去报火警。他鞋也来不及脱,手忙脚乱地去开油烟机、开窗子,一面大声喊覃嘉穆。嘉穆手机贴在耳朵上,从卧室探出头来,看见厨房的惨状同样大惊失色,忙挂了电话问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应该我问你吧?东勰伸手去想要去揭掉锅盖,结果被狠狠烫了一下,锅里煮着东西也不看着?
嘉穆慌手慌脚地寻找抹布,他知道自己差点闯了祸,只是低头也不解释。
锅盖被揭开了,一阵浓烟扑面而来,呛得两个人直咳嗽。锅里的东西已经面目全非,焦成了一锅黏糊糊的黑炭。东勰用筷子戳了戳,牢牢地粘在锅底。这时主卧房门的把手旋转了一圈,门开了个缝,从门缝里面探出一颗脑袋,披头散发,然后一半身体才跟着挤出来。女人穿着一件褪色的粉红睡衣,就这么一半里一半外地站在门口。她很用力地抽了抽鼻子,五官扭打在一起,颇为不满地低声嘟囔一句,马上把那一半身子又撤了回去,顺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晚饭最后还是叫了外卖,吃了饭以后嘉穆照常去酒吧上班,东勰哈欠连天,澡都没洗就上床睡了。睡眠来得如此酣畅,阖眼与梦境几乎同时发生。梦里的情节琐碎而缺乏跌宕,由几个断断续续的流水账拼凑而成。梦里的人物也面目模糊,并且毫无缘由地开始争吵,争吵越来越激烈,东勰在他们即将动起手来的时候猛地惊醒。他在床上瞪起眼睛,等着三魂七魄从睡眠深处重新返回身体。这时他发现,吵闹声没有停止,隔壁女人的尖叫一声高过一声地传来,接下去就是各种物品争先恐后在地板着陆的声响。东勰碰亮了手机,一看还不到12点半,满打满算也还没睡上三个小时,气得他直骂娘。
东勰去敲主卧的房门,房里声音戛然而止,过了好几秒没有人讲话,双方隔着门对峙,互相等着对方先做出反应。终于,门里面传来了女人带哭腔的一句询问:谁啊。
隔壁的,那女人虽然跋扈,但东勰想起了平日里她丈夫的老实和好相处,因此讲话还是留情面的,不好意思,声音可以轻一点吗......
知道了!对方隔着门,没好气地打断他。
东勰回到房间,刚把门关上,隔壁的吵闹声却变本加厉地跟进来。东勰的坏脾气来了,马上返回去开始用脚踹门,脚力又凶又狠。房门呼啦一下打开了,女人仍穿着那件褪色的粉红色睡衣,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她尖声厉气,把干什么三个字吼得惊天动地。
你说干什么?!东勰不觉间竟和女人使用了同一种骂街的语气,把每个字都用力咬出狠劲儿来,毫不因对方的性别而打折扣。男人在离门很远的床沿上坐着,耷拉着脑袋一声也不吭。东勰立刻就看出这对夫妻日常生活中的权力格局,恐怕家里大事小情的决定权都和这个男人没什么关系。
女人叉着腰把胸脯挺起来,步子往旁边一挪,刚好挡住东勰的视线,我们夫妻不能讲话啊!她的哭腔不见了,换上了一副好嗓子,这副好嗓子在深更半夜里显得格外嘹亮,我们在自己房间里讲话不可以啊?!你咋恁霸道?!
男人这时从她后面上来,用力往回扳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去抢夺被女人攥在手里的门把手。他息事宁人地低声呵斥:行了!别出去丢人了!边说边朝东勰点头表示致歉。
我丢什么人?!女人的声音又抬高了八度,同时身体拧麻花似的一拧,肩膀利落地挣脱掉男人的手,用腿拼命抵住了房门。东勰看见她的瞳孔里简直燃烧了起来,所有被她丈夫窝住的火,所有在她丈夫身上没撒尽兴的气眼看此刻全都要转移到东勰的身上。女人继续用嘹亮的嗓音叫骂:房子是你们家的,还是地皮是你们家的?你们今天差点把厨房给点着我说什么了吗?啊,现在我们两口子在自己房间里说话就不行了?你咋管恁宽?我们还没到客厅里说去呢!女人说话的时候全身都在使力气,尤其是脑袋,一下一下随着响亮的音节甩动起来,已经滑到发梢的皮筋被她甩得摇摇欲坠。
东勰胳膊上脖子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体里那个启动好斗本性的开关,一下子被捅到了底。他也不客气了,说:这墙就这么点儿薄,干什么隔壁听不见?昨天你们屋大半夜床板儿吱呀乱响也就算了,体谅你们是夫妻,跟我们合租半夜爬起来办事儿也是迫不得已。但你们今天连骂带摔吵着我睡觉我还不能有意见了?要不明天就联系房东看看到底谁先滚蛋!
寂静。话音落地后是一片极其彻底的寂静。
东勰犯起了嘀咕,这个跋扈的女人就这么认输了?刚刚那撸起袖子骂街的气焰就这么熄灭了?别说她了,东勰的瘾头还没过足呢,还等着女人还嘴,好让对方领教什么是真正的雄辩呢。可是一切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结束了。
这时,男人抓着女人肩膀的手突然松开了,脸上浮出一种古怪的笑容。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妻子的脸一瞬间白成了一张纸。女人朝东勰绝望地看了一眼,眼神失去了刚刚的锋利,有一层他看不懂的意义。
这时男人说话了,声音像是从胸腔里直接发出来的,他问:你昨天不是说困了要早睡吗?你跟谁半夜爬起来办事儿?
我跟谁办事儿了?!人说啥你都信?!他看见了?!女人的声音因慌乱而过分地激昂起来,她还不明白,真话是不需要高声朗诵的。一朗诵,一激昂就把什么都给暴露了。东勰同情地看着女人因激昂而红肿粗涨的脖子,看着她把不打自招四个字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男人轻松地从妻子手里夺过了房门的控制权,女人的抵抗此时显得很可笑。她的头突然间以一种扭曲的角度向后猛地一仰,被丈夫攥在手里的头发让她此时成了任人摆布的木偶。她最后一个眼神是留给东勰的,仰着脸被丈夫往屋里拖的时候目光从下眼睑溜出了极难领会的一眼。男人的手劲不小,关门时手劲更大,门撞上门框那一下子,厨房的窗户都在哗啦啦地响,把女人的最后一眼,连同她的家丑一同恶狠狠地囚进了房间。
东勰愣在门外,身上微微发抖。男人的咆哮和质问、女人的哭喊和求饶此时在门里通通走了调。
老子出差在外拼死拼活,你他妈在家里倒是快活得很噢?
你刚才不是嘴硬不承认吗?说,跟谁?!
□□妈!跟谁?!
有胆子偷没胆子承认,是吧?个□□!
......
第二天一早,东勰从自己房间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感到脚下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几乎喊出声来,随后踉跄几步跌回房间的地板上,然后发现脚底板被扎进了三枚图钉。幸好那一脚没踩实,钉子扎得不算深,但伤口处立刻渗出血来,白袜子被一点点洇红了。他往门口一瞧,密密麻麻铺着一大片,足足是两三盒的量。一根根明晃晃的针尖不怀好意地向上竖着,显然是被人精心布置过的。布置机关的人生怕他踩不到,或者踩到了扎不疼,特地连夜不厌其烦地给这两三百枚图钉排兵布阵。
东勰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做的,可是他并不很恼。昨晚因为他一时口快,那隔壁的女人恐怕没少吃苦头,现在就算大家扯平了。东勰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把门口的图钉清扫干净。他发现主卧没有人在,那对夫妻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之后的一周,主卧的那对夫妻始终没有回来。又过了一周,那个女人回来了,这一次她是带着搬家的师傅一起回来的。她仍然习惯叉着腰,指挥师傅搬这搬那,只是神态憔悴了不少。东勰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和她打了个照面,她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过头又对搬家的师傅呵斥了两句。
东勰从自己的卧室窗户看向楼下,一辆小货车停在楼门口,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女人很能干地把一些旧家具拼命往车厢里塞,雨水和汗水将她额前的碎发糟蹋成一绺一绺的。装修师傅能偷点懒就偷,从楼道里姗姗来迟,磨磨蹭蹭地钻进车厢去给她搭把手。小货车拉着满满当当的行李呼啦啦地开走了,从始到终东勰都没见到女人的丈夫,以后也没再见过。
如果你没有来过五六月份的上海,恐怕你难以想象,一个城市的天空居然可以连续好几天从早晨到黄昏都保持同一种色泽和亮度。每到这个时候,天空之下的人们便要以星期为单位忍受着雨水的纠缠。
清明时节雨纷纷刚过去不久,黄梅时节家家雨便迫不及待地到来了。
距离东勰所在小区的不远处就是上海最拥堵的地段之一,内环高架。这样的时间(晚高峰)搭上这样的天气(阴雨天)从导航地图上你几乎分辨不出表示这条道路的线条是红色还是黑色。这是中国一线城市的独有景观:曲折环绕十几公里,一眼望不见首尾的空中停车场。
仇婧和吴婉昕此刻就被堵在上面,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她们在努力地逼近同一个红绿灯。仇婧咬牙切齿地看着绿灯的倒计时又一次归了零,泄愤似的把喇叭拍得震天响。那时候上海还没有颁布内环禁止鸣笛的规定,因此她每一脚步刹车踩下去手上都本能地往方向盘上狠狠一拍,让车喇叭代替她去骂人。
吴婉昕倒是一副悠哉哉的模样,慵懒地偎在副驾上,手机里宾果消消乐的音乐一刻也没消停。她慢条斯理地安慰仇婧,反正到了餐厅也要排队,在哪里等不是等呢,没必要为此破坏了心情。
仇婧朝她看了一眼,笑了,这一眼有千转柔情。在她心情极坏的时候,只有吴婉昕能够让她安静下来。她从方向盘上腾出手用力将她的头发揉乱,恶作剧似的,然后揽过她的肩膀,将脸埋进她的头发里用力地嗅。在仇婧眼里,她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洗发水的味道都能激发她的□□。
仇婧从她的头顶嗅到耳朵,又到了鬓角。吴婉昕把她轻轻推开,说她这是在吸猫。仇婧诧异,问什么叫吸猫。对方白眼翻上了天,说她连这都不懂,简直步入了中老年行列。吴婉昕工作清闲,时间自由,因此平日里养猫、种花、追星、刷剧一样都不落下,年过三十却常常以小朋友自居,年年吵着过儿童节。仇婧说她又不养猫,怎么可能懂她们猫奴的暗号。吴婉昕叫她不要狡辩,当一个人对年轻人的事情毫无兴趣还要开始狡辩的时候,这就是变老的开始。
仇婧哈哈大笑表示投降,对她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样温柔的斗嘴更能愉快她的了。
吴婉昕的手机铃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两个人同时被吓了一跳。铃声是纳塔莉德赛演唱的《凯撒大帝》亨德尔最著名的歌剧之一。当女高音尖利的一嗓子飚上去的时候,简直像是旧社会农村葬礼上一声嘹亮的哭嚎。吴婉昕用这种几乎无人能够欣赏的艺术,宣示了自己与普通大众截然对立的品味。听不懂就对了,要是人人都能听得懂,早就在打折促销和清仓甩卖的时候轰炸大街小巷了。人人都能的事情天然就不够高级。
你可以换个铃声吗亲爱的?仇婧扶着额头,用力揉着太阳穴。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她势必要做出这个动作来表示抗议,你知道人的脑神经是经不起这样一惊一乍的。她的眼睛悄悄瞄着吴婉昕的手机屏幕,上面是一串没有备注姓名的陌生号码。
吴婉昕把电话匆匆挂掉,两只手忙碌起来,调整座椅或者整理被揉乱的头发。她干笑了两声,照例去嘲笑对方贫乏的艺术修养,语气和动作各忙各的。
谁的电话啊?仇婧把车又往前挪了几米,若无其事地问。
中介。吴婉昕说,电话号码可千万不能给他们,给了就没完没了。
你要搬家?
嗯,想离公司再近一点。她把手机放进提包,手在伸进包里的一瞬间悄悄扣下了静音键。静音键扣下得非常及时,同一个号码的来电如期而至。手机在包里嗡嗡地震,像个电力充沛的剃须刀。吴婉昕面如死灰,恐惧像是潮水一样从心底里漫上来。她知道,只要她不接,对方就会一直打,直到她手机电量耗尽为止。一条短信趁着她把电源键按到底之前挤了进来。她忍不住点开,一张张照片开始加载。
五分钟后,她冲下了车,顾不上交通规则,也顾不上体面,扶着高架的栏杆一边狂呕一边流眼泪。
仇婧也忙忙跟着下了车,此时信号灯刚好切换成绿色,车流开始向前挪动,被仇婧的空车拦在后面的司机们理直气壮地按起喇叭,有人把头伸出车窗边按喇叭边骂骂咧咧,也有跟风起哄的,很快这段路便成了一片噪声的重灾区。仇婧一边轻抚着吴婉昕的后背,一边扭过头就冲着后面的司机破口大骂:按你妈!可是她的声音只冒了个头,接着就被铺天盖地的鸣笛声掩盖得没了痕迹。
吴婉昕绝口没提照片的事,只是说自己突然不舒服想要回家休息。车开下高架就掉了头,仇婧说要开车送她回去。可是吴婉昕坚持让仇婧在路口停车,说车上晃得她头晕恶心,她要去坐地铁,仇婧只好在地铁口放她下了车。
雨越下越大了,仇婧远去的车尾灯在模糊的雨水中如同两只发红的兽眼。溽暑天气,可吴婉昕在雨里却越站越冷,渐渐颤抖成了一颗被狂风撕扯的树。手机就攥在手里,可是她不敢解锁屏幕。拇指只要轻轻搭上Home键,那张照片就会鲜血淋漓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照片里那只白色的布偶猫名叫奶瓶,吴婉昕记得当初把它从宠物店接回家的时候,它才一个月大,走路都不利索。宠物医生说这么小的猫咪很难养,可是她偏不信邪,接回家来当儿子养。吴婉昕没生过孩子,可是却提前操了一份当妈的心。她像很多家长研究育儿经一样收集各种关于猫咪的资料,不厌其烦地挑选比较猫粮、罐头、羊奶粉的品牌和成分,小奶瓶在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下一天一天个头长得飞快,小爪子又壮又有劲儿。也许小区里的其他野猫会羡慕它的运气,因为它生下来就注定会在主人的宠爱中度过衣食无忧的一生。可是就在几个小时前,一个丧心病狂的女人,用一把锋利的壁纸刀,干脆利落地豁开了它的肚子。
吴婉昕失魂落魄,纯粹依靠肌肉的本能驱动着双腿朝一个随意的方向迈步子。雨越下越大,她化着精致妆容的脸被雨水冲得人鬼不分。照片里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一帧帧闪现在她脑海里,构成巨大的恐惧和仇恨。在画面中,那个叫林冉冉的女人就那么抓着奶瓶小小的后腿,像拎一袋垃圾一样把他整个拎起来。但凡奶瓶还有一点点生命的迹象,那双又壮又有劲儿的小腿都不会像这样任人拿捏。一阵干呕又来了,因为她想起了奶瓶雪亮的皮毛,那是他名字的直接来源。可是照片上,那精美的皮毛却被血污染成恐怖的深红色,鲜血拉着黏涎流下,像是刚刚从红色染缸里打捞出一件衣服。就匆匆看了一眼,她就记住了画面里的每一个细节。不用问林冉冉是如何闯进自己家,如何迫不及待给自己打电话,被一次次挂断之后又是如何恼羞成怒并在此时恰好发现了正在阳台上伸懒腰晒太阳的小奶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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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阅读-简言之就是我(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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