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未喉头一动,眼睛好像疼得更厉害了,酸涩刺痛。那人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你父亲给你换血那次,就是我给他护的法。本来这回,我不应该再帮他的。
施未不言,静静听着,半晌,对方才继续道:不过,我与你们当真有几分渊源。起来吧,斩鬼刀就在这里,你若是能找到,我也能对你父亲有个交代。
施未有些恍惚,喃喃着:是,晚辈明白了。
他一时没有办法从这么多的隐情中脱离出来。在他眼里,他那个胡子拉碴的老爹,是个蛮横的、不讲理的、不负责任的老头子,是个讨人厌,只会打压他志向的老烟枪。可是他的命,他的剑,甚至最后的一丝生机,都是这个,他只叫了七八年父亲的人给的。
施未刚站起来,就觉着天旋地转,他又摇摇晃晃倒了下去。他还有点意识,还能听见,那个神秘人轻声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你父亲,更希望你能活下去。
施未哑着嗓子,想说话,却不知该从何问起。他抿紧干裂的嘴唇,青筋暴起的手抓住身下的泥土,终是松了气,昏睡过去。
悠扬婉转的琵琶曲再次响起,一股轻盈灵气覆盖住他全身伤处,轻缓地为他疗伤。黑暗之中,隐约现出一个曼妙的身影,纤纤素手勾着弦,素净雅致,不可名状。
施未昏昏沉沉的,没有完全清醒,神秘人也看不见他,只能感受到他散发出的气息。轻薄的纱布之下,是一双不曾睁开的眼睛。发髻轻挽,一朵粉白的毛团似的花别在上头,衬得她的脸格外小,格外娇媚。
她拨弦,好像又回忆起了什么,轻声道:你受阴鬼侵扰,难以育养灵根,修出剑气已是难能可贵。若你自年幼之时,便能专修鬼道,说不定现在已经可以能与你的师父,你的师兄比肩了。
她的眼睫微颤,搔着那层薄纱。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单枪匹马闯入她弦音阵中的少年,如今不知是否得偿所愿。
薛闻笛,凡事强求不得啊。
她长长叹息着。
可是在魔都深处,早已退去年少稚气的青年,还陷在迷离的梦境中。
他不断去追逐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可他无论如何都追不上,黄昏日落,晨辉朝阳,一切都尽数湮没在周围的黑暗里。他在低矮的屋檐下,空旷的宫殿中,甚至是冷清的高楼之上,穹顶之下,都听见了某个低哑的笑声。
那声音在嘲笑他:薛闻笛,你以为你斩断他身上的锁,他就能重获自由吗?
薛闻笛持剑而立,腥咸温热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令人十分不适。那个声音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肆意讥讽着,横雁散发出强烈剑光,却无法驱散这阴郁的气息。
你是谁?
薛闻笛高声质问,黑暗深处,似乎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薛闻笛朝他走去,掌心出现微凉的陌生触感。
迷梦在这一刻彻底破碎。
薛闻笛醒来时,身上还盖着那绣着田田莲叶的薄被。他微微动了动手指,却无意勾住了另一只手。他心一惊,直直坐起身,眩晕感铺天盖地,他又靠在了床边,闭上了眼睛。
你不舒服吗?
有个很稚气的声音问他。
薛闻笛缓了又缓,才慢慢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有个很小很小的还没有他床高的小女孩拉着他的手,仰着鹅蛋似的小圆脸看他,眼睛黑白分明,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可又透着几分旁人看不懂的忧愁。
你在担心我吗?薛闻笛没有立刻抽手,而是轻声问她,对方点点头。薛闻笛不免生疑,魔都上下都复苏了吗?就算复苏了,这样一个小孩子,又是怎么进到这里的?
他想得有些出神,那小女孩继续问他:你不舒服吗?
我还好。薛闻笛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谢谢你。
不谢。小女孩一字一顿,奶声奶气地跟他说着话,我跟小鱼是好朋友,是他托我来照顾你的。
薛闻笛有些讶异,她口中的小鱼,是薛思吗?
就是他呀,原来他在外面新取的名字叫薛思啊。
那小女孩忽然开了口,薛闻笛更是狐疑:你能知晓我心中所想?
嗯。对方轻轻握住他的食指和中指,我叫贺兰佳音,是魔都右护法,我知道你所有的事情。
薛闻笛愕然,右护法?这么点大的小孩子?是修炼了什么密法吗?仙道之行,多有驻颜之功,会延迟衰老,但返老还童可就是另一回事了,这等于是逆天改命,难度可想而知。但如果是魔都护法,那有这等修为,似乎也有那么点合理。
薛闻笛觉着自己睡了一觉,头脑都有点糊涂了。
贺兰佳音注视着他:你不用深究我为什么长不大,你只要知道,我站在你这边就行了。
薛闻笛一愣:我这边?
嗯嗯,你是小鱼娶回来的小媳妇,也就是我朋友啦。
薛闻笛嘴角抽了抽,僵着不动了。
贺兰佳音拍拍他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现在我带你去找小鱼,我们路上说吧。
哦,哦,好的。薛闻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原以为自己这回羊入虎口,必定九死一生,谁能料到,刚醒过来就碰上了一个,嗯,看上去脾气还挺好的魔都右护法?
他起身下地,贺兰佳音忽然抱住他的腿,变成了一只黑猫,敏捷地爬到了他的肩头,毛茸茸的尾巴垂了下来,搭在了他后背上。
你原身是一只猫啊?
是呀。贺兰佳音应着,叮嘱他,出门右转,小鱼在大殿。
好。
薛闻笛选择相信她。
夜城依然人烟鲜少,但是这些奇形怪状的影子却少了很多,入眼都是些未能化形的魔物。贺兰佳音的原身算是比较好看的了,毛皮光亮,肉垫柔软,眼睛也是漂亮的金色。而剩下的,薛闻笛都不知如何形容,丑得各有千秋,烂得别具特色。
那些魔物倒没有为难他,甚至有些恢复了自我意识的,还会微微俯首,像是在行礼。
薛闻笛一路畅通无阻。
你是魔都右护法,那是不是还有左护法?
嗯,有啊。贺兰佳音并未隐瞒,他刚好和我一起醒来,我就顺势将他打晕了。
打晕了?
嗯。贺兰佳音尾巴一甩,前边下台阶,朝东走。
好。薛闻笛难免对魔都产生了些好奇心。
贺兰佳音便解释道:魔都只有我是小鱼的朋友,其他人都是魔君的旧臣,他们在的话,你会有危险的,所以我们要先下手为强。
原来如此。薛闻笛沉吟着,那你怎么会和小鱼是朋友?我记得他说过,他小时候是一个人住在那高楼里。
他是被关在里边的,魔君认为他的出生会给魔都带来灾难,所以就封印了他。贺兰佳音轻轻摇着尾巴,陷入了沉默,但转瞬之后,她又问道,小鱼身上的锁,是你斩断的吧?
嗯。
小鱼一出生,身上就带着他母亲的灵气,这在魔都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所以魔君命我为他占卜命格,那会儿我就发现,他与聚魔池关系匪浅。贺兰佳音轻描淡写地说着,我犹豫了一下,先告诉了小鱼的母亲,她请求我保守这个秘密,所以我就替她隐瞒了下来,否则,以魔君的性格,小鱼估计早没了。
薛闻笛眉眼低垂:谢谢你。
不客气。贺兰佳音凝视着远处,不知心中所想,薛闻笛心中有无数疑惑,思考着该从何问起,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既是如此,您的辈分应该比小鱼大,又是魔都的中流砥柱,怎么会,我的意思是您怎么会愿意帮我们?
魔都从前并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至少在我成长的时期,不是这样的。贺兰佳音顿了顿,因为化成原身,连声线都变了,不再充满稚气,而是成熟冷静,更像一位历经世态炎凉的大姐姐,只可惜,魔君被野心蒙蔽了双眼,聚魔池爆发异变,我们束手无策,唯一的希望,就全压在小鱼身上了。
薛闻笛默然片刻,问道:前辈,我在梦中,听见有个人和我说,即便我斩断聚魔池加在小鱼身上全部的锁链,都没有办法还他自由,这是为什么?
小鱼醒过来之后,没有想起你。
薛闻笛一怔,忽然就站住了脚,不动了。贺兰佳音晃着尾巴,轻轻拍在他的背上:你斩断的锁,只能保证他不会随着聚魔池一同覆灭。但是你也许不知道,对我们魔族来说,魔血也同样是一种桎梏,这是没有任何办法逃脱的。
薛闻笛心中苦涩难耐:那他,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记起我了?
他说他喜欢你,就算忘了你,他还是喜欢你。过去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依然喜欢你,就是想不起来,难免有些遗憾而已。
贺兰佳音看得很通透,安慰着这个年轻人,最近聚魔池异动频繁,小鱼暂时封锁了夜城。你去看看他,剩下的,我不方便与你细说。
好。薛闻笛郑重地点了点头,贺兰佳音便从他肩上跳了下来,闪进宫墙之间的缝隙,消失不见。
薛闻笛定定心神,走入了大殿。
殿内点着灯,不再是红色焰火,而是如平常人家的昏黄油灯。殿内空旷,残留着不少十年前动乱的痕迹。魔君的宝座之后,有一块巨大的岩壁,上边刻着繁复的图案,昏黄的灯火映照下,两条巨蟒交尾而眠,除此之外,薛闻笛就辨认不清了。
他慢慢走近,记忆中,暗门应该就是在宝座的后边。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但显然时间不短,感官还没恢复到之前的水平。他四处摸索着,怎么都没找到入口,时间不长,却有些累了。
薛闻笛望着自己冒汗的掌心,试着结印,果不其然,没有催发出灵阵。
不仅仅因为他身处魔都,也因为他被聚魔池吸收了五成力量。
那个赝品没能提供足够的灵气,反而刺激了聚魔池,最终,还是自己倒了霉。
唉。薛闻笛长长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那他只能等着了。
他走到那岩壁前,细细端详着那壁画,但画中沼泽山川密布,除了那两条巨蟒,实在看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正思量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就从暗门后出现了。
薛闻笛哑然,呆呆地望着薛思。他总觉得自己好久没见到这人了一样,移不开眼睛,怎么都看不够,也不说话,就是静静地站在那儿。
薛思也是默然无言。薛闻笛似乎还没有完全好,不像之前那样活泼,也不会耍无赖,更重要的是,这人看上去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薛思敛眉,问道: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好得很。薛闻笛说着话,眼睛就像长在了对方身上一样,动也不动。
薛思便走过去,捏着他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儿:那,那你怎么不过来点?
你不是过来了?薛闻笛还有点奇怪,你过来和我过去有什么区别吗?
有。薛思很认真地回答他,你过来,就会亲我了。
嗯?薛闻笛憋着笑,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好像我靠近你,就是为了亲你一样。
难道不是吗?薛思反问,甚至还很严肃地回答了自己这个问题,你以前都是这样的。
噗,薛闻笛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抱住薛思,好,我现在就亲你。
嗯。
薛思微微闭上了眼睛。
他很喜欢薛闻笛,非常喜欢,尤其是在这样寂静无人的地方,他们紧紧相拥,呼吸着对方的气息,听着彼此的心跳,每一根交缠的头发都在倾诉着爱意。
薛思将薛闻笛抱起,坐在了魔君之位上。
薛闻笛一把按住他作乱的手:你等下,我是来找你谈正事的。
正道刚刚结束与我的谈判,结果并不如你的意。薛思抱他坐在腿上,一手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从衣襟一侧钻了进去,抚摸着他的背。
薛闻笛蹙眉,咬了他脖子一口:什么结果?
一是要我永久封闭夜城,魔族不得离开,二是要我放你走。薛思贴着他的耳侧,轻声说着,单单是第二条,我就不可能答应。
薛闻笛两条胳膊都攀在他的肩上,有些难耐:正道那边,都有哪些人?
临渊为首,但他们的掌门人身有疾患,没有来,来的是顾青。
薛思想到这个,手上的力气忽然重了些,我答应你,放她安然无恙地回去,但是现在,她算不算恩将仇报呢?
薛闻笛哑然失笑:我应该将你说过的每一句都记录下来,等哪天风波平定,我再逐字逐句念给你听。
我倒要看看,你会是什么反应。
薛闻笛越想越觉得好玩,薛思不太满意他这个反应,掐着他的腰,颇有些强势地问道:你还笑得出来?你现在很危险,知道吗?
哦?比如呢?
比如说,她惹恼了我,这笔债就要你来偿了。
嗯嗯,我知道。薛闻笛捧着他的脸,额头相抵,我也很想你。
薛思只觉得头脑发热,什么都没有顾上。
他可以很快被哄好,只要这个人是薛闻笛。
大殿内偶尔会传出些奇怪的声响,但下一刻就又恢复了宁静。
贺兰佳音往一处偏僻的小屋一钻,刹那间恢复了人形。她还是小小的,两岁多点儿的模样,可实际上,她比小鱼的父亲还要年长几岁。会不幸至此的原因,是十年前的那场动乱,魔君失去理智,将她打成重伤,妄图吞并她的力量,好在最后一刻,临渊的封魔大阵降下,所有人都被迫陷入了沉睡。
贺兰佳音沉默地往小板凳上一坐,思量着如今的境况,心中不免戚戚。身为魔都护法,她不能背弃族人,但正道早已与他们撕破脸,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先前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就再也没有办法弥合。尤其是之前,连枫他们还接连毁了临渊几处要地,甚至杀了老鬼主,正道必定来势汹汹。
薛闻笛,很抱歉,只能牺牲你了。
贺兰佳音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一道音讯便由此发出,轻轻穿破薛思设下的结界,飞向了远方。
纪萱为了报答她对小鱼的一命之恩,送了她一枚碧玉环佩,贺兰佳音一直带在身上。薛思也因此没有对她设防,甚至在人手短缺的现在,让她帮忙看守结界。
如此,就更是个好机会。
贺兰佳音迫切地希望能扭转局势,哪怕一失足成千古恨,她也必须试一试。
那道音讯飞过重重山岭,避开正道耳目,落在了岁寒峰一处院内。
贺兰佳音的原身是一只黑猫,她有个小侄儿,也是一只黑猫。他叫连卅,他的母亲与自己,是同族出身。
第102章
小黑猫本来躺在傅及腿上睡觉。
它闭着眼睛, 柔软的肚皮微微起伏,尾巴垂在这人膝上。日头正好, 阳光照在它身上,到处都是暖烘烘的。傅及也微微阖着眼,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它,温柔和缓,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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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奶糖-(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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